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除夕将至,對于平常老百姓來說,該是準備年貨,最繁忙也最開心的時候,只是對于有些人來說,确是惴惴不安。
張太後在朝多年,人脈滲入之廣,大概連蕭铉自己也沒能想到。
那些曾經明裏暗裏跟着張太後做事的人,被蕭铉殺了一批又一批,剩下的本想借新年将至,逃過一命,只可惜,他們都算錯了。
這位曾經仁德溫和的皇帝如今俨然像變了一個人,即便新年将至,也沒能阻止他殺戮的步伐。
朝中已有大臣谏言,可并沒有什麽用,整個京城,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有人下獄。有些文官不過只是曾經幫齊王寫過诏令,也被卷入了其中,不得善終。
明環心裏很清楚,蕭铮肯定是知道的,即便不入朝堂,這街頭巷尾的流言也快把耳朵塞滿了。
只是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入宮或是寫折子勸谏。
“今晚宮中年宴,我已跟皇兄禀明你身體不适,所以你在家好好休息,我會盡快回來的。”
明環嘟嘴,“就不能不去嘛……”
蕭铮在她額頭輕輕一吻,“聽話。”
明環在門口看着他的馬車遠去,心中總是不安。
果然,不過兩柱香之後,明環的不安便成了現實。
“啊!”
一切仿佛之前在浔陽城的那一幕,馬車之人渾身是傷,滿目鮮血,渾身窟窿!
“我們在入宮途中遭遇了一群殺手,殿下,殿下……”
安靜肅穆的府邸,急促到令人窒息的步伐不斷響起,端着衣物,毛巾,熱水的下人們,個個臉色慘白在各處長廊間穿梭,最後進入最裏方的庭院裏,不過須臾,再端着一盆盆血水,血巾快步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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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铮腹部兩道倒是傷得不深,手腕上的傷口雖深卻非致命位置,唯有胸前的那道傷口,傷得極重,又是心脈所在,整整兩日還在淌血不止。
“明,明環,別怕……別怕……”
床上之人的夢呓之語,斷斷續續,卻仍舊清晰可聞。
蕭铮昏迷了整整七日。
這七日,明環也從未曾合過眼,幾乎是片刻不離地守在他身邊。
大夫說他胸口的那一刀,若是再偏一點,偏那麽一點點,任憑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
他們很默契地沒有聊起這件刺殺事件的幕後之人,因為大家心知肚明,除了那個人,不會有別人。
他----是想置蕭铮于死地。
書房中,衆位大人你一言我一語,言辭激烈,群情激憤。
明環坐在正坐,并不說話,只是安靜得飲茶。
她需要這種壓抑甚至窒息的氛圍。
“還請王妃勸說淩王殿下,回到朝堂,清一清這股殺戮不正之風啊!”
濮陽季說完,幾人紛紛跪下向她行稽首大禮。
“諸位大人言重了。”明環将茶杯放下,不疾不徐,“明環不過一介閨閣女子,朝堂之事實在不懂,也無法插手,諸位還是請回吧。”
“如今皇上已經開始動寧家和巡防司,皇上這分明是在削弱殿下啊!”
“是啊!皇上寧家這般不顧情面,真是令人寒心。”
“殿下若再不有所行動,怕是再想扭轉局面就難了!”
衆人的焦急之色,這其中有幾分真情有幾分利用,明環還不能妄下斷言,有些事一旦開始,就不能再退,她必須讓自己看得更清楚明白,他們的擔憂中,有幾分是為着他們自己,又有幾分是真正為着蕭铮。
濮陽季,袁致之,王宵,邵秦然……都來了
可見蕭铮在城中被刺殺的事對于各個府邸的震撼。
所有人都在害怕。
濮陽季十分着急地來回踱步,“王妃!王妃!還請王妃勸服殿下振作起來啊!”
“是啊!殿下想來愛重王妃,您若是出面,一定能勸服殿下的!”袁致之也說道。
寧谌也看了明環一眼,也忍不住起身,“老夫素來不喜女子介入朝局之事,但如今能說服殿下的也只有王妃您了。”
“諸位大人對于淩王府和允照的關心,我會替諸位轉告。只是……”明環擡眼之間,陡變淩犀,“此次刺殺之事,允照重傷,到現在也只能卧床,想必諸位大人都看得出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所以明環在這想請問諸位大人,如何幫允照和淩王府度過這一劫。”
濮陽季嘆了口氣,“如果老臣猜的沒錯,馬上就該輪到咱們幾個了。”
“袁大人和濮陽大人怕是下一個。”其中有人道。
“憑,憑,憑”剩餘的話也沒說,袁致之重嘆,當然是憑袁家,濮陽家和明家的姻親關系,否則還能什麽憑什麽。
明環見寧谌似笑非笑,便問道,“寧大統領笑什麽?”
“微臣在笑,幾位大人還真把自己當人物了。”見幾人似要發火,趕緊擺擺手,“我說這話沒其他意思啊!”
明環面色沉肅,“寧大人的意思是,下一個-----會是允照。”
“降職,撤封,削權,奪兵,刺殺,王妃覺得接下來,皇上還會做什麽?”
明環眉心緊蹙,明白了他的話中之意,“皇上對允照和淩王府的忍耐已經到達了極限,所以下一步,一定會讓允照徹底翻不了身。”
“或者讓殿下直接消失。”
明環只覺得呼吸困難,喘氣不上氣。
“所以王妃,您必須讓殿下迅速披上铠甲,起來戰鬥。”寧谌說的幹脆果斷,毫不猶疑,“我想,無論是我巡防司,又或是景州,也絕對會站在殿下這一邊。”
明環扶額搖頭,“可是允照那個性子諸位又不是不知道!讓他與皇上徹底撕破臉,簡直比登天還難!”
“是啊!殿下重情,可會與皇上作對!”衆人皆嘆。
寧谌也低頭不語,因為明環這話說得一點都沒錯,确實難。
其他人也搖頭嘆息。房間中一陣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明環忽然眼中一亮。
“王妃可是有法子?”
明環緩緩起身,慢慢走近窗邊,眼中似有雷霆萬鈞,只是下一秒,那些暗流洶湧卻在一瞬間消失,只留下一抹清蕩笑意。
“諸位說的沒錯,允照重情重義,想讓他奮起反抗,除非----朝着他的最痛處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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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宮內,昏暗肅穆。
蕭铮站在空蕩的殿中央,垂首已待。
“你看看你幹的好事!”
一堆折子,齊刷刷從案臺處飛了出來,直直地扔在了蕭铮的身上。
“枉朕多年來對你如此信任!你簡直是罪大惡極!公孫賢已經将這幾年,你委托他,還有其他朝中重臣做的事全都和盤托出,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見殿中之人不說話,蕭铉拍案而起,“你明知朕最恨貪污腐敗,你身為親王之尊,還敢這般肆無忌憚!你把蕭家祖宗置于何地!又把朕的顏面置于何處!啊?”
暴吼過後,大正宮陷入一陣沉肅的死寂。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铮蹲下身子,慢慢撿起地上被他扔出去的彈劾折子,“這裏只有皇兄與我兩人,皇兄不用演戲演得這般惱怒,氣壞了身子可就得不償失了。”
蕭铉怒容消散,緊皺的眉頭開始舒展,眼梢勾起了一絲狡黠的弧度。
“母後死的時候,我只有五歲。”蕭铮邊撿着折子,邊自嘲笑道,“那個時候我像個傻瓜一樣站在鳳栖殿外,以為母後只是午睡了一場,晚間便會醒來,只是沒想到,她再也沒有醒過來……”
龍椅之上的人,微微怔愣,指尖一顫。
“是皇兄牽着我的手,告訴我,從此以後,你我兄弟同為一體,相依為靠,無論發生什麽,你,都會站在我的前頭。”
蕭铮将折子完好地撿了起來,深眸之下,有心痛,有不甘,有失望,有哀傷,那些複雜的情感糾葛交織在一起,像是要将那抹對視的目光劈裂開來。
“這麽久了,皇兄怕是忘了吧……”
龍椅之上,轉動玉扳指的手微微一頓,但只是一瞬,随之而來的則是一聲嘲諷般的嘆笑,“不是朕忘了,是你忘了。”
蕭铉緩緩起身,那雙深冽的眼睛慢慢上擡,像一束極地冷光,落在面前之人的身上,“是你忘了,你忘了朕才是皇帝,才是這個天下之主。”
“是啊!是我忘了,忘了這個位置總有種潛移默化改變人本性的能力。”
蕭铮沉默了很久,才朝着前面,行稽首大禮,“對于公孫大人的指控,臣弟認罪,還請皇兄念及一些骨肉親情,放臣弟一條生路,臣弟保證此生永再不踏足京城。”
“噢?”蕭铮摸着下巴,饒有興味地打量他,“一向不畏生死,不懼危險的淩王殿下如今竟開始貪生怕死起來了?”
蕭铮沒有任何隐瞞,“我答應過明環,此生不會比她先離開,所以,還請皇兄成全。”
“明環……又是明環……”蕭铉譏诮一笑,“你這般為她着想,是真的不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是個什麽樣的人,臣弟自然清楚。”蕭铮再次向他請命,“還請皇兄成全。”
“你……當真放得下?”
“臣弟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是什麽。”
“好-----”
龍椅之人十分滿意,“既然淩王心意已決,那麽”
“但臣弟有一個條件。”
“所來聽聽。”
“臣弟此去,與京城的一切算是一刀兩斷,從此再無瓜葛。林大人,濮陽大人,邵大人,袁大人,還有寧家,都曾在危難之時,不遺餘力地相助過皇室正統,相助過皇兄,還請皇兄顧念舊情,放過他們,臣弟在此感恩不盡。”
“他們只是幫你,并非幫朕。”
“無論是幫誰,也是為了維護皇室正統,維護皇上。”
蕭铉冷笑,“淩王可真是重情重義,都自身難保了,還惦記着別人。”說完,頓了頓,才道,“只要你永不再踏足京城,朕,自當守諾,不動他們。”
“多謝皇兄成全。”
蕭铮轉身,沒有再多言什麽。
“等等!”
“皇兄還有事嗎?”
大正宮又是一陣死寂般的沉默。
身後的那個人像是在低頭抽泣,嘶啞的聲音滄桑至極,“允照,朕沒有怨你,你也不要怪朕。”
“臣弟明白,臣弟也從未怪過皇兄。”蕭铮淡淡一笑,釋然從容,“此去一別,怕是永無再見之日,萬望皇兄保重龍體,福澤萬年。臣弟告退。”
獲罪诏書于三月初七正式通告全國。
淩王蕭铮,罔顧朝廷法度,貪污受賄,罪大惡極,念及其皇室血脈,特赦死罪,今罷免京中一切職務,貶為雲州康城郡守,永世不得入京。
“允照落魄至此,竟沒想到還有這麽多朋友前來送行,真是不枉此生啊!”
離城門口十裏的茶鋪口子,很多慕名而來的人都聚集在此,前來相送。
他們之中,有巡撫府司的官兵統領,有各部各司的朝廷官員,也有軍方營中的士兵将領,這些年,在如此殘忍的黨争之下,百姓官員,統領将士,但凡還有一點忠義之心的,大多是失望不已的,他們都盼望着,盼望着這場黨争能夠快點結束,好還這天下一個聖明公道,好還這朝廷一片清明坦蕩。然而如今等到了黨争徹底結束,卻未等到一個清明的社稷朝堂。
他們依舊在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