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詩箋

泉水打在石壁上,水珠濺起蒙蒙霧氣。

日頭雖好,但到底是暮春時節,從山谷間沖刷而下的山泉水仍冷得沁骨。

方芸領着一群人直直朝湖心亭走去,青石板砌成的長階上有明顯的青苔。

便有人感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未曾想遠近聞名的玉醴泉下,還有這等隐逸之地。”

湖心亭雖說喚作湖心亭,卻只是依山勢建在瀑布下的水潭邊,欄杆上朱漆斑駁,瞧上去有些年頭,頗有野趣。

約莫十來丈的高度。

若是憑欄望去,上可看青黛山影,下能觀細石游魚。

确是個作畫寫詩的好地方。

但,這要是一個不慎掉下去,還不得去了半條命?

便也不只是閨譽問題,潭水生寒,身子骨弱的說不定會損傷根骨,重者失去生孕能力也不是不可能。

孟懷曦只覺得遍體生寒。

雖說本朝民風開化,但綿延子嗣依舊是娶媳嫁女頭一號看重的事。

且蘇家那個情況……

長孫瑜這是想把人往死路上逼。

亭中有兩個石桌,各圍着七八個石凳。

唯最裏面的石桌上供着筆墨。

長孫瑜不緊不慢走在前頭,手中空空無一物,反倒是方芸手裏拿着兩人份的紙箋。

紙箋是鹿門居士現場發下的,筆墨卻得自行準備。

長孫瑜顯然有備而來。

只是難為大小姐看得起,連她這個無名小卒也安排在重重計劃裏。

孟懷曦想了想,便對着蘇明月道:“靠近水潭一側的欄杆整日被水霧浸泡,又年久失修,最是容易出意外。”

蘇明月愣了一下,擡眼向亭內望去,便是品出了幾分她這話中意思。

柳亦舒沒察覺個中暗流,點點頭道:“小心駛得萬年船。這位置也不少,咱們不必跟她們擠,只往臺階邊的石凳去。”

但有人不肯就此罷手。

方芸手指握着墨綻,揚聲便喚:“蘇姑娘,到這兒來吧。”

正是在靠近欄杆那一桌。

她笑了一聲,又道:“好墨配好筆,我便靠蘇姑娘這位大才女替我潤潤墨,也好叫我沾沾這魁首的喜氣。”

孟珍珠仰頭瞧着孟懷曦,踮起腳湊在她耳邊問:“三姐姐是不是發現了什麽不對的地方?”

沒想到年紀最小的孟珍珠,會比柳亦舒先察覺不對。

孟懷曦笑了一下,拍拍她的手,低頭回答:“是,有壞人想要幹壞事。珠珠兒怕不怕?”

孟珍珠笑容酣甜:“不怕!我阿娘說過,遇事最忌退縮,只管遵循一個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她這話未壓低聲音,四人離得近,便都能聽見。

柳亦舒新奇道:“小丫頭倒活得通透。”

蘇明月嘆道:“便是赤子之心最為難得。”

孟懷曦咬了下唇,不知如何接話。

這頭蘇明月遲遲不接方芸的話,便是連圍觀吃瓜的人都覺得有幾分尴尬。

場面一時凝滞。

長孫瑜坐在亭中,捉着筆閑閑晃悠。

亭中空間小,左右便挨得近。她一向不習慣與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人湊在一處,這會兒大小姐脾氣上來,只悶悶不說話。

方芸低頭,勸慰道:“不是說要同蘇柳兩人重新修好麽,你也說說話,就當是賣我一個面子。”

長孫瑜暗自冷笑不疊。

心說,你有什麽面子,要不是……

長孫瑜攢了攢手掌,掀眼只道:“何時請蘇姑娘來坐一坐,也得三呼四喚了?”

“咱們長孫姑娘這嘴向來是不饒人,你們可別見怪。”方芸不贊同地搖頭,笑着替她圓道:“鹿門居士說大夥兒只得一刻鐘,不如先坐下寫完再說,如何?”

方芸向來會利用“衆意”這一杆雞毛令箭。

亭中人聽着這吵嚷确實頗有微詞,臉上顯而易見有怨色。只可惜硬骨頭都未跟着來,便只能敢怒不敢言。

蘇明月擡眼,笑了兩聲:“便是方姑娘盛情相邀,叫我如何拒絕得好。”

她又低聲說:“我一個去就好,你們不必蹚這渾水。”

說完,便要往亭中去。

長孫瑜卻掃了孟懷曦一眼,指名道姓道:“孟家姑娘,我倒對你好奇的很,也來我這坐坐。”

她是理所當然的陳述口吻。

孟懷曦本就不放心蘇明月,還只怕她不開口。

“便是恭敬不如從命。”

她理了理袖口,只囑托柳亦舒照拂一下孟珍珠,便輕裝上陣。

方芸同長孫瑜特地站起來,友好相迎的樣子。

長孫瑜卻在這事将腿伸向前去,長長的裙裾将作惡的左腳遮得嚴嚴實實,恰恰卡在蘇明月的視覺盲區。

蘇明月正正絆了一跤。

好在身後的孟懷曦一把拉住蘇明月,她倆重心往後靠,始作俑者長孫瑜便也沒讨着好。

本是誰也沒讨着好,長孫瑜卻直接擡手按在孟懷曦肩上。

正在這時,一顆毫不起眼的石子破空而來,直直打在長孫瑜腰上。她身體前傾,攀在孟懷曦肩頭的手無力松開,便背對着向被動過手腳的欄杆倒去。

此時離她最近的是方芸。

長孫瑜去拉她的手,卻被方芸下意識躲過。

她滿臉愕然,顯然想不到平日裏對她言聽計從的人,會這般靠不住。

紅木圍欄應聲斷裂,欄杆外的石板因為靠近小潭,長滿了青苔,自是濕滑無比。

長孫瑜腳下徹底沒有支點,直直向潭中墜去。

驚呼四起。

大丫鬟拂綠慌張喊道:“快、快來人!快來人救救我家姑娘!”

孟懷曦也愣了一下,小心朝底下小潭望去。

有水流做緩沖,這人好歹性命無虞。

只是長孫瑜今日穿着一身淺桃色錦紗,一入水便同透明無二。她掙紮間衣衫多處被石子滑破,水草纏在發髻上。

形容狼狽。

果真應了那一句“衣不蔽體”。

許是有大丫鬟守着,事先安排“享豔福”的侍從并未派上用場,長孫瑜便已被身體健壯的婆子救回岸上。

渾身濕透的長孫瑜哆哆嗦嗦靠在婆子懷裏。

拂綠忙将備用的大氅披在她身上,長孫瑜卻是反手一個耳光,斥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長孫瑜這毒計環環相扣,話音剛落,只見鹿門居士領着陪審一行人浩浩而來。

眼看着長孫瑜被聞訊趕來的衛國公府的人擁着接走。

鹿門居士心下一個咯噔,心想這回完蛋了。

“陛下,這……”

戚昀負手揚眉,淡淡道:“該怎麽繼續就怎麽繼續。”

鹿門居士擦了擦額間虛汗,道:“是、是。”

遇着這一樁糟心事,諸陪審已經近乎麻木。

心下更是篤定,有陛下在的地方,就有血雨腥風。

鹿門居士的應變之策便是重新計時,再予他們一刻鐘時間。

說來說去,該寫的詩還是得寫。

目睹一場禍事的貴女們顯然沒幾個有吟詩作對的心思,咬着筆頭各自沉思。

孟懷曦一頓下筆猛如虎,顯得尤為惹眼。

“這、這麽快?”柳亦舒目瞪口呆。

孟懷曦點頭,收筆再粗略掃了一眼。

嗯,就是這麽快。

只不過……

既不怎麽扣題,又是詩律平仄一個也對不上的。

若叫她前世的夫子瞧了,定會唾上一句“狗屁不通”。

柳亦舒也顧不得自個兒寫沒寫完,便拿過紙箋讀來:“啊——”

“什麽上乘千金玉狐裘,什麽萬貫錢財腰間挂,什麽把酒言歡見江山,什麽經綸古今太平願,俱是雲煙過眼前。”

“人間諸事無可量,肯将春水向東揚。”

“一生不羁醉夢酣,”柳亦舒停了一下,感嘆這幾句還相對正經些:“天子與我共渡舟。”

孟珍珠呆了下,磕巴道:“三姐姐這詩好、好極,質樸自然,清麗脫俗。”

孟懷曦:“……”

孟懷曦撫過她的頭頂,語重心長道:“像這種誇不出口的,便不必為難自己。”

孟珍珠:“……噢。”

蘇明月笑着揶揄:“不拘泥于詩律韻腳,卻也很新奇呢。”

拜讀過孟懷曦這“佳作”,三人又各自埋頭苦作。

孟懷曦拔了根狗尾巴草,握在手裏閑閑一揮。

就很欠揍。

柳亦舒整個心思全被她手裏的狗尾巴草吸引,握着筆好半天寫不下一句。

孟懷曦撐着下巴,仰面望向湛藍蒼穹,凝神想着。

此次回去,倒真有兩樁事要做。

一是找蘇貍問清楚蜉蝣閣拍賣會那天,明月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二是着手調查一番,這七年來蘇家又發生了什麽事。

不多時,有侍從上前道:“幾位姑娘可寫好了?”

“……”當然沒有。

柳亦舒自暴自棄,停筆不再做掙紮,把幾份的詩箋疊在一起,一并交予他:“都在這了。”

所有詩箋收回,鹿門居士便招呼着陪審席諸人一同傳看。

衆人便都聚向最開始的小溪邊。

侍從挎着花籃,挨個發一朵芍藥花。

孟懷曦打了個呵欠,手指撥着水玩。

這詩會是以芍藥花枝作為票證的。

每人手裏都有一朵芍藥,獲得芍藥花總數的前十位就能進入下一關曲水流觞。

孟懷曦從前收到過許多花,畢竟是堂堂公主,總會有人給面子。

現在不一樣,一來她身份不起眼,二則詩才近乎于無。

自然門可雀羅。

這樣正好。

從前她就是被一群人坑慘了。

能進入前十的一般都有真才實學,流水對自不在話下。只有她,坐在水邊一句詩也對不上,喝了一肚子水回宮。

那頭鹿門居士等人正好審完所有詩文,着人分發下去。戚昀手指摩挲紙箋,若有所思。

溪水邊,孟懷曦撐着頭小雞啄米。

貴女們左右說着小話,打趣着比較在場的青年才俊們,哪個是最好做夫婿的。

正擡眼便瞧見,戚昀一手握着紙箋,向她們走來。

他今日一身藏青道袍,寬袍大袖,朗正端方。

好一個世家郎。

貴女們臉上飛霞,議論着這臉生的公子是為誰而來。

卻見他正正在孟懷曦面前停下。

柳亦舒驚得手裏的花都捧不穩。

她頂着戚昀的高壓目光支肘怼了怼孟懷曦,心口像養了幾百只土撥鼠。

姐妹別睡了!攤上大事了!!

鹿門居士等人同樣為孟懷曦捏了把汗。

每年都有那麽幾個不羁的小輩,筆下幾句狂言倒也無甚大事。

只是今年……

鹿門居士仰面嘆息。

壯士好走。

孟懷曦茫然擡起頭,眼裏水霧蒙蒙。

“天子與我共渡舟——”

戚昀眼中笑意愈深,一撣紙箋:“便是三娘的心願麽?”

囫囵湊數的詩哪來什麽心願不心願的。

“倒、倒也沒有。”孟懷曦語噎,眨眨眼道:“我這詩題都說了是夢中所作,這……夢裏的事哪能當真呢?”

戚昀一哂:“可以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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