第26章
謝風華走出審訊室後想了想,特地轉到監控室,從監控裏觀察了一會周平山。
那個剛剛還侃侃而談又不失俠義柔腸的青年,此刻已經整個人失魂落魄地,猶如有誰拿強力去污劑刷過他的臉,将其臉上所有表情都洗刷趕緊。他把頭趴在桌子上,像被誰抽掉了整根脊椎,無法維持坐立的姿勢。半邊臉貼着桌面,半邊臉朝上,眼睛呆呆盯着某個地方,又不是真正在看什麽,只不過暫時需要一個地方安放視線,不然連看哪都同樣的茫然無措。
就如他現在一樣。
明明不久前還無所畏懼攬下這樁謀殺案的主要刑事責任,那時他臉上的表情就如所有決定自我犧牲的人一樣,坦然、解脫,甚至有些幸福。
但片刻之後,他自我犧牲的信仰核心被搗毀,整個行為都變了味,不僅不值,而且愚蠢。
他雖然生長在市儈的小市民家庭,母親悭吝刻薄,父親懦弱自私,然而歹竹出好筍,他并沒有成長為同樣悭吝自私的人。在多年前目睹母親如何狠狠奚落那個哀告哭求的女孩并将她拒之門外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睡夢深處都回蕩那個女孩的哭嚎怒罵聲。
他的成長過程中或許總在不停地想,那個叫莊曉岩的女孩後來怎樣了,假如當初他能長得更強壯點,或者腦子更聰明點去幫她,她的命運是不是因此不同?
這件事在他心底打穿了一個孔,怎麽做都填補不了。因此當那個女孩再度以同樣的悲慘,陷入同樣的泥沼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再次袖手旁觀。在這個過程中,他或許還對莊曉岩産生過某種強烈的愛意,恨不得把己所能與都掏出來盡數給她。那并不一定是愛情,而是某種比愛情更強烈的自我獻祭的欲望,就如信徒終于能實踐他教義的信條,無限可能去接近神意,為此他哪怕赴湯蹈火,賠上整個人生都在所不惜。
只要他心靈深處的小女孩不用再哀嚎哭求,她平靜了,他才能找到自己的平靜。
因為這樣,周平山從沒想過整件事是個騙局,連想一想這個可能性都是對自我信仰的亵渎。他聰明的腦瓜完全沒意識到這是一場專門針對他這種補償心理的精心設計,而他就像一只被蒙上眼的羊羔,傻乎乎被人牽着走向祭壇,刀子已經要落在身上了,還以為自己死得其所。
謝風華想到這,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看樣子是被打擊狠了呀,”老季跟着她往屏幕上瞧,搖頭嘆息,“前一秒鐘還以為自個是護花使者,後一秒鐘得知自己護的那朵雪蓮花壓根兒其實是朵食人花,啧啧,可惜了大好前程都喂了狗……”
“你幹嘛?”謝風華瞥了他一眼,“難道想要我對此心存愧疚?”
老季反問:“難道你會因為愧疚就不打擊他?”
“不會。”謝風華看着屏幕裏一動不動的周平山,“該說還是得說。有了這層打擊,之後你們問什麽他都會如實相告了。”
老季搖頭感嘆:“這就叫年輕時誰沒遇見幾個渣,就是小夥子遇上的渣比較狠,這跟頭摔得比較重,哎,沒辦法,有句小姑娘們愛用的話怎麽說來着,對了,把一切都交給時間吧。”
“話是這麽說,但這事也不能全賴莊曉岩,”謝風華冷靜地說,“周平山主觀意願确實想殺了範文博,他就是知法犯法,不冤。”
老季點頭,看了她一眼問:“莊曉岩那你今天見不見?”
謝風華有些疲憊,揉了揉太陽穴說:“來都來了,見吧,就是可能效果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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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一語成谶。
謝風華與老季一起,跟莊曉岩在審訊室裏面對面坐了四十多分鐘,愣是一句有助于案情進展的話都沒問出來。
莊曉岩并不是不配合,她在态度上堪稱非常配合,有問必答,知無不言。
就是說的全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謊話。
比如老季問她,你為什麽隐瞞自己跟周平山以前的鄰居關系?她回答,那是因為自己童年過得很慘,而周平山是見證人,她不願面對悲慘的往事,自然就不會主動說周平山是她的鄰居。
老季又問,範文博死的那天晚上你報警說遭遇家暴,身上的傷到底是周平山打的還是範文博打的?
她答,當然是範文博打的,當晚謝警官跟我在一起,她親眼看到範文博對我喊打喊殺,報警也是她幫我打的電話,不信你問她。
老季再問,但我們查到同一天下午,你與周平山出入附近平價酒店,出來後他手上有傷,你帶着大墨鏡遮住臉。
她說,我是跟周平山去了旅館,但那是因為他對我有非分之想,叫我去開房,我一開始沒意識到這點,以為他好心幫我離婚才去的,但進去後他動手動腳,我意識到不對就馬上離開。他手上的傷我不知道怎麽回事,而且我怎麽會找人來打自己,我又沒瘋。
老季問,周平山已經承認是他動手,而且我們從沒查到你這三年來有任何求醫記錄和家暴報警記錄,範文博從來沒家暴你,報假警做僞證,憑這兩條就可以刑事拘留你!
莊曉岩居然面不改色,反問在場的警察什麽算家暴?範文博時不時打我耳光,揪我頭發,踹我兩腳算不算家暴?這些傷去驗連極輕微都不算,犯得着就醫?報警了你們警察願意受理?
她由始至終都堅持自己無罪,有理有據,邏輯通暢,致力于營造自己無助弱小的形象。然而與此同時,她的神情卻完全不是這麽回事,這時候的莊曉岩一改之前深入人心的柔弱形象,全程一直不僅平視老季,目光還時不時瞥向一旁的謝風華,她的眼神中盡是嘲笑和挑釁,仿佛在說沒錯,我就是在胡說八道,我知道,你們也知道,但你們能奈我何?
老季甩出殺手锏:“周平山已經把他與你合謀殺死範文博,并僞造成反家暴正當防衛的事交代得清清楚楚,莊曉岩,你抵賴是沒用的。”
“他胡說!”莊曉岩反駁,“我丈夫死是意外,為什麽出現這個意外有視頻為證,我不知道小周為什麽要這樣污蔑我,不就因為我不答應跟他鬼混就懷恨在心嗎?呵,男人,表面上看人模狗樣,剖開了全一肚子壞水。”
最後一句話她難得帶上了點真實情緒,因而顯得格外尖酸刻薄。老季有些替周平山不值,叱責她:“誰都有資格說,就你沒資格!知道嗎,一直到剛剛,周平山還在竭力攬下所有罪狀幫你開脫!”
莊曉岩無所謂地問:“那你們怎麽得到他跟我合謀的口供?還不是他親口說的?”
老季被噎了一下。
莊曉岩嗤笑:“還說不是一肚子壞水,呸。”
謝風華輕輕吐出一口氣,合上宗卷,對老季說:“你先出去一下。”
老季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起身離開。
謝風華看着莊曉岩,把手伸進口袋,從裏面掏出那只在範文博家找到的夜莺玻璃鎮紙,放到她面前。
鎮紙晶瑩剔透,夜莺栩栩如生,莊曉岩一見之下眉眼微動,擡頭盯着謝風華。
“這是範文博用的還是唐貞用的?”
“就範文博那手狗爬字,犯得着用鎮紙這麽高級的東西嗎?”莊曉岩白了她一眼,“我姐學了兩年書法,你不知道?”
謝風華皺眉:“貞兒學書法?我還真不知道。怎麽會無緣無故去練書法?”
“因為範文博胡扯什麽練書法能修心養性……”莊曉岩瞥了她一眼,偏頭一笑,“我憑什麽告訴你?”
謝風華說:“我知道你決不會在我面前承認什麽,你讨厭我,很久以前就讨厭,對吧?”
莊曉岩瞥過視線,譏笑說:“說得好像你喜歡過我似的。”
“沒錯,我們互相不喜歡,但要說我讨厭你,絕不至于。你畢竟是貞兒最心疼的妹妹,以前我也想當你是我妹妹來着。曉岩,沒能及時發現你跟範文博的婚姻不正常,沒能在貞兒走後照顧你,讓你受了那麽多委屈,我向你道歉。”
她說完這句話後有個奇異的感覺,仿佛下一刻莊曉岩就會抓起這個玻璃鎮紙朝自己臉上狠狠扔過來。果不其然,莊曉岩聞言勃然大怒,譏諷嘲笑全然顧不上,只剩下刻骨的嫌惡與憤怒,她伸手一把抓起那個鎮紙,真的朝謝風華兜臉砸了過去,謝風華及時地臉一偏,玻璃鎮紙直直擦着她的臉頰飛過去,哐當一聲摔了個粉碎。
這動靜驚動了外面的警察,門立即被推開,好幾個刑警沖了進來,将莊曉岩抓起,胳膊後扭戴上手铐,莊曉岩一邊掙紮一邊發了瘋似的尖叫:“謝風華,你在我面前裝什麽好人,不惡心嗎?虛僞!賤人!你不配聽到了嗎,你他媽不配!你不配提唐貞的名字,她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她死的時候你在哪?死那個為什麽不是你,你才該死,你最該死!”
她很快被押着要出去,謝風華說了一聲:“等一下。”
大家停下,莊曉岩依然一幅恨不得過來咬死她的表情,謝風華走到她跟前,深吸一口氣問:“你到底為什麽殺範文博?”
莊曉岩嚣張地笑了起來,她一邊笑一邊說:“你是警察就可以诽謗我啊?我沒殺他,我什麽也不知道,我只是個遭遇家暴又不幸守寡的弱女子,我能知道什麽呀?”
莊曉岩被押了下去時還一直在笑,老季等她被帶走後皺眉罵了一句:“真是不知死活,等證據出來有她哭的時候。華,謝風華,你想什麽呢?”
謝風華回過神來,搖頭說:“沒什麽,就覺得好像這一幕做夢夢見過似的。”
“你夢見這瘋娘們?”老季笑,“不用跟我說,不用猜都是個噩夢。”
謝風華也笑,只不過笑得有些虛弱。
這時謝風華的手機忽然響了,她一看來電顯示,居然是她爸爸老謝。
老謝的聲音朝氣蓬勃,嗓門大得要穿透耳膜:“華啊,你在哪呢,一大早就不見人影。”
“城北分局這邊。”
“辦事呢?”
“辦完了。”
“吃早飯了嗎,哎不對,是吃午飯了嗎?”
謝風華這才意識到自己一天都沒吃東西也沒喝水,她怕老謝擔心,忙說:“正要去呢,放心吧。”
“等會要沒事,你要不要來醫院看看你李叔?他還沒出院呢,”老謝壓低聲音,“放心,爸陪你,絕不讓他提不該提的事,也不給他機會跟你抱頭痛哭。”
“我何至于跟誰抱頭痛哭。”
“你不會,他會,老李一向肉麻。”老謝又問,“你來嗎?”
謝風華想起李格非生前跟李叔來往挺多,叔侄倆感情甚篤,以前也經常一起見面,李叔人老實忠厚,跟老謝也玩得來,于情于理确實該去看看,于是她說:“行吧,那我現在過來。”
“好,我把定位發給你啊。”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