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明環鼻子一酸,仰頭忍淚,側臉望去,卻見明徽的那張臉上竟沒有了方才的不甘心,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深切的擔憂和心疼。
那麽真,那麽深。
那一瞬間,明環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冷酷無情了?
眼前的這個人,是和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人,盡管這麽多年,他們一直保持着心照不宣相互利用的虛僞關系,可這不代表,這種虛僞關系沒有一點真情在其中。
“你不該這麽說的。”
兩人進了府,蕭铮才微微道,“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的關心你。”
“真的假的,我已經分辨不出來了。”
她空洞地望向府外,低聲嘆笑,滿目瘡痍。
“你……為何不讓我兄長官複原職?”
“他不适合。”
“為什麽?”她追問。
蕭铮停下腳步,目光深如幽海,“太後如今已經失勢,黨争在不久的将來便會平息,接下來你以為皇兄會做什麽?”
明環思索片刻,“肅清朝政。”
“這朝中貪污腐敗的人不在少數,黨争在時,皇兄可能會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黨争若無,也就真正進入到皇兄作為皇帝該做的事上了。”
“所以皇上為了公平,會率先拿你的人開刀。”
她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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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明徽還在京城,只有他還是巡防司副統領,皇上總有一日會容不下他,那些曾經的貪污之事終究會成為送他進墳墓的把柄。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還請妹妹保重身體,別讓家人擔心。”
家人……她……還能再次擁有家人嗎?
她已經決定離開,隋州又在千裏之地,以後若要再見上一面怕是難上加難了。
“明,明環?”
沈媛驚訝的看着眼前的人,不過馬上意識到什麽,趕緊朝她行禮,“參見淩王妃,淩王妃萬安。”
“嫂嫂不必多禮,起來吧。”
明環的聲音雖是依舊淡淡的,可是語氣卻是難得的溫和。
她嫁給蕭铮之後的一個月,沈天穹就火速讓自己的女兒嫁給了當時還只是默默無聞的明徽,這樁婚事,在很多人看來,無論身份還是背景,都是不配的。
畢竟堂堂軍機處一品大臣之女,若要嫁也該是個名門望族的公子,而絕不是一個破落官家的兒子。
然而當時的沈家小姐卻還是毅然決然地嫁給了他。
大概是因為淩王和她這個明家庶女的婚事更駭人聽聞,以至于京城中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淩王府之上,而忽略了沈家和明徽。
“王妃還好嗎?”
“還好。”
明環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忍不住伸手去撫摸,手觸及的瞬間,好像能夠感到她腹中那個小生命正在一點點長大。
“叫姑姑。”沈媛眉目含笑,慈母情懷般對着自己腹中的小人輕聲說道。
“姑,姑姑?”
也許是這個親密卻陌生的字眼所帶來的震撼,她愣在原地,許久未曾回神。
姑姑……
她……要做姑姑了?
“對呀,叫姑姑,以後你長大啊,一定要好好孝順姑姑,聽到了沒有?”
沈媛滿臉幸福歡愉,拉着明環就朝着裏面走,“你以前住的庭院,我一直命人打掃,可以住,你若是住不慣也可以跟說,我給你安排別的地方。”
“嫂嫂有孕在身,不必麻煩,我住原來的地方就好。”明環見她有些勞累,想伸出手去扶她,可剛剛伸出來,又收了回來。
“你哥哥有事可能會稍晚一些回來,我讓廚房準備一些你愛吃的菜,今天咱們一家人好好吃頓飯。”
明環心頭一顫。
下午的時候,明環一個人躺在以前住的院子裏,竟然睡了一下午。
本來以為的睹物思人,抑或是傷情難安,統統沒有發生,這一覺,她出乎意料地睡得很安穩,還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面,有娘親,有流佩,有她的明瑜哥哥,明徽,沈媛,還有一個小孩子跟在她後面,叫她姑姑。
家人……
她……真的還能擁有家人嗎?
明徽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透。
“相公這是去哪兒了,滿頭大汗的!”
沈媛替他接過手上大包小包的東西,忍不住一訝,“怎麽買了那麽多幹果點心,這些事讓下人去做好了。”
明徽喝了一口水解渴,“也不知道明程喜歡吃什麽,便都買了些。”
“這,這,這怎麽還有一只烤鵝?”沈媛忍俊不禁,“明環喜淡,應該不太喜歡這些重油的東西吧!”
見明徽眉眼間似在思索,沈媛拿出絹帕替他擦了擦汗,“怎麽了?可是今天太累了?”
“沒有。”明徽苦笑了一聲,嘆道,“只是覺得這麽多年,自己這個哥哥從未關心過她,有些不是滋味,現在二夫人和凝曲都去了,她的身邊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了,也難怪她怨我們。”
“相公不必自責,現在也還來得及。”沈媛安慰道。
明徽傷感地搖了搖頭,“隋州與京城相隔千裏,下次再見也不知何時。”
“相公,沒事的,總歸是一家人,到哪裏都是一家人。”
窗外,那一抹淡衣人影,也不知何時站在那,久久伫立,似在沉思,似在掙紮。
夜風中,明環一件單薄的外衣,清瘦得搖搖欲墜,那明眸之下的糾結與激蕩,好似攜雷霆萬鈞之勢,不斷沖擊着那一層早已高高築起的心牆,像是要蒸幹着心底最後一絲的痛苦和酸澀。
總歸是一家人,到哪裏都是一家人……真的嗎……她……
明環壓抑着所有的情緒,仰面朝天,緩和着那些話所帶來的起伏,輕輕叩響了那扇門。
“四小姐您來了!”
“胡說什麽!”明徽聲音有些重地朝下人喝道,“還不給王妃行禮。”
“參見王妃!王妃萬安!奴婢口誤,還請王妃恕罪!”
明環将丫鬟扶起來,“是王妃,也是四小姐,你沒叫錯,何罪之有。”
“妹妹……”明徽艱澀地開口,但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來,都別站着了,快坐下,飯菜都涼了!”沈媛将明程拉到位子上坐下,替她斟酒,“咱們一家人今晚,就好好吃頓飯。明環說的對,是王妃,也是四小姐。”
明徽一笑,明環同樣一笑,三人坐在一張圓桌之上,氣氛十分溫馨。
“想來這些日子,你一定沒好好吃飯,人都瘦了一圈,今天多吃點。”明徽有些不知所措地替她夾菜,“吃完飯,還有幹果點心,聽小媛說,你不喜甜,所以沒讓人在這蓮子羹裏放糖,看看味道如何。”
明環接過他乘來的蓮子羹,微微嘗了一口,确實不甜,但不加糖卻失了蓮子的清味,味道終是差了些,可不知為何,心中甚為感動。
“味道很好,謝謝。”
見明環将那一碗蓮子羹喝了大半,明徽和沈媛相視一笑,那眼中的欣慰讓明環竟有一些恍惚失神。
“呀!我給明環炖的雞湯忘記拿出來了,我去拿。”
看着沈媛的背影,明環有些恍惚。
這……就叫家人嗎?
“聽說寧桦去找過你?”
明環點了點頭,“沒什麽事,她心中苦悶,讓她發洩發洩也是好的。”
“對不起。”明徽愧疚地說道,“為了我自己和林家的婚事,傷了你,還讓她誤以為是你設計,是我對不起你。”
“都過去了。”明環淡淡地回道,“當初是誰設計的并不重要了,兄長沒必要自責。只是如今大嫂已有身孕,我希望你不要再傷她的心。”
“我知道。”
“來,明環,喝點雞湯。”沈媛笑着走進來,香味四溢。
“此去隋州,不知何時才能見面……”明徽悶下一口酒,看向明程,面容擔憂,“妹妹一人孤身在京城,務必保重自己,讓我與你大嫂安心。”
明環神色凝重,眉心緊蹙。
她未必不知道明逸的擔心。
這京中出嫁女子,沒有無母家支持,而在夫家受盡委屈白眼的例子不在少數。
然而相較于,自己受盡白眼或委屈而言,蕭珩那日的話無法不影響她的重視,只要明徽還在京城,只有他還是巡防司副統領,皇上總有一日會容不下他,那些曾經的貪污之事終究會成為送他進墳墓的把柄。
她不能冒險。
“隋州四季如春,乃宜居之地,想來這孩子出生在那,長大應該會是個清逸潇灑之人。”
明環摸了摸了沈媛的小腹,眼角含笑,帶了一絲隐約可見的欣慰和期待,“隋州,隋又通随,随性而為,自在坦蕩,不如叫明随吧。”
“明随,是個好名字呢!”沈媛笑着撫摸自己的小腹,“明随啊,姑姑那麽喜歡你,你是不是該敬姑姑一杯酒才對?”
明徽也笑,“翠兒,去把四小姐的酒熱一下吧。”
“是。”
明徽看了翠兒一眼,囑托道,“記住,要熱一點,四小姐身體不好,不能吃冷的。”
“是。”
酒過半酣,已是子時。
房間裏已沒有了方才的歡聲笑語,溫馨和諧,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近乎死寂的安靜。
“相公……”
沈媛噙淚地看着雙手抱頭,面色沉重的明徽,下一秒便抓住他的衣袖,“相公,不能這樣,真的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對她,他是你親妹妹……”
“親妹妹?”明徽一聲痛笑,“我連明霏她們都可以舍棄,何況一個同父異母的庶出妹妹。”
明明是冷漠殘酷的話語,卻偏偏夾雜這一絲痛苦的嘶啞。
“她,她已經夠不容易了,相公,你在考慮考慮,在考慮一下好不好?”沈媛看着床上那個已經失去意識的人,泣不成聲。
“考慮?考慮什麽?你的父親現在見了我像是見了毒藥,但凡我有一點辦法都不會讓自己走到這一步!”
“可是”
“沒有可是!”
明徽起身,再次擡眼之時,已是一片淡漠炎涼。
“派人去請淩王殿下吧。”
那日在林府,在看到明環手臂無意露出的那顆守宮砂痣的時候,他就知道,她和蕭铮沒有圓房。
這段婚姻有名無實。
而究其源頭,不可能是蕭铮不願意,否則當初他也不會那般求娶明環。
只有一個原因,是她不願意。
“去幫四小姐沐洗打扮一下,換身衣服。”
“是。”
是去是留,只是他一句話的事。
蕭铮,是他唯一的機會了。
要想留在京城,他,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