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你得負責
林一泉和二班的其他幾個人來的時候,顧為先沒在。顧為先不太認識二班的這個體委,也記得他和沈念安沒什麽交情。知道他為沈念安籌集了捐款,還專門帶人來登門探望,替沈念安開心之餘,心裏酸溜溜的。
“他來就說了那麽幾句話,”顧為先能看出沈念安心情很好,他有耐心地跟他解釋,“呆了一個小時左右就走了。”
顧為先靠在桌子上,低頭小心翼翼地削蘋果,削到一半,擡起眼眸看着沈念安,不信任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個騙子。
“可是後來我在學校看到他了。”
顧為先的氣壓比平時要低。
林一泉一幫人從沈家回來,在學校裏正好遇見顧為先。他不知道沈念安和顧為先具體是什麽關系,只知道這兩個人關系很好,形影不離的,于是看見了顧為先,打了個招呼:“顧公子,我們家的小沈就拜托你了。”
顧為先聽了這句話,第一反應,還是很愉悅的。
可是想了想,心情就不那麽好了。
什麽叫“我們家的小沈?”
自來熟可以,但是凡事總得有個限度吧。
那種感覺就好像顧為先有一本很愛惜的書,珍藏了很久,結果突然有一天另外一個人跟他說這是我的。好吧,雖然這種聯想很奇怪,但就是有那麽一種自己心愛的東西被人霸占了的感覺。
就算是口頭上的霸占也不能忍受。
顧為先緊緊攥着水果刀的刀柄,指尖和骨節都泛出青白來,削蘋果的力度也一點點增大。沈念安偷偷看了一眼,整個蘋果削好估計只剩下果核了。
“以後不許他來了。”
沈念安心裏罵了他一聲幼稚鬼。眉眼溢出一點溫柔的笑:“好,聽你的。”
沈念安揚揚下巴,指着窗臺上放的一個小冊子:“我昨天閑着無聊,又抄了一點《濟慈詩集》,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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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為先的臉色轉霁,舉起手裏可憐的蘋果:“吃點水果吧?”圓潤瑩白的指甲捏着蘋果就湊到了沈念安的唇邊。
沈念安最近的食欲不大好,別過頭躲了躲:“你自己吃。”
顧為先把詩集攤開,依舊是白紙黑字,飄逸挺拔的鋼筆字力透紙背,像它們的主人一樣漂亮。入目的是一首《夜莺頌》:
“我的心在痛,困頓和麻木。刺進了感官,有如飲過毒鸠,又像是剛剛把鴉片吞服,于是向着裂溪忘川下沉;并不是我嫉妒你的好運,而是你的快樂使我太過歡欣……”
“喜歡嗎?”沈念安問,他的精神有限,抄一會兒就要休息很久,想要抄完,還得再要一個禮拜。
顧為先搖搖頭,擰着眉:“喜歡是喜歡,可是我更喜歡泰戈爾。”語氣極為認真,“最喜歡的詩人是泰戈爾,最喜歡的作品是《飛鳥集》。”
“你怎麽這麽專一?”沈念安笑了。
“對,而且,我比你想象中的要專一。”顧為先認真又嚴肅,沈念安開始覺得自己的笑都是不合時宜的。
沈念安唔了一聲,低下頭,把玩着那本抄了一少半的詩集,語氣輕飄飄的,鍍着一層不明的情緒:“可以不用那麽專一的,可以試着喜歡上其他詩人和詩集。文學作品這麽多,如果留心挖掘,也許你會遇到比《飛鳥集》更感興趣的。”
“不會了,”顧為先字字堅定,“不會再遇見了。”
顧為先忽然俯身,輕輕擁住沈念安:“所以,你知道我是不會輕易放手的吧?”
林一泉來看了沈念安一趟後,開始隔三差五的來找他。
來一次已經是顧為先的極限了,再見到林一泉,顧為先的那點不耐煩全都露在了臉上。這次兩人是在食堂遇見的,林一泉見了顧為先,熟絡地端了餐具坐在他對面:“顧公子,早上好啊。”
顧為先覺得一點都不好。
“昨天下午我去陪了小沈一會兒,聽他說他喜歡看泰戈爾的作品,這不,專程去圖書館借了幾本。”林一泉知道顧為先每天放學後都會找沈念安。他驚訝于兩人的友情,也十分自覺的把自己劃分到沈念安朋友那一欄裏,林一泉覺得幫生病的朋友借幾本書,簡直是舉手之勞。
他頓了頓,“可是我今天下午社團裏臨時有個會,去不了,你能不能幫我送到小沈那裏?”林一泉兩只眼睛圓圓的,說話的時候一閃一閃的,其實是挺讨人喜歡的那種類型的男孩子。
但是顧為先覺得他這輩子都不會對這個男生有好感了。
顧為先煩躁地盯着餐盤裏的早飯,說了個“好”字。他豈止是希望林一泉下午去不了,真希望他以後都去不了沈念安那裏。
“我只知道小沈對物理感興趣,沒想到他還這麽喜歡文學,你說他怎麽那麽喜歡泰戈爾呢?我去了幾次,幾乎每次都看見他床邊放着一本泰戈爾的作品?”林一泉歪着頭,咬了一口包子,面露不解。
“他也沒有很喜歡,是因為我喜歡。”顧公子一臉的輕描淡寫。
林一泉張了張嘴,沒往那方面想,哇了一聲:“友誼可真是奇妙的東西,連興趣都會傳染。”
顧為先本來還有點排斥林一泉的,現在看着這個小胖子,突然覺得有點可愛了。
他嘴角慢慢浮起一點笑來,有耐心的糾正:“不對,是因為他喜歡我。”
小胖子的眼睛睜得是原來的三倍,一口包子卡在喉嚨裏,兩頰鼓鼓的,臉都被憋紅了。好不容易咽下了包子,喉嚨裏含混不清的說了一句什麽。
顧為先費力的辨別了三十秒,回應道:“你沒聽錯。”
他瞬間感覺到林一泉有點局促不安,顧為先嘴角的笑意更明顯了,把餐盤往面前一推,雙臂搭在餐桌上,前傾着身子,好脾氣地問:“下午我會幫你把書送過去,還有別的事嗎?”
林一泉搖搖頭,又點點頭,大腦還是混亂的,等顧為先站起身來,他才急急忙忙說:“有有有,還有一件。”
已經走出一步的顧為先停住腳步,偏着頭看他:“什麽?”
林一泉不好意思的撓了撓後腦勺的頭發:“是這樣的,我有個叔叔,他的同學是血液科的醫生,專家的那種。”他又抓了抓頭發,“我的意思是,如果需要幫忙的話,也許我可以幫上點忙。”
他本來是打算跟沈念安說的,但是現在,完全沒必要了。顧為先站在這裏,已經代表了沈念安。
林一泉說完,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有些緊張的看着顧為先。
顧為先遲疑了一下:“不用了,謝謝你。”
論人脈,顧為先是不愁的。顧家是政界名流,認識的人裏也有不少是享譽國內外的醫生。顧為先不是沒想過和父母求助,只是他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道坎。
在得知沈念安患病之初,顧為先就咬着牙發誓不向父母服軟。沈念安生病的消息,顧夫人也知道了。顧為先隔三差五往醫院跑,顧為先想瞞住她都難。
為此,顧夫人專門找了一個周末的下午和兒子談了談。
她已經準備好了籌碼:“沈念安的病我會幫忙,錢和醫生都不需要你擔心。”顧夫人看着兒子,面色帶着一絲乞求,“唯一的前提是,你離開他。”
“連您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顧為先其實還是很感激母親,“我希望您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他一個機會。他會好起來的。”顧為先一提起沈念安來,眼睛裏都閃着星光。
那抹星光太過明亮,顧夫人黯然下來,吃力地作出一步妥協:“不論如何,我都是你的母親,如果你堅持不下來了,就來找我。”
那時顧為先很堅定的認為,他不會服軟去找顧夫人的。
心裏有一股無名的東西支撐着他,讓他盲目的相信只要他和沈念安并肩堅持下來,就一定會擊退病痛。那時他覺得,沈念安那麽厲害的一個人,怎麽會倒下。他不是會輸的人,也永遠不會被打敗。
但是,慢慢的,那股盲目的想法漸漸被醫院的消毒水腐蝕,被沈念安日漸消瘦的身體腐蝕,顧為先開始猶豫。
接着,連續好幾天,沈念安都吃不下東西。
去了醫院,做了檢查,吳醫生氣得臉都白了:“都胃出血了,怎麽才來!”
沈念安比吳醫生還鎮定:“怪不得我這幾天沒食欲。”
吳醫生就沒見過沈念安心态這麽好的病人:“我警告你啊,多長點心,別總是拿生命開玩笑!”
沈念安的消化道出血不算太嚴重,在醫院病房呆了幾天,心疼錢,又懇請醫生放人。吳醫生牙齒咬得緊緊的,說什麽都不肯松口。
沈念安自有辦法,挑了個吳醫生值班的日子,偷偷辦了出院手續。等吳醫生再來上班,看到已經空了的病房,氣得胸脯直起伏。
那兩天正逢顧為先期末考試,他抽不開身,等到他考完試,沈念安已經出院回家了。
沈爺爺急得都要掉眼淚了,看見了顧為先,就像看見救星一樣:“小顧,你快勸勸念安吧,這孩子死心眼,說什麽都不肯住院。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哪還有臉面去地下見他父母!”
沈念安正蹲在院子裏澆花,他動作很輕,背影看起來非常溫柔。顧為先盯着沈念安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沈念安才扭過頭來,風輕雲淡:“你別聽我爺爺說話,他就是神經太緊張了。”
“那你聽不聽我的話?”顧為先聲音裏的不悅已經非常明顯。
沈念安眨巴着眼睛:“聽的。”
顧為先聲音軟了下來:“那你明天就搬回醫院。”他頓了頓,“不,就今天,現在、立刻、馬上回醫院!”
可是顧為先的命令完全不管用。
他覺得有點悲哀,現在他的話對沈念安已經沒有任何威懾力了。
沈念安慢條斯理地放下花灑,拿了一把凳子坐下,陽光灑在臉上,他閉上眼睛,享受着和消毒水全然不同的專屬于陽光的味道。靜默了一分鐘,突然問:“學校明天就開始放寒假了?”
顧為先彎腰撿起花灑,“以後我就可以天天來陪你了。”對着靠牆向陽處種的一排綠色的植物發愣,小心翼翼揪着其中一盆植物的葉子:“這是什麽花?”
沈念安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前年冬天去陽明山,爬山的時候在山上見到了,有一棵快死了,我就移了回來。本來以為養不活的,結果長大了。”
顧為先抱着那盆植物認真的研究了一會兒,仰頭看他:“你一直都很厲害。”他忽然想起宿舍裏前幾天讨論的話題,眼底露出興奮來,“聽說過幾天山上下雪?”
“對,後天。”沈念安坐直身子,一瞬間臉上恢複了神采。
顧為先想起來了,那天晚上的卧談會,舍友對是否會下雪這個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讨論,聞清堅持認為會下,還有兩個舍友說不會下,甚至還打了個賭。
臺北幾乎沒有雪,顧為先見過雪的次數寥寥無幾,唯一的幾次還是去美國的時候見到的。然而異鄉的雪又和家鄉的雪有着全然不同的概念。他笑起來:“小時候,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臺北看到一場雪。你覺得後天我的願望能成真嗎?”
沈念安點點頭:“後天我們去爬山吧。”
他早就聽說了這個消息,提前出院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希望能和顧為先一起去山上看雪。
顧為先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
“不行,你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去醫院呆着,另一個是在我——”顧為先卡殼了。
“另一個是什麽?”沈念安似笑非笑。
顧為先想說的是“另一個是在我身邊呆着”,可是看着沈念安促狹的目光,怎麽肯給他嘲笑自己的機會,他扭過臉,藏住通紅的耳根,重新蹲下不聲不響地看花。
“另一個是什麽,嗯?”
顧為先心說你還問上瘾了,不依不饒的。
他背對着沈念安,有一下沒一下的揪着花葉,也顧不上指甲被葉子染綠,悶聲悶氣地回了一句:“總之我說不行就不行。”
他今天回去以後一定要反思一下,這些天對這家夥好像有點縱容了。
沈念安有點委屈:“你說過會一直陪着我的。”
顧為先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這能一樣嗎?”
沈念安站起來,拿了一塊毛巾,沾了水,俯身蹲到顧為先的身側,抓住他的手,細心地幫他擦幹淨手指上綠色的漿液。“所以說,你還是對我信心不夠啊。不就是登個山?難不成我現在連登山都不可以了?”
顧為先掀起眼皮:“你的命,你不想要,我還想要。”
先不說那天會不會下雪,就算真的下雪了,以沈念安的身體狀态,顧為先也不允許他冒着風寒和透支體力的風險去爬山。他的病本來就容易感染,到時候一旦感冒,如果再感染了,輕輕松松就能得個肺炎。
沈念安開始轉移話題,指責道:“我的花都被你糟蹋了,你得負責。”
顧為先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厚顏無恥的某人。
“我就揪了你幾片葉子!”
“我也就是想和你去看場雪。”
這對話的邏輯已經被沈念安摧殘得所剩無幾。
沈念安眼底閃着狡黠的光芒:“後天中午,陽明山腳下,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