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做主
顧為先別過頭,眼淚吞進肚裏,說了一個“好”字。
沈念安打起精神和病痛抗争到底,但是很多事不是光靠意念就能完成的。
比如吃飯。
起先李媽經常熬一些湯讓顧為先順路帶過來,沈念安吃不下,經常是聞見味道就吐得一塌糊塗。顧為先幹脆改送營養粥,這個清淡一點,沈念安還能勉強喝上幾口。
大多數的時候,一到飯點,沈念安就開始找出各種理由拒絕。他的借口花樣百出,今天的飯不合口味了,頭疼想先睡一覺了,有時幹脆說口腔潰瘍或牙疼……
得了這個病,口腔潰瘍比女孩子的生理期還準時,顧為先知道沈念安不是在騙他。可是越不吃飯,身體就越弱,越好不了。顧為先害怕他形成惡性循環,沈念安變着花樣的餓肚子,顧為先就挖空心思找各種方法哄。
也不是沒有成效。
年底那幾天,沈念安的精神挺好,想和顧為先一起去看場電影。自從去陽明山看了一場雪後,他的活動場所被限定在家和醫院,要不然就是往返的路上,每天一把鎖緊緊看守着,沈爺爺壓根不讓他出來。
顧為先的語氣倒是和緩一些,說他想要出來也可以,前提是每天都按時吃飯。沈念安看到了希望,眼睛裏亮晶晶的,熠熠生輝,抓着顧為先的肩膀問:“你說話算數?”
他都快要憋死了。
顧為先把飯盒推到他跟前:“先把早飯吃了再說。”顧為先小心翼翼地剝開一枚水煮蛋,遞到沈念安唇邊,給了他一個最低标準:“至少把這顆雞蛋吃了。”
沈念安扭過臉,全身上下寫滿了抗拒。
“聽話。”顧為先扳過沈念安的臉,語氣還是柔和的。
沈念安捏着鼻子,強忍着想吐的沖動,特別郁悶地接過雞蛋,小口小口不情願的吃着。
顧為先看笑了:“像個孕婦。”
沈念安眼睛瞪大:“我還沒倒下呢。”這就開始騎到他頭上了,往後還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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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安眼睛大,這麽一瞪,眼睛圓滾滾的,眸子漆黑,血絲都不能抹殺掉那份晶瑩清澈。顧為先看着他瞪着眼,腮幫子一股一股的嚼着食物,突然覺得這人有點像小學生。
撲哧一聲又笑了。
沈念安一個枕頭砸他身上:“你有完沒完?”尾音下垂,帶了點無辜的意味。
顧為先撈起地上的枕頭,好脾氣地彎着眼睛:“趕緊吃,吃完帶你出去散步。”
被關了一個禮拜的沈念安倏地仰起臉看他:“真的?我爺爺他……”
沈念安不知道顧為先用了什麽法子,反正顧為先帶着他從爺爺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後來顧為先又找到了更好的辦法。
沈念安不吃飯,他也就跟着餓着。
一開始沈念安脊背挺得直直的,眼睛都不眨一下,顧為先願意餓着就餓着吧,真餓了沒準還偷偷吃飯呢。
但是顧為先比他還硬氣,顧為先說:“你餓一頓,我就餓兩頓,加倍。”他說到做到。
赤裸裸的威脅!
這不是逼他嘛!
但這次沈念安真害怕了,低頭虛心跟顧為先認錯,說就算為了你我也會咽下去。
再吃飯時,像個視死如歸的戰士。
韓醫生特別滿意,眼底都是欽佩,笑着感慨道:“還是顧公子你厲害啊。”
顧為先還是很信任這個韓醫生的,他的藥雖然猛了些,但是還是有點效果的。經過他這麽一治療,沈念安每個月六次的輸血又改為了每月四次。病情也稍微穩定下來。
沈念安也是個樂天派,自我調侃說:“這雖然只是邁出了一小步,卻是人類歷史上進步的一大步。”
自從生病後,顧為先很少見他眉眼飛揚肆意的樣子,他笑着看他:“所以你要好好吃飯。”
雖然只是一小步,但是他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總有一天可以走到曙光裏的。
但是沒過多久,韓醫生就笑不出來了。再見到沈念安時,他的額頭和眼尾的皺紋加深,總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新年一過,有一次去醫院,沈念安無意看到韓醫生和顧為先在樓梯角落裏說着什麽,內容沒有聽清,就只聽見韓醫生嘆氣。
顧為先和韓醫生聊了一會兒,沒直接回病房,開始在那裏對着牆壁抽煙。抽的很兇,在光纖暗沉的樓梯拐角,顧為先手上的那點橘紅色的火星閃爍着,煙霧缭繞彌漫,包圍着顧為先黯淡的身影,地上很多煙頭。
沈念安知道顧為先會抽煙,但他是第一次親眼見他抽。
他的胸口又緊又澀,不是替自己的病情難過,而是心疼顧為先。
這時已經治療了兩個療程,韓醫生的藥對沈念安的感染和出血有一定的效果,但是藥裏面用着抗生素,兩個療程一過,身體有了耐藥性,抗生素的威力被削減很多。這時候,治療的副作用也越來越明顯,沈念安的身體越來越差,人就像一張薄紙,風一吹,随時會倒。
連韓醫生都有些害怕了,那天他找到顧為先,說讓他再找找別的醫生吧,韓醫生說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顧為先不相信,趁着寒假最後幾天假期,跑遍了臺灣,找中醫。
他安慰沈念安:“既然西醫水平低,我們就找中醫,中藥也能治好的。”只要肯出錢,總是有不少中醫大夫來自薦。
開學前一天,顧為先又抱了一堆中藥回家。
他其實對中藥持一定懷疑态度的,但是現在走投無路,就算是懷疑也得硬着頭皮接受。回了家,先讓李媽熬了一份。
李媽覺得小少爺瘋了,偏偏又阻止不了:“您又沒病,喝了這個是會出事的!”
也不怪顧為先神經敏感,他原來聽說有人喝中藥沒喝對,出了人命。熬出來的中藥烏黑發綠,氣味嗆鼻,顧為先含了一口苦澀的湯汁,擰着眉毛咽下去:“李媽,你替我保密,不要告訴我母親。”
新學期開始了,顧為先又開始了學校、醫院、沈家三頭跑的日子。
返校後的第一個周末,聞清去看沈念安。
他寒假跟家人出門旅行,沒去沈家看看,回了學校,頭一件事就是想着去看看小沈。
聞清還有點歉疚:“小沈,那雜志首刊我還說幫你找呢,結果一直沒找到。”
沈念安說沒事。
聞清不提這事,他還差點就忘了。
“小沈啊,是不是我找到了雜志,你的病就能好起來了?”聞清抱住沈念安,眼眶紅紅的:“你說你怎麽就這麽瘦。”
顧為先在一旁忍不了了,心說你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怎麽說話做事動手動腳的。顧為先嫌棄地把黏在沈念安身上的聞清扯下來,踢了踢他的小腿,皺着眉問:“你周末不陪學妹逛街?”
聞清“哎呦”了一聲,直喊疼:“我就抱一下小沈,顧公子你怎麽這麽小氣!”
顧為先冷冷道:“對,我是小氣,我就不該讓你進沈家的門。”
聞清癟着嘴,無辜地看向沈念安,咬着牙朝顧為先道:“這事還真不是顧公子你說了就算的。”
顧為先眸光掃向沈念安:“你說?”
沈念安笑得有點無力,跟聞清解釋:“他做主。”
聞清就沒見過沈念安這麽沒人情味的人!
一開學,顧為先在照顧沈念安的同時,又忙起了《當代青年》雜志的事。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但也樂在其中。新學期一到,雜志社裏又新添了幾個文學系的學弟學妹,壓在顧主編肩頭的重量稍微減輕了一點。
顧為先時常把雜志社的點滴帶回去跟沈念安分享,沈念安也喜歡聽,社裏誰的文章寫得好,誰最粗心校對時的錯別字最大,誰最愛發牢騷,他都一清二楚。
聞清啧啧稱奇,跟他說:“你趕快好吧小沈,我們的內部情況都被你掌握了,以後還怎麽在道上混?你好了,我們就把你收為己用,給你個官銜,就副主編吧,怎麽樣?”
沈念安想了想:“有比主編還大的嗎?”
聞清挺誠懇:“顧公子是一把手,這個你們小兩口自己商議吧。”他頓了頓,又有了主意:“要不給你個名譽社長當當?很威風的……”
顧為先暴力地把聞清踢出去:“你怎麽天天來。”
放學後,好不容易有點二人空間,還全被聞清這個電燈泡打攪了。顧為先心裏那個氣啊。
雜志社的規模不大,雜志發行範圍僅在臺北,但是憑借着高質量的內容,也吸引了不少讀者。沈念安也是其中的鐵杆粉絲之一。沈念安看他把雜志社辦得有聲有色,打心眼裏替顧為先高興。有兩次在醫院輸血時,還替顧為先拉了幾個訂戶。
顧為先雜志社裏的學弟學妹也跟着主編探望過沈念安一次。
沈念安這時才深切地感受到這群文學青年的熱忱。都到了他家了,顧為先還在和幾位同伴探讨着下一期的稿子。
沈念安也愛讀書,但是和顧為先的量比起來,就顯得有些遜色。
他們在一旁熱鬧的讨論着,沈念安就在一旁支着下巴圍觀。但是僅僅是在旁邊看着,感受一下這群年輕人的熱血,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沈念安聽他們談論着一本,《死于威尼斯》。好像是下一期雜志要刊登的一篇評論稿。是一個德國作家的作品,同性題材。這篇沈念安看過,有些印象。
書中的主人公是個作家,講得是作家迷戀一個少年的故事。結尾是由于作家長期暗戀少年,精疲力盡,同時又遇見一場瘟疫,冒着染病的危險,執着的默默守護在少年身邊。最後由于吃了過于成熟的即将腐爛的草莓,染上霍亂,死在了威尼斯的海灘邊。
其中一個瘦瘦小小的小學妹跟幾個同伴争得面紅耳赤。
“這是個不折不扣的悲劇,假如作家不會遇到少年,他也不會死的。他瘋狂的迷戀是害死自己的罪魁禍首……”
另外兩個男生堅持說不是悲劇。
幾人争執不下,又問顧為先。
小學妹說:“放到現實生活中,敢問有幾個人會像主人公這麽做?”
顧為先笑笑沒說話,嫌他們太吵,把人都送回去了。
第二天再見沈念安,顧為先想起昨天的話題,提了一句:“如果是你,你會這麽做嗎?”
沈念安沒反應過來。
遲疑了好一會兒,他搖搖頭,語氣很淡:“不會。”
顧為先說:“是啊,真把命搭進去了,是有點傻。”
沈念安說不是:“我不會像他那麽傻,不會一直暗戀。但是如果真有那麽一天,遇見瘟疫什麽的,我也不會後悔。”
他說的很含糊,但是顧為先卻聽懂了。
心照不宣。
沈念安目光深沉的看着顧為先:“如果為了你舍棄生命,我心甘情願……”
顧為先伸手堵住沈念安的唇瓣:“別這麽說。”他的唇瓣柔軟異常,像羽毛,顧為先的手指描着沈念安的唇形,斬釘截鐵地開口,“我不允許有這麽一天。”
絕對不允許。
絕對不會放開你。
未來的路很艱難,一個人走也許會很吃力,但是兩人并肩,相互攜手,即使是風雨交加,也似乎不那麽讓人讨厭。
顧為先就這麽緊緊拉着沈念安,一走就是一年多。
中藥很神奇,沈念安憑借着驚人的毅力挺了下來,病情雖未好轉,也逐漸穩定。顧為先一邊上學,一邊陪伴沈念安。覺得累的時候,把心事寄托在雜志上,一年多過去,《當代青年》辦得風生水起,顧主編也小有盛名。
大三那年,韓醫生突然又找到了顧為先。
顧為先已經失去了對他的信任,眼底帶着防備:“你來做什麽?”
韓醫生跟顧為先介紹了一位朋友。
“……我大學同學,醫術很不錯,口碑也好,對這個病有一點研究,你可以帶沈同學去看看……”
顧為先面色無波:“我記得您大學學得是西醫?”
所以,現在過來把一個西醫專業畢業的中醫介紹給他?
顧為先覺得挺可笑的。
韓醫生碰了一鼻子灰,悻悻離開,臨走又不肯死心地把一張名片塞給顧為先。
沒過幾天,沈爺爺帶了一個好消息,也找上門來。說沈家一個遠門親戚介紹了一位中醫,非常厲害,說這下沈念安的病有的救了。
顧為先聽沈爺爺說了一句,好像是個姓白的醫生。白這個姓不常見,顧為先想起什麽,從垃圾桶翻出那張名片。再和沈爺爺對了一下名字,好巧,竟然和韓醫生說的是同一個人。
當天下午,他們就去了那位白醫生的住所。
那是一家門面很小的診所,在臺北郊區,混在一排低矮的住宅區裏,破舊不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