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語成谶

裏面的人終于醒了,從被子裏鑽出腦袋,動了動,似乎又沒有徹底醒過來,因為不适應房間裏的光線,半睜開的眼睛重新閉上。

沈念安失聲驚呼:“蘇燕妮!”

那一刻,顧為先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好像寒冬的堅冰和着冷水兜頭潑在身上。

好像聽到骨頭裏狂風呼嘯的聲音。

蘇燕妮露出雪白光潔的雙肩,茫然地盯着屋頂。她問到一股熟悉的氣息,屬于沈念安的氣息,那股幹淨的氣息離得太近了。

她做了個好夢,夢見沈念安接受了她。

剛剛好像還聽到了他的聲音。蘇燕妮睜開眼,看見男生裸露的上身,肌肉分明,近在咫尺。

肌膚相親,共處一室。

她覺得自己還在做夢,一個夢套着一個夢,很長很真實。

沈念安的聲音顫抖,叫她:“蘇燕妮。”

房間裏一聲女孩子的尖叫。

她終于清醒過來了,不是夢。出自本能的,立刻鑽進被子裏,全身發抖。

顧為先明白了。

幾乎是顫抖地,挪動沉重的雙腿走出去,走出這個睡了十幾年的房間,肮髒的房間。一步一步沉重無比,腳尖刺痛,心尖滴血。

為什麽偏偏是他的房間,在哪裏不好,為什麽偏偏是他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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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麽,顧為先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忽然很憎惡自己。

沈念安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追了出去:“為先!”

顧為先沒走多遠,出了家門,他就沒力氣了。

力氣全在剛才那一刻抽幹了。

沈念安喘着氣追上來,握住他的肩膀:“為先,對不起,你聽我說。”

顧為先擡頭,眼中情緒難辨,喉結滾動,默了默,問道:“你過來,是想跟我道歉?”聲音幹澀,“沈念安,這個時候,你最該道歉的不該是蘇燕妮嗎?”

多可笑,跟其他女生睡了一夜,跑過來跟他道歉。

“你松手,我現在腦袋裏有點亂。”顧為先垂眸,看着搭在肩上的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有些厭惡地推開。

沈念安更亂:“為先,我……”

他突然發現他連解釋的餘地都沒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個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麽。而且,第一個撞見的還是顧為先。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想起蘇燕妮抱着她,想起顧夫人笑吟吟遞過來的那杯酒,頭一陣絞痛,後來就是一連串噩夢。大腦空白,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顧為先後退了幾步,臉上挂着慘淡的笑:“你知道嗎,沈念安,你這個寒假只來了我們家一次,我盼着你來。晚上害怕你睡得不舒服,把我的卧室騰給你。”可是你卻,”他頓了頓,“卻做了這種讓我惡心的事。”

他特別想問:

沈念安,為什麽要踐踏我?

你覺得我很可笑?

顧為先頹然推開沈念安:“你走吧,我想你比我更需要時間冷靜。”

沈念安雙腳如同灌了鉛一樣,艱難轉身。

在沈念安轉身的一剎那,顧為先終于支撐不住,癱坐在地上,抱着膝頭,臉埋在膝蓋。

他想哭,發現哭不出來。

五髒六腑像是被擠碎了一樣,有些喘不上來氣。

二樓的陽臺上,樓下景物盡收眼底,顧夫人看得真真切切。看到顧為先的身影,她的眉毛皺起,很快又慢慢舒展。

為先,我也是為了你好。

我也不想這麽做,可是必須得這麽做。

沈念安再回到顧家,拿了外套。蘇燕妮已經穿好衣服,在樓下等她。顧夫人也在。

顧夫人似乎安慰了蘇燕妮一番,和剛醒來時的驚慌失措相比女生已經冷靜下來。等沈念安下樓,顧夫人淡淡看了沈念安一眼,輕輕地嘆氣:“你們的事,我也不便插手,還是自己解決吧。”

蘇燕妮臉色蒼白,一臉平靜。

她必須平靜。

從剛才到現在,短短十幾分鐘的時間,她的大腦飛速地處理着信息,思考着發生的一切。

比如她昨天晚上為什麽沒有被送回去。

比如她為什麽會和沈念安睡在一個房間。

比如她發現自己雖然被脫了衣服,但實際上并沒有受到任何侵犯……

想到最後一個問題的時候,她甚至有點失望。她很清楚,她和沈念安什麽都沒發生。只是睡在了一張床上,僅此而已。

很明顯,沈念安并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太慌了,甚至都沒有思考這些,在看到她出現在他身邊的那一瞬間,他的理智就已經崩塌了。

但是沒關系,這正合她意。不管是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她都要抓住這個從天而降的好機會。

從今天開始,她掌握了主動權。

沈念安抱着外套,心情沉重地走出顧家,顧為先已經不在了。昨天來這裏時,充滿興奮和期待。可是一夜之間,一切全都變了,始料未及。

蘇燕妮站在他身旁,安靜無聲,沈念安看了看她,強打起精神說:“我們談談吧。”

顧為先把自己關在家裏好幾天,不出門,不吃飯。一個人靠在房間的角落裏,什麽都不做,除了抽煙。

密閉而昏暗的空間裏,煙霧緩緩上升到頭頂上空,顧為先靠在床頭,雙臂環繞膝蓋,這是一個保護自己的姿勢。雖然他也不清楚要保護自己什麽。

煙灰抖落在腳踝上,有細微的痛覺産生,顧為先渾然不覺。其實他很想睡一覺,蒙頭大睡,把一切抛在腦後,最好醒來的時候把所有事都忘得幹幹淨淨。

可是他已經三天沒有合眼了。

那天早上的那一幕像電影一樣反複浮現在腦海,撕扯着他的神經。

門外不知道第幾次響起李媽的聲音:“小少爺……小少爺,吃點東西吧,再這樣下去會出事的……”香煙的味道從門的縫隙中傳出來,李媽心焦不已。

如果這時候房間裏進來一個人,看到顧為先的樣子一定會被吓一跳。三天之內一個人就能瘦一大圈,眼袋沉沉,兩眼沒有任何焦距,空洞地如同深淵。像是剛從地獄裏走了一圈。當時出車禍時,從死亡邊緣回來的時候,顧為先都沒有現在這麽可怕。

抽了太多煙,顧為先的嗓子又幹又疼,撐起身子,赤腳下了床,摸索着找水,水杯是空的。收回胳膊的時候無意碰到什麽東西,冰冷硌手。他側頭看了一眼,是沈念安送他的第二本《飛鳥集》。

封皮上的三個字嶙峋蒼勁,曾幾何時,它承載着主人的心意。可是現在看來,像個巨大的諷刺。

顧為先擡手,把将要燃盡的煙蒂往書上一壓,在香煙被摁滅的一瞬間,火星吞沒漂亮的字體,燙出一個黑黝黝的窟窿。空氣裏彌漫出淡淡的焚燒的氣息。

一點微弱的火星原來就有這麽大的威力。

他無力地靠在床腳。

逼自己找回理智。

也許是他誤會了沈念安,眼見不一定為實。也許那天發生的一切,包括現在,只是一場夢。他知道,沈念安是不喜歡蘇燕妮的,至于他們為什麽在一起,可能只是一場意外。

可是想來想去,這些借口都太單薄。

那天晚上的事已經無法逆轉,顧為先太了解沈念安,他一定會對她負責。

顧為先突然想到在學校的時候,有一天蘇燕妮來找他們時,他跟沈念安所說的終身負責,竟然一語成谶。顧為先仰頭,盯着天花板,無聲無息露出一個殘破的笑。

在第四天,顧為先終于出了房門。

“我要轉學。”

這是出來以後,他跟顧夫人說的第一句話。

顧夫人當然是支持。

她沒有費一點口舌,就這麽輕而易舉讓兒子重新走回她替他規劃的路上。

高興都還來不及。

她不後悔自己當初做的那件事。

“為先,出去走走吧,你不只有沈念安一個朋友。”兒子一臉陰翳,都沒了人的樣子,顧夫人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顧為先沒有出去,幾天之後,顧夫人請來了林雄和北苑秀。

“顧公子,你還是顧為先嗎?怎麽幾天不見,變成這鬼樣子了?”林雄看到顧為先第一眼,差點跳起來。他擡手,食指輕輕戳了一下顧為先的臉,有溫度,确認是活的,這才往他身邊一坐,翹起二郎腿:“啧,那天你家的酒太厲害,不過話說回來,味道還真不不錯。”

那天晚上林雄爛醉如泥,他是被林達和劉思爾擡回去的。雖然回家之後被父母痛罵了一通,但是想想能喝到那麽勁道的酒,值多了。和顧為先家的酒比起來,林雄覺得被父母從法國帶回來的被當成心肝寶貝藏着的那幾瓶酒,簡直是小兒科。

他也不知道第二天早上發生的那件事。

“這幾天怎麽不見你出門啊,沈大神最近倒是不那麽忙了,昨天晚上我就看見蘇燕妮和沈大神在一起吃飯了,趁這個機會跟他出去遛遛,別讓別人鑽了空子。”想想女神和別的男生在一起,雖然只是吃個飯,林雄心裏還是有些刺痛。

北苑秀嘶了一聲,推推林雄,示意他閉嘴。

“為先,聽顧阿姨說,你要轉學了?”顧為先知道,北苑秀是知情的。

林雄咋呼起來:“什麽!轉學?”

顧為先點頭,臉上沒什麽表情:“我正在考慮留在臺北。”

林雄疑惑了:“兄弟,你是怎麽回事,在成大待得好好的,哪想不開了要轉學?”

顧為先笑:“你舍不得我?”

林雄拍拍他的肩膀:“不是,你先別扯開話題。我問你,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很好,只是覺得自己不适合水利,我想到臺北大學,改學中文。”

林雄急了:“那我們呢?你把我們都抛棄到了臺南,自己留守臺北了?”

其實前半句,他想說的是,那沈念安呢?

可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在今天奇怪的氛圍下,他終究還是沒說出來。

他發現顧為先有點古怪。以前見面張口閉口都離不開沈念安,現在卻完全相反。

林雄在顧家待了沒一會,家裏有事,林達把他接走了。

北苑秀留下來,長了張嘴,幾次猶豫,想起幾天前的事,不知道如何開口。

顧為先幫她倒了一杯水,他起身的一瞬間,北苑秀聞道他身上有淡淡的煙味,很淡,很陌生的味道。北苑秀再看到他時,覺得他整個人都有些說不出來的陌生感。

“你放心,我已經沒事了。”顧為先打破客廳裏的寂靜。

他的嗓音有點低啞,坐在背光的沙發上,半垂着眼眸,長長的睫毛把眼底的情緒掩藏,半張臉也隐在陰影裏。

“聽阿姨說你這幾天狀态不好,我很擔心你。對不起,那天蘇燕妮喝了很多酒,我該勸她的。”北苑秀聲音很輕,小心翼翼的,像是怕顧為先會生氣一樣。

聽到那三個字,顧為先心裏起了一道漣漪,又很快平靜。

“你沒做錯什麽。”顧為先頓了頓,“我決定放手。”

聽到這句話,北苑秀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開心,她好像離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可是一點都開心些不起來。坐在對面的人還是過去那個顧為先,又像是失去了一半靈魂的顧為先。

她驚訝顧為先和沈念安的感情,原來已經如此深厚。深厚到這段感情已經貫穿到雙方的身體裏,已經紮根深壤,在血肉裏生長,一旦拔除,便是剔骨之痛。

“為先,你……真的想好了嗎?轉學。”北苑秀不太想提沈念安了。

“我已經和母親商量好了。”

顧為先想,如果沒有那些酒,那天晚上會不會發生那些事?

這幾天呆在房間裏,一開始大腦裏是空的,可是後來,他想了很多,冷靜地思考着他和沈念安的關系。他對這段同性感情有太多的不自信,在世人面前,站在普通人的視角上,他甚至不能理直氣壯的生氣。

而且退一步來說,就算沒有那天晚上,也許未來也會有無數種意外,可能會有無數個蘇燕妮讓他們兩人分開,他沒有和沈念安走到最後的信心。或許和沈念安在一起,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一個錯誤的開始。

和沈念安在一起的這段時間,顧為先一直刻意忽略客觀的那些存在。如今他終于清醒,他也好,沈念安也好,他們背後還有各自的家庭,背負着家人的期盼,而現在,沈念安身邊還多了一個蘇燕妮。

所以我想好了。

沈念安,我要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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