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終章）與子偕老

又到了一年盛夏，顧為先推着沈念安往院子裏走去，随後顧為先又搬了張板凳放在沈念安的身旁。兩個人相依坐在一顆完好的意大利柏樹下面，樹影婆娑，顧為先靜靜的看着旁邊閉着眼的沈念安，陽光透過樹葉的空隙形成了一個個不規則的形狀，零零散散的傾瀉下來，顧為先覺得這樣的沈念安格外安詳，就好像是一座惟妙惟肖的雕像一樣。微風輕輕的拂過兩個人的臉龐，不經意的揚起兩個人的發絲，花香中夾雜了沈念安的陣陣發香，顧為先的心沉醉在了其中。

“我好愛你，沈念安。”顧為先站起身來把頭埋進沈念安的發間悶悶的說。顧為先很想時間就停止在這一刻，他想沈念安，他不敢想象沒有沈念安的日子将如何度過。

“嗯，我也愛你......”沈念安氣若游絲的說，然後擡了擡頭，鼻尖輕輕的在顧為先的嘴唇上劃過，帶來一陣癢意，顧為先看到沈念安翹起的嘴角和渾濁的雙眼中傳達出的愛意，顧為先覺得這輩子都值了。他們彼此都心照不宣，這可能将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夏天了。

“太陽快下山了，咱們回去吧，我去給你做飯。”顧為先輕聲在沈念安的耳邊說，後者沖顧為先眨了眨眼睛表示同意，随後又閉目養神了。

到晚上睡覺的時候，一切如常，仿佛有把昨天做的事情重複一遍。顧為先對于日複一日的重複不僅不覺得厭煩，反而期待明天的重複，只要和沈念安在一起，再怎麽無趣的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何況今天的沈念安也不是昨天的沈念安了，每天的沈念安都是不同的，因此對于顧為先來說這樣的每一天都是不同的。

直到轉天的早晨，顧為先看了看表，心中疑惑，到了平時沈念安醒着的時間了啊，他也不敢打擾沈念安，盯着沈念安看了一會兒，發現他逐漸皺起的眉頭和抓住床單的手，顧為先才感到大事不妙，趕忙抱着沈念安上了車，讓沈念安平躺在了車的後座上，一腳油門踩到底直奔醫院。這一路顧為先開得又快又穩，既怕耽誤了沈念安的治療，又怕開得太快撞到沈念安。

終于到了醫院，辦完了各種手續後沈念安住進了病房裏，看到機器上沈念安的心跳一直都很平穩，顧為先懸着的心才漸漸放下來。

“你是病人家屬嗎？”負責治療沈念安的大夫沖顧為先問道。

“是的，他到底怎麽樣了？”顧為先迫不及待的問道。

病人只是呼吸困難，在這裏休養幾天就可以慢慢好轉了。”大夫看了看床上的沈念安然後對着顧為先說道。

得到代大夫的确認後顧為先的意識才慢慢回籠到自己的身體裏，剛才真的要吓死了。

可是接下來的兩天裏，沈念安的情況卻讓顧為先措手不及。沈念安連續昏迷了兩天，期間沒有任何要醒來的征兆顧為先看着插着管子的沈念安，心中仿佛被針紮似的尖銳的疼。

到了第三天，醫生不打算再用電擊刺激沈念安的心髒。顧為先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點頭同意的，他知道沈念安終于熬不過了，他只能坐在病床旁靜靜握着沈念安的手，心中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着“沈念安，我愛你，所以求求你可不可以快點醒來，我需要你”。顧為先期望着奇跡的降臨，期望着沈念安能從病床上突然坐起來看着，期望沈念安可以再一次呼喚自己的名字，可一切只是奢望。顧為先顯示器上心髒波線越跳越平緩，二十分鐘後，它趨于直線。剎那間，天人兩分，生死契闊，顧為先知道沈念安離他而去。

那一天顧為先沒有回家，他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他只想陪着沈念安，直到被醫護人員拖住，顧為先看着沈念安的遺體離自己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了一扇厚重的門後面。顧為先如同被抽幹了力氣堆坐在地下，他向拉着他的醫護人員揮了揮手，用兩天水米未進形成的的沙啞的嗓音說了一句，“我沒事。”然後扶着牆站了起來，堅強如顧為先，跟着醫生辦了相關的後續手續後才渾渾噩噩的回到了家，而對于顧為先來講，沒有了沈念安的家來說已經不能稱之為真正意義上的“家”了。哪怕天為蓋，地為鋪，有沈念安在的地方就是顧為先的家。

所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顧為先執着沈念安的手，送他走完了人生中的最後一程。從那年夏天相撞相識，到這年夏天的執手相送，二人一起走過了風風雨雨四十四年。顧為先還清楚的記着兩個人第一次見面的場景，那樣尴尬的碰面，在一起後一直被兩個人笑了好久。高中三年，大學四年，這七年的時光怎麽可以抹去，它們随着沈念安的去世一同被埋在了顧為先的心底。他們一起經歷了生命中最精彩的時光，留給了彼此最美好的年華。

顧為先還清楚的記得自己在海外的第一年。顧為先在聖芭芭拉買了一套帶花園的房子，花園極大，顧為先和沈念安一起利用假期做起園藝。每天早上9點開工，到傍晚五六點鐘，兩個人彎腰撅腚，披荊斬棘，平整土地，種草鐘花，忙得不亦樂乎。傍晚他們便在海灘邊沐浴夕陽休息，吃果子，煮海鮮，喝小酒，任由海風拂面，樂意融融。花園整停完畢，後院西邊留出了一方空地，沈念安說：“我們在這裏種意大利柏樹吧。這種樹占地不大，往高裏長，以後一定傲視園中所有花木。”于是，他們買來三株意大利柏樹，沿着籬笆并排種下。十年樹木，滿園樹木長得欣欣向榮，尤其是那三株意大利柏樹，已經傲視滿園了。兩人的事業也像這滿園樹木一樣蒸蒸向上。

本來故事就應該這樣結束了，王子和王子在美國的青山綠水間快樂地生活，但是天有不測風雲。沈念安的病突然複發，年過半百的沈念安顯然招架不住，每一天都很難熬，但是兩個人都知道松懈不得。最後沈念安還是沒能熬過三年後的夏天。

沈念安的葬禮辦的既簡單又隆重，該有的步驟一步不落，但是作為一個中國人骨子裏又是有點傳統的，顧為先托了關系才把沈念安的遺體帶了回來，顧為先把沈念安安葬在之前他們一起乘涼的那顆意大利柏樹下，希望他的沈念安可以永遠的沐浴在陽光之下，可以像這顆意大利柏樹一樣傲視滿園。接着顧為先又在那片樹蔭下種下了大片大片的櫻花草，因為顧為先知道它的花語是“除了你別無他愛”。這個時候顧為先有些理解了那位贈犀牛角末的張先生當時的心情。顧為先也開始種起花來，他把所有表達愛意的花都種了一個遍，如果我不能陪你，就讓這些話陪着你吧。顧為先對這些花呵護備至，兩個人沒有孩子，可以當做兩個人的孩子看待的就是小九了，顧為先現在還有些許懷念死去的小九，要是小九還活着的話，肯定每天晚上都要在你旁邊睡覺吧。小九不在了，顧為先就把那兩顆意大利柏樹和滿園的花兒當做他們的孩子，從澆水到施肥，顧為先事必躬親，一項不落。

沈念安剛去世的那幾年，顧為先每日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渾渾噩噩的度日。比如吃飯的時候顧為先會習慣性的拿出兩幅碗筷，呆呆地望着對面的空座。比如睡覺的時候顧為先想去牽沈念安的手，摸來摸去，只能摸索到旁邊冰冷的床單。比如，顧為先路過一家西裝店，本能的想如果是沈念安穿上一定會很好看，剛把車停在路邊，伸手要拉車門的時候，顧為先突然想起來沈念安已經不在了，那個時候巨大的悲傷湧上顧為先的心頭，這個時候的顧為先才真的明白了他的沈念安确實是不在了，自己對他還沒好夠，還有好多事情沒有一起做，比如去看泰山的日出，去吃阿裏山山腳下的茶雞蛋，沒有一起做過飯，沒有都老到互相攙扶着遛馬路。他們還沒有一起走到白頭，沈念安，我們立下的誓言你就這樣忘記了嗎？沈念安就這樣……

沈念安的死沉重的打擊了顧為先，有好幾次，顧為先不是沒有想過随沈念安而去，但是每到這個時候，顧為先的腦子裏總會浮現出沈念安曾經對他說過的話，“顧為先，哪怕萬一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不許想不開，你要相信，我一直在你身邊，你要連同我的那份，好好的活下去”。沈念安，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麽想你，你就丢下我一個人？顧為先的心一抽一抽的疼。兩個人中，最痛苦的不是最先去世的那個，而是當他走了以後留下另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苦苦思念，在這個痛失所愛的世界上過完沒有他的餘生，沈念安，你為什麽對我如此的殘忍？

每個夜裏顧為先都會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心底深深地思念着沈念安。顧為先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起身下地，拉開窗簾，透過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的窗戶望着院子裏的沈念安的墓對他問好。對應的，每天晚上都最後一件事就是和院子裏的墓道晚安。顧為先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像那天一樣，在每一個午後搬一個小板凳坐在埋了沈念安的那顆意大利柏樹下面，什麽都不做，就靜靜的看着那些櫻花草，有時候顧為先會囔囔出聲：“沈念安，我除了你，別無所愛。”

顧為先和沈念安無疑是幸運的，他們可以在芸芸衆生中找到彼此，守望相助，患難與共。用顧為先的話說，他們的關系超越了朋友、戀人，是生死之交。正如《無問西東》中闡釋的兩人關系”你別怕，我就是那個給你托底的人，我會跟你一起往下掉。不管掉得有多深，我都會在下面給你托着。我最怕的是，掉的時候你把我推開，不讓我給你托着“。顧為先和沈念安是願意給對方托底的人，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真實，有那種從心靈深處滿溢出來的不懊悔也不羞恥的平和和喜悅。

顧為先繼續在美國從事教書寫書的生活，好像顧為先只有把自己投入到繁忙的工作當中才不去想沈念安，可是沈念安的影子一直浮現在顧為先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過了兩三年，顧為先也習慣了這種生活，時間不能磨平傷痛，時間只會讓你習慣疼痛。經過這幾年顧為先精心地照料，那兩顆意大利柏樹呢枝幹越發粗壯了，葉子越發的綠了。顧為先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他和沈念安有了孩子的話，他會是什麽樣子的，是像顧為先更多一點還是像沈念安更多一點？算啦，像誰都好，像誰都好看哈哈哈……笑聲的末尾，帶來的是無盡的悲涼。

像顧為先這樣優秀的人，年已不惑也是少不了追求者的，但是都被顧為先不動聲色的擋了回去，顧為先覺得此生有沈念安一個足矣，他的心小得只能裝的下沈念安一個人，他無法在裏面再塞一個人了。

六年後，有出版社找到他，想為他出本書，顧為先之前沒有想過要出書，這次機會難得，顧為先并沒有寫一些學術性的文章，而是他寫下了《樹猶如此》紀念他的朋友，顧為先想了半天，決定把沈念安稱之為自己的朋友，顧為先在書的最後寫到：“春日負喧，我坐在園中靠椅上，品茗閱報，有百花相伴，暫且貪享人間瞬息繁華。美中不足的是，擡眼望，總看見園中西隅，剩下的那兩顆意大利柏樹中間，露出一塊楞楞的空白來，缺口當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雲，那是一道女娲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青空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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