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調香

回到孟府已是日暮時分。

孟珍珠醒來不見三姐姐,抱着日裏常看的小冊子蹲在廊前,眼巴巴等着孟懷曦回府。

跟她從前養的小奶貓差不離。

孟懷曦一下子心軟了半截,上前揉揉小丫頭梳好的雙丫髻,拉着她的手一道進門。

戚昀跟在她身後下了馬車,他站在孟府匾額下,長眉輕挑,顯然沒有料到這個大膽的小姑娘會是孟府的人。

前廳裏,鴛鴦已擺好膳食。

案幾人泾渭分明,孟珍珠那頭是三四樣什錦蔬菜與一盅蓮子羹,而孟懷曦這頭又是人嫌狗憎的小黑丸與一大斛蜜釀。

孟懷曦頓覺頭疼,揉着眉心指揮道:“鴛鴦帶這位郎君去西苑更衣,琥珀吩咐小廚房再做幾樣小食。”

孟珍珠髻上簪着兩枚銀鈴铛,随着主人的動作叮當作響。她偏了偏頭,湊在孟懷曦耳邊小聲問:“三姐姐,他是誰呀?”

“是一位武功很好的客人。”孟懷曦呷了口茶,“珠珠兒平日裏不去招惹他便是。”

“這位客人見過江湖麽?”孟珍珠點點頭,又比劃,“話本裏頭飛檐走壁、摘葉飛花的那種。”

孟懷曦皺着眉頭仔細想了想:“應當是沒有的,都可以飛檐走壁、摘葉飛花了,如何會被人捅這麽多個窟窿。”

還慘兮兮的等着她去救。

話音剛落,廳裏氣氛明顯凝滞了幾分。

孟懷曦一擡頭就瞧見慘兮兮本人出現在廳門口。

“……”還有什麽比背後說人小話,還被當面逮住更尴尬的嗎!

戚昀穿着茶白常服,玉冠束得端端正正,絲毫看不出來被人捅了好幾個窟窿。

他眉峰間攏着一層細霜,眼眸裏好似亘古的星辰。

孟家這兩個小輩,性子可真是千差地別。

戚昀撩袍坐在孟懷曦對面,接下她的話茬,像是戲谑:“只一點拳腳功夫,不值一提。”

“……”這話她沒法接。

孟懷曦耳根紅了紅,一瞬間坐得筆直。

“用飯吧。”

孟珍珠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最後握着銀箸“哦”了一聲。

琥珀雖聽從孟懷曦的命令,新做了幾道美味珍馐。只許是顧及着主子膳食上的忌諱,一道也沒敢往她跟前兒擺。

孟懷曦盯着幾尺外的蟹黃鮮菇、玉簪出雞、酥炸鲫魚,誠實地咽了咽口水。

什麽叫咫尺天涯,這就是!

戚昀夾了一筷子酥魚,也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故意在孟懷曦眼皮子底下晃了一圈。

這就很過分。

是非常過分,孟懷曦忍不住磨牙。

“嘗嘗這個。”孟懷曦手執公筷,朝他碗裏夾了一粒:“所謂‘不饑餐果’是用糯米、紅棗與柿餅研制而成,食之可補養氣血,正正好适合病人調養生息。來,戚郎君不必同我客氣。”

戚昀挑眉:“你也吃這個?”

“當然,”她故意頓了一下,“不了。”

孟懷曦理直氣壯,彎眉挑釁:“我沒生病,尚且不需要滋補身體。”

孟珍珠看得雲裏霧裏,向來實誠小姑娘,眨眨眼,實誠地問道:“三姐姐,你不是平日裏都吃這個的麽?”

孟懷曦:“……”

孟懷曦無語凝噎。

戚昀沒忍住,輕笑出了聲。

孟懷曦怒目以視。

戚昀喉結一滾,握拳輕咳:“三娘美意我心領了。來,也嘗嘗這個。”他用公筷回了孟懷曦一小夾蟹黃。

孟懷曦咳兩聲,沒忍住對食物的欲望,生生受了這“嗟來之食”。

孟珍珠握着調羹,扯了扯身邊琥珀的衣角,彎眉道:“琥珀姐姐,替我盛一碗給三姐姐。”

琥珀有點猶豫,瞧了一眼孟懷曦。

孟懷曦不動聲色地颔首。

珠珠兒就是小天使!

戚昀在孟府相安無事住了兩日。

日裏陽光正好。

晚冬的雪幾乎融盡,春日特有的生氣蔓延至整個上京,窗外早發的柳幾乎快要有萬條垂下綠絲縧的意味。

孟懷曦叫鴛鴦在東南角的戶牖下騰出香案,她特地換了身杏紅的襖裙,跪坐在小幾前擺弄前日裏買來的原料。

孟懷曦從前擺弄香草是為附庸風雅,附庸蘇越的風雅。

蘇越是琅琊蘇氏的嫡長子,當年是這上京城裏人人稱道的少年天才,溫潤如玉又學富五車,隐有幾大世家新一代的領頭羊的意思。

事實證明,她看人的确眼光很好。

蘇家歷經三朝更疊,長盛不衰,甚至于國家都換了個主人,這支前雍的重族還能穩妥地站在新朝的丹墀之上。

熾熱的香灰燙得孟懷曦小指一縮,她回過神,唇角抿起一個自嘲的笑。

看人的眼光很好,識人的眼光卻差到了家。

到最後,除卻一手提拔上來的蘇貍,沒有一個人站在她這頭。

鴛鴦急匆匆拿帕子浸了水,替她敷上:“小姐可有大礙?”

孟懷曦搖頭:“不礙事。”

香霧袅袅騰空。

孟懷曦目光落在帕子角上的纏枝芙蓉,問道:“你跟我有多少日子了?”

“奴婢打從六歲起伺候小姐,如今亦有十來年了。”鴛鴦疑惑不解,但仍是照常答了。

小姐這幾日同從前變了不少,為人硬氣了不少不說,有些行徑瞧上去還有些離經叛道。

孟懷曦眉梢低斂,像是喟嘆一般,“都這麽多年了。”

鴛鴦斂眉将污了的帕子、香箸一一收撿,自個兒先替孟懷曦找了理由,老爺夫人驟然離世,小姐性情有變亦是常事。

像這般也好,至少不會任由二夫人欺侮。

鴛鴦張了張嘴,最後什麽也沒問,只道:“無論過去多少年,鴛鴦都是小姐的人。”

孟懷曦嗯一聲,将她臉上細微的變化盡收眼底。

她不需要所有人都有玲珑心腸,手底下的人心思也多無礙。只要夠忠心不多話,就足夠放心差使。

這一爐香篆便是成了。

孟懷曦撚起殘餘香灰嗅了嗅,是純正的雪松的味道,只是比起戚昀身上淺淡的香味,刻意了幾分。

有點……東施效颦的意味。

孟懷曦擺弄香篆的興致一下子去了七八成,草草把制成的雪松香收斂到漆盒中。

漆盒上沒有任何篆文。

孟懷曦自己會木刻,是那個人教她的。

但失敗品不配擁有姓名。

戚昀站在一樹海棠下,陽光灑在他棱角分明的右頰上,讓孟懷曦陡然失了神。

戚昀手下壓着一枝春海棠,擡眼向窗內望來。他唇邊有淺淡的笑意,一下子沖淡了眉梢眼角銳利的冷意,好似冬雪初融春回大地。

戚昀在問:“三娘想知道什麽?”

想知道什麽?

孟懷曦低下頭,唇畔自嘲的笑一點點上揚,漸漸變得諷刺,變得難看。

想知道為什麽所有人都覺得她不對,為什麽所有承諾都能一夕間變作泡影。

可是她或許這輩子都無法問出口,因為她也有錯。付出不純粹的感情,又怎麽能祈求別人回以同等的熾熱。

孟懷曦推開門,面上所有不虞頃刻間雲消霧散。她手執木瓢,斂袖澆下一瓢水,“我想知道有什麽法門能叫我瞬間有權有勢。”

俗話說得好。

何以解憂?唯有暴富。

“實不相瞞,莫瞧我眼下潇灑快活,再過個幾日怕是得處境艱難。”

戚昀負手揚眉:“孟三娘子有勇有謀,也會怕眼前小小困境?”

孟懷曦沒有鬥嘴的心思,她抻了抻酸麻的手臂,聲音有些敷衍:“區區一個孟三娘,怕是護不住本事頂天的戚少俠。我勸你,還是早日歸去的好。”

戚昀瞳孔是阗然的黑,分明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卻平白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我想知道,”孟懷曦嘆了口氣,問道。“明月坊如何?”

戚昀撚下一朵完整的粉白,反問:“三娘這是何意?”

“家師曾與蘇坊主有舊,只是她老人家闊別上京多年,早與坊主失了聯系。今遭也不過是,叫我捎上一句問候。只是我一個閨閣女子,哪來的法子打探這些。”

孟懷曦早備好一套說辭,這會兒真用上了反倒絲毫不慌。她嘆了一聲,情真意切地感慨道:

“你們皆是做這些營生的,不當是互通有無?”

戚昀眯眼:“什麽營生?”

“買賣消息啊,”孟懷曦眉眼彎彎,笑得狡黠。“難不成我猜錯了?”

戚昀長眉輕挑,揚手撣去衣上落紅。他聲音很平:“去平康坊盡頭香料鋪子,自可同掌櫃聯絡。”

孟懷曦疊手盈盈下拜,“多謝郎君。”

戚昀盯着她看了半晌,又道:“蜉蝣閣近日有一場清談會,孟三娘子也可前去一觀。”

清談會?明月坊旗下的蜉蝣閣哪會辦什麽清談會,拍賣會還差不多。

孟懷曦眯了眯眼,這是試探麽?

那真不巧,她當真很有興趣。

“清談會?”孟懷曦輕笑一聲,聲音裏是女兒家的矜傲。“左不過是些酸儒們聚在一起,說一些假仁假義的話。他們标榜着君子、大丈夫,我這個小女子便不去湊熱鬧了。”

她整好袖擺又是一拜:“戚郎君自便。”

“等等。”戚昀揚聲道。

孟懷曦動作一頓,偏了偏頭,眼底有罕見的茫然。

一朵粉海棠落在她手心。

小姑娘的瞳色很淺,近乎琉璃的色澤。鬓邊有調皮的碎發被風拂過,呆愣時确有些不谙世事的純粹。

戚昀伸手揉了揉她的發旋,“小姑娘家不必心思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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