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自從政府投資發展旅游度假業,鐘時天的老家就也沾光得到了一番修繕,依然是瓦房,但外牆變得平整而不是斑駁,內牆也刷了一層雪白的膩子,看着壽命得以續了幾十年。
“爸,媽,我們回來了。”鐘平北用方言打了聲招呼,大堂正前方的祭臺上的兩張黑白照片慈祥地看着他們。
老房子時隔幾個月才見光,所有家具都落了一層灰,江茹指揮着男人們幹活,收拾出了兩間房間,“疏遙和時天睡一間屋子,沒意見吧?”
鐘時天瞄了一眼趙疏遙,後者坦蕩蕩地說:“沒意見。”再反觀他,不知道想到哪裏去,忸怩而躁動地點頭。
收拾好了之後,他們拿着雅子生前喜歡的食物上山了。
夏天,山上的植物瘋長,鐘時天小心謹慎,臉上還是多了幾道枝條的劃痕,在他白嫩的膚色下非常顯眼。
“我毀容了。”他捧着臉黯然神傷。
“沒有流血,疤都不會留,回去就好了。”鐘平北說。
鐘時天則湊到趙疏遙身邊委屈巴巴地說:“我的臉花了,你還要我嗎?”
趙疏遙睨他一眼,低聲說:“你确定要在這裏撩撥我?”
鐘時天感覺到自己的屁股被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暗示滿滿。
他秒慫,吭哧吭哧跑到江茹身邊了。
雅子的墳依然幹淨簡潔,應該是看山人時不時來除草,墓碑上雅子的笑顏依舊溫和婉約。
“お母さん、あなたに會いに來ました(媽媽,我來看你了)”趙疏遙輕聲說。
江茹把祭品擺好,“壽司,牛奶小方,草莓派,還有美式咖啡,都是你喜歡的。”
鐘平北則在周邊撒着什麽,“不知道這一帶薰衣草能不能長起來。”
鐘時天一路摘了許多野花,攢成一束放在雅子的碑旁,“鮮花獻美人。”
江茹拍了下他的屁股,“小小年紀,油嘴滑舌的。”她回頭招呼趙疏遙,“疏遙來,給你媽媽上柱香。”
趙疏遙走上前,有些拘謹的把藤蔓花環斜挂在碑上,這是用他幫鐘時天折斷的枝條做的,看上去有些粗糙。
“雅子,你看看疏遙,都長那麽高了。”江茹笑着說,“上次來還是和時天一樣的,才過多久,都比時天高出半個頭了。”
這戳到了鐘時天的痛腳,他難堪地喊:“我、我這是欲揚先抑!”
“別抑了,媽媽想看你長到一米八。”江茹說。
鐘時天想讓趙疏遙幫自己撐場子,可趙疏遙跪在地上,手持三炷香低着頭,似乎在和雅子無聲的交流,鐘時天就不打擾他了,又撒開蹄子在附近摘了好多不知名的野果,然後拿到雅子的墳前。
趙疏遙已經站起來了,可鐘時天總覺得他的眼神,似乎有千言萬語。
下山後,鐘平北提議繞到後山,那裏有一潭淺淺的山泉,是避暑勝地。但還沒走到,就有個許久不見的老鄉和他們打招呼,兩個家長留下來寒暄,小孩們就先去玩耍。
“這裏有點難走。”鐘時天牽着趙疏遙的手,“每次夏天回來我都喜歡來這裏玩。”
趙疏遙興致缺缺地“嗯”了聲。
再往前幾步,就看到山泉了,泉水清澈見底,是從山洞裏湧出來彙聚而成的,也就一個游泳池的大小,周圍圓潤平滑的山石錯落有致,有種渾然天成的美感。
鐘時天迫不及待地脫鞋,坐在山石上剛好能把腿泡進去,冰涼的山泉水刺激得他哆嗦了一下,繼而呼出了一口舒然的氣,“好涼快!比吹空調舒服。”他對趙疏遙招手,“疏遙快過來。”
趙疏遙坐到他身邊,學着他把腳泡進去,正好能才到鵝卵石鋪成的潭底,暑氣被逼了出來,他忍不住放松下來。
“舒服吧?”鐘時天笑嘻嘻地,用腳趾蹭着趙疏遙的腳踝。
趙疏遙雙手往後一撐,擡頭看着并不巍峨,卻青翠富饒的山,還有這片萬裏無雲的天空。
鐘時天也擡頭看,惬意地說:“今天天氣真好啊。”
趙疏遙的目光變得悠遠悵然。
鐘時天轉頭看着他的側臉,說:“疏遙,你心情不好?”
趙疏遙沒有說話。
鐘時天猶豫地問:“你還在為雅子阿姨難過嗎?”
趙疏遙也看着他了,鐘時天臉上不僅有紅痕,還有蚊子叮的包,有些滑稽,但他眼中的關切那麽真摯,讓趙疏遙抑制不住想說出一切。
……他不能說,他只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事情,太片面了。
鐘時天那麽敬愛雅子,雅子也喜歡他,要是告訴他“如果不是因為你,媽媽就不會死”,這太殘忍了。
可就是他的錯!
一個暴戾的念頭炸開。
一直以來你都清楚,要不是因為他,你就不會想離開,媽媽怎麽會自殺?!
他害死了你的媽媽,你怎麽還那麽喜歡他?
“疏遙?”鐘時天有些不安,趙疏遙的眼神在劇烈波動,他隐隐看到了殘暴。
……不是他的錯。
是我的錯。
如果我沒有出生……如果我沒有出生……
“疏遙!”鐘時天扯着趙疏遙的衣領,“你在想什麽?”
“我……”趙疏遙才發現自己的喉嚨那麽的幹啞,他低下頭,“……想通了一些事。”
“你剛才吓到我了。”鐘時天小聲說,他湊過去快速親了親趙疏遙的嘴角,“有什麽事要說出來。”
趙疏遙握住了鐘時天的手,力道漸漸收緊,就像将死者最後的一線生機。
晚飯沒辦法在老宅裏弄,因為廚房只能燒柴,而這些長久生活在城市裏的人,早就失去這項技能了。
去的是老鄉家,和鐘平北差不多的年紀輩份居然是鐘時天的太爺爺。
他們家負責的是度假村的廚房,廚藝自然沒話說,農家小菜簡單卻別有風味,鐘時天吃得很滿意,唯一不滿的是這位太爺爺家裏一個小女兒,十二三歲大,鐘時天注意到她對趙疏遙很感興趣,總會含羞帶怯地看過來,可趙疏遙卻像木頭一樣沒反應,只得由鐘時天來以身為他擋桃花。
再回到老宅,天已全黑了,鐘時天洗了個冰涼涼的山泉早哦,就滾到床上癱着,等趙疏遙回來。
原本以為沒有空調會很難熬,但老宅裏自帶涼意,還沒有空調的幹燥,舒服極了,鐘時天迷迷糊糊,差點睡着。
他隐約聽到房門拉開的嘎吱聲,有人走了過來,坐在他身邊。
鐘時天費力睜開眼,喃喃:“疏遙……”
他感覺到有只清涼的手撫摸着他的臉。
“睡覺……”鐘時天讓了讓,示意他躺下來。
趙疏遙在他身邊躺下,将他摟緊懷裏。
鐘時天打着呵欠,“你涼涼的,好舒服啊。”
“睡吧。”趙疏遙輕輕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哄小孩。
“唔,剛才那個阿悅,一直在偷看你。”鐘時天含糊不清地算賬。
“誰?”
鐘時天心裏舒适了,蹭着他的胸口說:“沒什麽,睡覺。”
趙疏遙低頭親着他的額頭,好久才分開。
半夜,鐘時天模模糊糊聽到嘎吱的聲音,他翻了個身,手卻摸空了,睜開眼趙疏遙不在身邊。
上廁所去了吧?
鐘時天半睡半醒的腦子想不了太深,很快又睡過去,不知道睡了多久,大概是心裏有挂念,他又醒了,往旁邊摸。還是空的。
鐘時天一下把眼睛睜全了,神智清醒。他坐起來打開燈看了房間一圈,也沒看到趙疏遙身影。
真的去上廁所了?
鐘時天心懸了起來,他下床往屋外走,現在還是半夜,屋外只有無邊的黑夜和皎潔的月光,鐘時天上高中後就不信鬼神了,可現在身處農村又是半夜,全是恐怖片的元素,他有點犯怵。
他來到了廁所,裏面沒開燈,黑漆漆的。他害怕地喊:“疏遙,你在裏面嗎?”
沒人回答。
鐘時天用手機電筒把光打進去,廁所沒人,那趙疏遙還能去哪?
鐘時天找遍了老宅,這簡直就是一次探險,但最後還是沒找到趙疏遙。
趙疏遙出去了,他對這裏人生地不熟,能去的除了那個地方,鐘時天想不到別的了。
雅子的墓。
鐘時天先聯想到的是趙疏遙一整天低落的情緒,他不知道趙疏遙心裏裝着什麽,趙疏遙不說,他也不追問,他怎麽那麽笨,趙疏遙都難過得那麽明顯了。
他想到了上次來,趙疏遙跪在雅子墓前哭泣的場景。
他不能讓再趙疏遙一個人哭泣。
于是,他甚至忘記支會父母,一股腦也沖出了家門。
鐘時天之前的人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半夜跑出門,而且還是在農村,在這個群山環繞的地方,早上有多美,晚上就有多可怕。
這種放在電影裏都要被吐槽“不作死就不會死”。
白天從老宅走到山腳的距離不到十分鐘,可鐘時天怎麽覺得這條路看不到頭呢?越想心裏越毛,鐘時天小跑起來,根本不敢往後看,生怕看到什麽奇奇怪怪地東西。
趙疏遙,你最好給我好好呆在那裏!要是沒讓我沒找到你,這個禮拜都別想和我說話!
上山才是最可怕的事,早上的藤蔓枝條只是有些煩人,但現在就像魔爪,鐘時天到半途怕得要哽咽了,他想,要是我死在這裏該怎麽辦?
沒準能和雅子阿姨一起作伴。
那還可以接受……
不行不行,那疏遙該怎麽辦?
不能離開他……
一陣胡思亂想,他終于登上山頂。
柔和的月光溫和的傾灑在這片山上,每一片葉子,每一根小草都公平地得到她的愛撫。
鐘時天這時才想起擡頭,漫天星輝如同一片銀河橫跨這片天空,像夢境一樣美麗。
他忽然不害怕了。
鐘時天走向雅子的墓碑,在幾人合抱粗的大樹後,他聽到了微弱的聲音,顫抖而飄渺,卻又承載着無盡的忏悔與自責:
“……すべてが私のせいだ……もし私が生まれなかったら、よかったのに……(全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沒有出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