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化功散的大名,蘇錦曾在程九歌的醫書中見過,此乃半藥半毒之物,使用得當則救人于命懸一線,反之卻效力如其名,散盡健全之人的內力。
蘇錦拉上左肩的衣服,問道:“你給我吃的是什麽藥?”
唐青崖道:“上次去追影堂的時候順的,我師妹說雖不至于百毒不侵,但服下一枚便可拖延毒發時間,有機會找到真正的解藥——就是有點難聞。”
原來他剛剛吃的不是解藥,蘇錦得知真相,卻一點不像那些愛惜內力如同珍愛生命的高手。他淡淡地點頭:“哦,所以有藥可解嗎?”
唐青崖看他寵辱不驚,莫名有些皇上不急那啥急,探頭出去吩咐丐幫弟子道:“陳兄弟,勞煩快些靠岸。”
他憋了一股氣,眼見蘇錦不慌不忙地坐在船艙內,竟兀自開始調息,頓時更加火冒三丈了。唐青崖的情緒來得莫名,又撒不出去,只好走出艙外去和四周荷花蕩裏無辜的花莖發洩一番。
待到靠岸,追殺的人不見蹤跡,燕随雲匆匆走來。
“你們兩個快點走!”燕随雲三言兩語把後事安排了,“烽煙渡不敢拿我們如何,他們沖着劍譜而來,我替你們擋一陣。唐青崖,阿錦身上有傷,你帶着他,我知道你有的是法子——人是你騙來的,到底中間發生了什麽意外他身份洩露?”
唐青崖被這番話問得一個頭兩個大,幾乎在怒吼道:“我怎麽知道!他要到桃花塢是從臨安聽來的,又不是我——”
“好了別解釋了!”燕行風大手一揮打斷他們兩個的理論,“總之,你帶阿錦走,越快越好,離開岳陽,趁現下還沒被發現行蹤。”
唐青崖回頭一看蘇錦,他縱使再鎮定,也抵不過毒發,面上沒有生氣的蒼白。于是他只得朝燕家兄妹一颔首,匆忙道:“後會有期。”單手摟過蘇錦,讓他靠在自己身上,牽過燕随雲的馬,将人半推半抱地弄了上去。
蘇錦以為他會再牽一匹馬,正思量如何馭馬向前,哪知這人一言不發地拽住缰繩,穩穩地落在自己身後。
這場景實在很難不讓他想起當年唐青崖送自己去會稽的那三天,但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一路疾行,這馬并非八駿神駒,卻也被驅趕着最大力氣奔走。
直到跑出了岳陽,才稍微不那麽颠簸,蘇錦帶傷,他混混沌沌地感到肩上傷口發燙,扭過頭去,聲音細如蚊咛道:“熱……”
唐青崖兩手牽着缰繩,聞言立刻驅使馬匹停下改為往前行走,自身則靠近了些,拿額頭碰了碰蘇錦的,又小心翼翼地撤回右手扒拉他肩頭破了一塊的布。
他鎮定自若地下結論道:“你發燒了,傷口重新也重新裂開,須得上藥才行。”
眼下荒郊野嶺,又近夜色降臨,周圍連個可以借宿的農家也沒有,遑論客棧驿館了。唐青崖索性翻身下馬,将蘇錦也抱下來,埋怨道:“怎麽這麽沉……”
他驚訝地發現,這三個多月前初見時身量纖弱的小子,在長途跋涉、半是錦衣玉食半是餐風飲露的跋涉後,竟然已經和自己一樣高了。
唐青崖心情複雜了片刻,坐到蘇錦身前,想了想,警告道:“我對醫術只懂皮毛,身上帶了傷藥。一會兒我以內力助你療傷,化功散暫時還不發作,你應當還能運功……那叫步步生蓮的心法,大約有所助益。”
蘇錦聽他的話聽得不分明,渾噩中感覺有溫熱的手掌抵住了自己的掌心,一股微弱的真氣輸送進來,立時順着經脈一路,小心翼翼地試探。四肢百骸頓時舒服得多,蘇錦暗自調息,默念起了口訣。
他的心法練到五重純屬毫無預兆,日積月累,還未曾知曉到底如何運用,一股蠻力順從本能地在他體內發不出去,只好橫沖直撞。
經由對陣何常和杜若的兩戰,中間靈光乍現了一下,蘇錦沒來得及抓住,搞得後來嘔血,傷了心腑。
夏夜涼風習習,露水頗重,又在郊外,他覺得冷,但丹田是暖的。這樣冰火兩重天地招架,蘇錦試着去運功。
他如同一個人在迷霧中轉悠許久,好容易發現了出路,卻是橫亘在面前的一座大山。要麽有劈山之力,要麽只得另覓出路。
“生蓮”,謝淩教他的時候還不叫這個名字,他說世間萬物因果輪回,黑白無界,人之初性本惡,需從旁引導,抑制惡性的方法并非堵塞而在疏通。
但他還沒學會。
蘇錦腦中白茫茫如同雪原,他身處其中,仔細回憶杜若那一刀是如何讓自己回轉而過。他轉身,肩上一陣劇痛,而後積壓着的惡意仿佛立時找到了潰散的出口,分擔了他之前的糾結和苦難。
那時他如入無人之境,面臨浩瀚東海,朝陽初升,礁石屹立。
于是寸輝出劍陡變,那片東海立時波濤翻湧,差點吞沒神志将他狠狠地拖進漩渦。然而始終有一絲挂念,成了最後的護身符……
蘇錦在此時的冷熱矛盾中,突然想起他無意中使出的、擊退杜若的那一招,原本是刀法中劃來,最是敦厚樸實,又因有波濤之勢的淩霄第四式,“碣石”。
喉頭又是血腥味彌漫,他猛然從意識中驚醒,以為自己還會嘔血。但奇跡般地,那血腥味又平複了下去,蘇錦睜開眼,終于清明,眼中最後一點血絲也消退下去,整個人充滿疲态,仿佛下一刻就會栽倒。
然而他晃晃悠悠地行了一個小周天,終是自行平複。
蘇錦想起程九歌給他的藥,從行囊中掏出一枚清心丸咽下去。他這才有力氣觀察周遭,唐青崖寸步不離地守着,入了夜,他雖手掌與蘇錦的相抵,但那上面卻有了一些痕跡。
蘇錦啞着嗓子道:“剛才……我……是不是差點又走火入魔了?”
唐青崖哼了一聲道:“何止啊,你厲害得很,差點擰斷了我的左手。”
他立刻愧疚起來,正要道歉,唐青崖站起來拉了他一把,明知故問地與他客氣道:“好了嗎?好了就趕路。帶着你我是跑不掉了,離此處最近的一處唐門暗樁在江陵,我們去到那裏再作打算,可好?”
他很少對蘇錦用這樣商量的語氣,蘇錦點點頭,又看向了那匹馬。
唐青崖正在挽缰繩。燕随雲考慮妥當,此前便将他二人的行囊備好,只待出變故立時送他們走,本是以防萬一,結果居然成了未蔔先知。
蘇錦輕聲道:“唐青崖。”
那人頭也不回:“喊我做什麽,可別告訴我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啊。我雖然那什麽……有這個癖好,但不會把算盤打到你身上的。”
蘇錦沒理他的插科打诨,自顧自道:“你在一家客棧救的人,客棧外有一棵柳樹。之後風雨兼程三天,同騎一匹馬,他一哭你就哄,把人背在背上。後來你煩了,就把他扔在馬上,自己牽着。等到了陽明,一句話也不說,交給了程九歌就走了。”
他難得說這麽多話,前言不搭後語,唐青崖又是何等玲珑剔透的人,立時注意到不妥之處。他唇角微微一翹:“你師叔跟你說的?”
蘇錦道:“我自己記得。”
唐青崖垂眸道:“你發了高熱,好不容易降下去,又不言不語……我以為你傻了,還以為你那個‘錦’字,是景色的景。”
“所以那日……你認出來了。”
“跟你說過吧,那是我第一次出任務,所以每個細節我都記憶猶新。你小時候和現在長得還挺像。”唐青崖長出一口氣,轉過身,雙目燦若繁星,“走吧。”
蘇錦直直地望向他:“那你為何不直接同我說?”
唐青崖啞然失笑:“說什麽?‘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你小子趕緊給我當牛做馬報恩’?不必,那個場景換做別人一樣會救的。只是我确實以為你會……罷了,都過去了,記得就行。現在趕路要緊。”
沒有想象中故人相見的涕泗橫流,蘇錦說出這番話,當時執念灰飛煙滅,竟也不覺得多麽的事與願違。
他應聲過去,牽了牽馬,卻道:“我坐你身後。”
唐青崖:“你是在補償我嗎?哎呀,不用……”
話音未落,他感覺身體一輕,卻是被這人大逆不道旱地拔蔥,不得不死死地扒住馬脖子,如他所願地先上去了。接着蘇錦坐好,繞過他身子牽過缰繩,口中一聲呼哨,馬兒即刻聽令,往前奔去。
蘇錦在意的事總會打破砂鍋問到底,但他很少在意他人的情緒,開口問起,唐青崖不由得僵硬了片刻。
他問道:“你為什麽一直笑?是以為我已經死了麽?”
唐青崖情不自禁地将笑意收了,身後的人功力恢複一些,面色依然灰敗,卻總算有了點血色,他埋頭,正好瞥見兩人破爛的袖口纏在一起。
他最終沒有說是,也沒有否認,低低道:“臭小子,好好地看路。”
江陵城邊大江東流,唐青崖和蘇錦抵達之時,正是一個晨出。
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守衛也嚴一些,最近夏秋之交,洪水的陰霾似乎一直籠罩在江陵城父母官的頭頂。不知貴大人怎麽想的,竟然一拍腦袋把宵禁管制得更嚴了。
站在城門口等了許久,蘇錦牽馬斜倚。唐青崖坐在護城河橋上,心不在焉地啃着半個硬成鐵的燒餅,邊吃還邊抱怨:“叫花子準備的東西就是不靠譜,你看我這兩天,整個人憔悴了一圈兒……”
他還穿着那日蘇錦給買的青衣,只是邊緣的花紋破損了,除了腰還尚且合适,其他地方不是短了,就是窄了。
唐青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用“沒有衣服穿”為借口,愣是不換,就這麽一直磨蹭到江陵城。他此刻将那本就短了許多的袖口又挽上去,素白中衣滾上一圈灰塵,比蘇錦那身血跡斑斑好不到哪兒去。
啃着餅子的人想了想,又道:“這下真說咱們是丐幫來的也有人信了。”
這幾日趕路,他們運氣極好地沒有遇到烽煙渡的人。唐青崖将他此前男扮女裝在桃花塢極為憋屈三天說與蘇錦聽,他本只想找到叔父遺物,揭穿黑雀的真面目,結果歪打正着,還發現了桃花塢藏着一屋子的唐門火器。
霹靂堂時常與外人做交易,但凡是唐門出品,憑條信證一應俱全,好讓內府查明去處。唐青崖在那一屋子火器中搜索良久,并未發現這類物事,又潛行到彩鳳閣搜尋了整整三天,也一無所獲。
這就很不符合江湖規矩,也不大像黑雀做人的風格。他此處到暗樁,一是為了蘇錦解毒療傷,二則是探查火器來源。
二人等到城門打開之時,總算收斂了一身形銷骨立的狼狽。
到了江陵,唐青崖便熟門熟路起來,他領着蘇錦繞過七窄八彎的巷子,停在一處低調的小院前。那院門虛掩,叩門環上吊着一顆鈴铛。
唐青崖卻不去碰那鈴铛,轉而抽出蘇錦的長劍,悄無聲息地伸進虛掩的門縫,挑斷了一根幾不可見的絲線。
院內傳來幾聲清脆的、模仿鳥鳴的聲音。只聽得一聲悠長的“嘎吱”後,院門驀然開了,一個黑衣人站在門後。
見了唐青崖的面容,他露出的一雙眼寫滿驚愕:“少主?怎麽如此狼狽?這位是……?”
唐青崖大手一揮将行囊扔給他懷裏:“廢話少說,給我弄點吃的,再拿一壺茶。又累又餓一頓奔波,你看我這樣,像不像丐幫的?”
黑衣人見他沒事,眼彎成了月牙:“少主真會開玩笑。”
他擡腳往裏走,側頭對蘇錦道:“這是阿寅,此間管事的。對了,這幾日只有我一個人來過暗樁嗎?洞庭那邊不安穩,江陵應該也有消息。還有,此間有藥堂的大夫駐守嗎?我有一事——”
尚未說完,從屋內走出一個高大男子,他身着黑衣,五官雖然英俊不凡但面容冷峻,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度。
唐青崖見了他,立時嚣張跋扈下去了一大半,停下腳步,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大師兄,您也在。”
蘇錦強壓住驚恐的心情,無比崇敬地看了那大師兄一眼,只覺得能讓唐青崖露出這種神色、甚至換了稱呼,一定非比尋常。
那大師兄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卻不理他,目光落在蘇錦身上,覺得這人長得清秀好看,一準又是個小白臉。這念頭冒出來,他便帶了點審視,卻看出不對勁。蘇錦面色灰敗,手中提了把劍,沒什麽力氣地撐着地面。
被那雙眼睛直視,蘇錦有些不舒服地垂眸不語,便聽到他斷定:
“他中了化功散,你帶他過來求解藥?唐青崖,你還把本門規矩放在眼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