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爺爺離開了

于是,在大學的最後兩個月裏,顧為先又為了留學考試忙碌起來。

只是這次有了動力。

他申請了去愛荷華大學學文學,沈念安則申請了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

顧為先拿着一張美國政區圖翻來覆去研究了很久,有點郁悶地跟沈念安說:“我突然又不想出國了。”

沈念安只覺得這人的心思跟小孩子一樣,說變就變,便耐下性子,問了一句為什麽。

“你看啊,”顧為先神情專注地指着地圖:“愛荷華州和賓州離這麽遠,都跨越了小半個美國了,我出國還有什麽意思啊。”

顧為先眨眨眼睛,看着沈念安:“要不,我就……”

沈念安一口打斷他:“你想都別想。”

“賓州州立大學也不錯啊,我聽說那的文學專業也很厲害的,”顧為先皺着眉,“我去那裏怎麽不行?”

還挺理直氣壯的。

沈念安額角隐隐作痛。

“我說不行就不行。”在顧為先面前,沈念安的語氣難得強硬了一次。

沈念安知道顧為先對愛荷華大學情有獨鐘,他不想因為距離的問題就讓顧為先放棄了自己的理想。沈念安嘆氣:“當初我們一個在臺北一個臺南,不也過得很好?”

顧為先耷拉着眼皮,悶悶地說:“我聽說異地戀分手率很高,所以……”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沈念安算看出來了,別扭了半天還是因為沒有安全感,如今看來,培養顧為先的安全感成為當務之急,看來他肩上的任務很重啊。

畢業前夕,顧為先宿舍裏的幾個同學聚在一起吃了一頓散夥飯。散夥飯的規定很人性化,可以帶家屬,可以帶一切女性同學。

顧為先之前沒通知沈念安,等到了聚餐那天,沈念安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地被顧為先拽到餐廳。

他們訂了一間包間,一宿舍四個男生,還有另外兩個女家屬,加上沈念安,一共七個人。

沈念安和顧為先是最後一個到的,菜已經上了,其他人像是等候已經,看見兩人進來,聞清站起來,拍拍手:“行,人都齊了,我們也開席吧。”

沈念安今天終于見識到了各位男同胞的深厚的功底。

一頓飯吃了半個多小時,兩紮啤酒已經空了。啤酒度數自然跟其他酒不能比,可是架不住量大,兩紮啤酒下來,在場的大多數都喝的有點上頭。

沈念安只喝了一點,思維還很清醒。

在座的就數聞清喝得最多,說話舌頭都打結了,可是還堅持不懈地往杯子裏灌。似乎還覺得不盡興,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跟各位依次敬了一杯酒。跟幾個舍友敬酒時,還不忘訴說着分離的不舍。

畢竟相處了四年的時光,情誼都融進了骨血裏。往後天南海北,就要為了前程各奔東西,誰的心裏都會有點空落落的。

可是聞清總是做得這麽清新脫俗。

輪到顧為先,聞清和他碰杯,抱了抱顧為先,鼻涕眼淚都蹭到顧為先的肩上:“顧公子啊,我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了!”

顧為先莫名覺得有點丢人,往後躲了躲,誰知道聞清就是不肯撒手。

他穿了一件短袖,衣料薄,感受着肩上的那一塊濡濕,不由自主起了一身疙瘩。幸虧這是在包間,要不然顧為先真有可能把聞清拎起來扔到樓下。

聞清稀裏嘩啦的抹着眼淚,其他舍友開始同情顧為先,忍不住問了一句:“他家屬呢?還不趕緊把人領走。”

只可惜小學妹跟另一個女生相約去了洗手間。

“你就是我的人生楷模,你知道我有多敬佩多羨慕你嗎……”聞清含混不清地抱着顧為先傾訴着情誼,顧為先有點不耐煩,正要推開他,卻聽見他說:“你跟小沈的愛情啊……”

顧為先突然就愣了一下,安靜下來,聽他把話說完。

結果,聞清連續“啊”了好幾聲,打了個酒嗝,沒了下文。

顧為先知道他醉的厲害,便把他扶回座位:“好了,你先緩口氣。”

聞清卻一把抓住他的手,有些吃力地轉過身子,看了看旁邊的沈念安,豎起兩根指頭,在空氣中晃了晃,然後指着顧為先,又費力地指了指沈念安,說出石破天驚的一句話來。

“你們倆多不容易。”聞清醉眼朦胧地說:“你……你們得喝一個交杯酒。”

顧為先:“……!”

沈念安:“……!”

誰能幫他們把這個瘋子拖出去?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顧為先和沈念安當然沒好意思真喝交杯酒。就是象征性地對飲了一杯,就這麽過去了。

顧為先心想,交杯酒不是不可以,只是這都是關起門來做的事,你想看我們喝交杯酒,想得還挺美。

接着,這一桌人意猶未盡,又喝了一輪。顧為先看着時間已經不早,一輪之後,便催促着大家趕緊回去。

七個人裏面有兩個男生都喝醉了,剩下的倒還好。聚餐選的餐廳離學校很近,步行只有十分鐘的路程。一隊人慢慢往學校走,快走到校門口的時候,沈念安看到一個人匆匆從門口跑了出來。

身形很眼熟。

“林一泉?”沈念安叫住那人。宿舍樓門禁時間快到了,他出來這是打算幹什麽?

“小沈!”林一泉跑得上去不接下氣:“可算找到你了!”

顧為先也停下來,站在一旁,問:“怎麽了?”他跟其他夥伴擺擺手,示意他們先回去。

林一泉說話已經完全亂了陣腳:“去醫院!快去市醫院,你家裏那邊打電話了!”

盡管林一泉說話颠三倒四的,可是一陣強烈的不安感鋪天蓋地地籠罩上來。

沈念安抓着林一泉的胳膊,一字一頓地問:“你說什麽?”

林一泉雙臉漲的通紅,終于喘足了氣,“……你爺爺出事了!在搶救!”

沈念安瞬間覺得天旋地轉。

等顧為先反應過來,他已經完全消失在了暗沉沉的夜色當中。

手術室門口。

沈念安頹然的靠着牆壁,走廊裏冰冷慘白的光線打在他的身上,越發襯得面容灰白如紙,毫無半點生氣。

顧為先慢他一步趕來。

“腦溢血。”顧為先站在他身邊許久,沈念安才意識到他的到來。

沈念安的手覆蓋在臉上,閉着眼睛:“上一次爺爺暈倒的時候我就應該提高警惕的,你說我怎麽就這麽不長記性?”

他的語氣裏是無窮無盡的自責。

盡管極力克制,可是聲音已經有點哽咽了。

顧為先抱住他:“會好起來的,你要相信沈爺爺。”他說:“你別怕,我陪着你。”

接着是漫長而煎熬的等待。

手術室的燈暗下來的那一刻,負責開顱手術的幾位醫生次第走出來。

顧為先率先沖過去,急切地問:“醫生,怎麽樣了?”

男人摘下口罩,搖搖頭,額頭上滲滿汗珠:“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

宣告死亡。

沈念安的身體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大步走到醫生面前,抓着他的衣領,一雙眼睛被憤怒的情緒染得通紅:“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我爺爺怎麽會死!”

他低吼道:“我爺爺明明還活着!”

顧為先拉開他:“沈念安,你冷靜一點!”

主刀醫生見慣生死,似乎也習慣患者家屬起伏激烈的情緒,他整了整衣領,回頭看了一眼,兩位護士已經推着沈爺爺的遺體出了手術室。他平靜道:“請家屬盡快準備後事吧。”

從醫院回來,整整兩天,沈念安一滴水都未進,一刻也不曾合眼。

這兩天裏,顧家和沈念安的幾位老鄰居幫沈爺爺辦了喪事。

而沈念安,守在沈爺爺的房間,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一坐就是兩天。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任何神采,往日熠熠生輝地雙目如今是可怕的空洞,那是一種望不到盡頭的空洞。

裏面充斥着無盡的悲傷和絕望。

顧為先推門進來,把飯放在桌上,蹲下身,看着靠着床尾坐在地板上的沈念安。這兩天裏,他眼睜睜看着沈念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來,憔悴地有些駭人。

“爺爺已經離開了,你為什麽要這麽折磨自己?”

“你吃點東西好不好?這樣下去會生病的。”

“一切都是意外,這怪不得你……”

聽到顧為先提起爺爺,沈念安眼中瞬間燃起光芒,又瞬間熄滅。他把臉埋在膝頭,聲音嘶啞無比:“你知道嗎?”

“小時候我和爺爺鬧別扭不吃飯,我們兩個冷戰,他總是最先投降的那個。那時我故意不吃飯,有一次甚至餓了兩天,爺爺也是像你這樣把飯送到我面前。”

沈念安擡頭:“你說,我這次能等到他送飯嗎?”

顧為先心裏又酸又痛:“爺爺如果知道你這樣,一定會很難過。”

“不,我不相信,爺爺怎麽會離開我。”他抓着顧為先的手:“你告訴我,這都是假的!”

幾天前還好好的人,怎麽會說沒就沒?

仿佛又記起兒時,他攥着爺爺的衣角,跌跌撞撞傻傻地跟在老人身後,看着皺巴巴的鈔票變成紙包的糖,懵懂地露出笑臉。

那條不變的路上,他亦步亦趨地跟在爺爺身後走啊走,慢慢把老人抛在身後。再回首,跌跌撞撞走路的,已經成了爺爺。

有一次,他甚至還不懂事地抱怨爺爺的速度太慢。

而現在,爺爺徹底從那條路上消失,他連彌補的機會都沒有!

小時候,爺爺說會陪他很久很久。那時,沈念安小得還不知道很久是什麽意思。

爺爺把他抱在懷裏,撫摸着他的頭發:“很久,就是一輩子的意思。”

可是,一輩子那麽長,爺爺你為什麽現在就把我丢下了呢?

沈念安抱着爺爺的遺照,指尖顫抖地一寸寸撫摸着照片,看着上面慈祥的笑臉,如同剜心一般的疼痛。

顧為先抱住沈念安的肩膀,懇請道:“沈念安,你哭一會兒吧?”他輕輕拍着他的背,很溫柔地說:“哭出來就好了。”

從沈爺爺去世到現在,沈念安悲痛欲絕,可是他似乎完全把自己封閉了,連同眼淚都封閉了。盡管再難過,沈念安都不曾掉一滴淚,可他越這樣,顧為先就越害怕。

顧為先替沈念安收了沈爺爺的遺照,放到一邊:“哭出來吧,就當是和爺爺告別。”

顧為先的最後一句話終于刺激了沈念安緊繃的最後一根神經,那根神經斷裂的一瞬間,滅頂的悲傷又重新襲來。沈念安的頭埋在顧為先的頸窩裏,一開始無動于衷,後來慢慢哽咽起來,輕輕顫抖着,最後終于哭出了聲。

他的眼淚滴進顧為先的脖子裏,溫度燙人,顧為先聽着他壓抑的哭聲,心裏如同被利刃劃過,鮮明地疼痛起來。

顧為先摟着沈念安,輕輕安慰着。

雖然是夏天,可是沈念安身體出乎意料的冰冷。顧為先肌膚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遞給沈念安,帶給他一股暖意。好像也是這冰涼的世界裏,這蒼茫天地間,沈念安唯一擁有的溫暖。

沈念安忽然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緊緊的抱着顧為先,好像怕他逃走一樣。

他伏在顧為先耳邊,抽噎道:“顧為先,你會不會也離開我?我現在只有你了。”

顧為先溫暖的聲音在空氣中蕩開:“不會,永遠都不會。不只是一輩子,生生世世都會賴在你身邊。”

顧為先道:“其實我是個俗氣至頂的人,見山是山,見海是海,見花便是花。唯獨見了你,雲海開始翻湧,江潮開始澎湃,昆蟲的小觸須撓着全世界的癢。你無需開口,我和天地萬物便通通奔向你。就算世界末日我還愛着你,就算天崩地裂我也和你一起,你不要懷疑。”

有些肉麻的話,顧為先卻出乎意料地說得很認真。

沈念安擡頭,看着顧為先沒有任何雜質的眼睛,在那片純淨的湖泊裏,他似乎找到了一絲寧靜。

悲傷依舊存在,可是突如其來的覺得心安。

那種在漆黑無邊的深水水底,溺水者抓住生機的心安。

“你說話算話?”

“算話的。”顧為先的視線落在沈爺爺的遺照上,老人的笑聲似乎又重新在耳邊浮現。顧為先握緊拳頭,暗下決心:“爺爺,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把沈念安照顧好的。我說話算話。”

畢業,喪親,這注定是一個刻骨銘心的夏天。

這個夏天很長,有時候沈念安半夜從睡夢驚醒,覺得爺爺好像還在,有好幾次他去了爺爺的房間,打開燈,看着空蕩蕩的屋子,才想起爺爺已經離開。

這個夏天又很短,渾渾噩噩的,一晃而過。顧為先不放心沈念安,每天都會來沈家陪着他,盡量把他帶到室外散心。

顧為先督促着沈念安起來運動,把長跑放入暑假的日程。一場場汗水淋漓的長跑,是一次次的宣洩。沈念安把對爺爺的四年,全都注入腳步中,等到釋放出全身的力氣,心房才不那麽空洞,也沒有力氣去難過。

天氣好的時候,兩人偶爾也會去爬山,登上山頂的那一刻,俯視着山下萬物,沈念安這才真正感受到了人的渺小。

是啊,人生在世不過幾十年,彈指一揮間,不也如蜉蝣,朝生暮死?他舍不得爺爺去世,可這時間千千萬萬人,有哪個沒有化為泥土的一天?

就連他自己,也早晚都要離開這個世界。

顧為先的長跑和登山奏了效,最終,沈念安從悲傷中慢慢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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