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唐門這一代大師兄雙字玄翊,自小心思缜密,過分早熟,研習各類功夫都十分用功。因為過于出類拔萃,而立之年執掌四堂中最為重要的鎖魂堂,不僅為門中諸位長老所倚重,也深受師弟師妹們的敬畏,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此刻,這位人才屈尊降貴地從一大堆藥丸藥膏中挑挑揀揀,最終找出一個玉瓶扔給唐青崖,口氣平常仿佛只是随便一提道:“化功散可不是什麽人都能找到的,這位小兄弟修為不淺,怎麽,一時不察為何人所害啊?”

唐青崖收起此前的所有跳脫輕狂,将玉瓶攢在手心,恭順道:“今次完成宣城的任務之後,輾轉去了洞庭想找桃花塢杜若。她毀了叔父的名譽,我不能讓她血償,卻總要沉冤昭雪。蘇錦……他為杜若所害。”

那唐玄翊哼了一聲,語氣波瀾不驚,但卻讓人不寒而栗:“少主還是如此喜歡摻和旁人的家務事。”

唐青崖心中不忿,欲言又止:“叔父不是旁人——”被那沉靜冰冷的目光徑直掃過,立時強壓下去,垂眼道:“是,我知錯了。”

唐玄翊道:“他日回到內府,自己去領罰。我早說過,不會因為你是門主之子就從輕發落,王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

唐青崖好似全不意外道:“曉得了。大師兄何故來江陵?”

“門主差我去給齊家送點東西,那邊家主今年新繼任,很快一年一度中秋佳節,按例是要交好的。如今事畢要回去,路過江陵歇息一夜,今晨就啓程,你卻過來了,仔細一想,少主如今能獨當一面,實在令人欣慰。”

唐青崖自行忽略了他十年如一日的陰陽怪氣,兀自道:“這次去桃花塢,按規矩是要示上,但我卻發現了不妥——有一屋子的霹靂堂火器,并未查尋到憑條物證,事有蹊跷,不敢妄自決定,故而到暗樁細細詢問。”

唐玄翊看他的目光立時有些複雜,而他并未多言,只道:“我立刻修書一封給白羽,他是霹靂堂堂主,容他好生整頓便是。”

“……好,多謝大師兄。”

見他掌心的玉瓶,唐玄翊臉色稍微松快,語氣也不再僵硬:“罷了,這次的事因你憂心叔父當年,大庭廣衆之下冒犯黑雀夫人雖有不妥,出發點到底是為了本門。屆時我向刑堂打個招呼,看能免則免吧。”

聽他言外之意是要放過自己,唐青崖立時得寸進尺:“刑堂師兄的戒尺打得太疼了——大師兄,你就饒了我這次吧?”

唐玄翊嘴角輕輕地上挑,他不常表露愉悅,看上去頗有些閻王笑的感覺:“難得你求我,那便饒你一次,下不為例。快去給那小兄弟解毒吧,勿要拖延。”

他這才想起被阿寅送到客房安頓的蘇錦,颔首應完,即刻轉身要走。

唐玄翊又道:“阿青,你什麽時候帶那人回門中?”

被誤會了第二次,唐青崖無可奈何道:“師兄,只是路上偶遇投緣,非我良人,何必耽誤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不用苦苦追問。”

唐青崖說完這句似是而非的話,跑得飛快,拐個彎便不見了。他沒看到唐玄翊在他的身影消失後驀然收斂了稍微柔和的表情,頓時又回歸石頭般硬邦邦的不動聲色。

唐青崖拐出藥室的轉角,驀然停下,小心翼翼地拔開塞子嗅了嗅。

他倒不擔心唐玄翊在這上面做了手腳,但謹慎一些總是沒錯。自從确認了蘇錦就是當年那個總哭個不停的小孩兒,唐青崖莫名地感到更加親切,言語間頗有些“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因而不自禁地想對他好。

況且化功散實在事出有因。

唐青崖思及此處,掌心的玉瓶被捏緊了。

阿寅将蘇錦安置在客房,江陵暗樁規模又比其他幾處大得多,四通八達的通衢之地。唐青崖走過小院時瞥見當中習武木樁與燒得通紅的鍋爐,随口問道:

“做了什麽好玩兒的?”

阿寅蹲在旁邊燒火,額上一片細密汗珠:“少主哪裏話,這是堂主要的東西。”

唐青崖挑起一邊眉毛,好奇地走過去,卻見正是那日他臨時用以退敵的鐵蓮子模型。他不怕燙似的,赤手空拳地伸下去撈出一枚,仔細打量,見到上面篆刻的“攻玉”二字,皺起了眉:“大師兄要你做的?”

阿寅天生一雙笑眼,毫無戒心道:“堂主說這鐵蓮子還需改進,就不勞動少主了,他寫了個方案讓我看着改。”

當日他剛做好,拿給唐玄翊觀摩,對方哂道“不務正業”。如今饒是唐青崖素來不喜争功,此時也感到有些膈應。他将那鐵蓮子抛回去,順手拍了阿寅的肩膀:“好好幹,我去看看蘇錦。”

走出兩步,他又回身道:“我那木鴿子,是不是門內也有一只?”

阿寅道:“是啊,上回堂主剛借用過。”

唐青崖保持着溫文爾雅的得體笑容,一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再沒說什麽,轉過身後那點笑容徹底沒了。

暫且安頓蘇錦的客房陳設簡單,色調活像個靈堂,叫人看了十分不舒服。

唐青崖推門進來之時,映入眼簾的直接一片慘白床幔。他皺眉道:“怎麽搞的,阿寅越來越不會做事,這間客房平時沒有人住,他是欠收拾了!”

蘇錦坐于桌邊,托腮凝思,聽了他這話,道:“不礙事,你大師兄訓你了嗎?”

唐青崖奇道:“他會如何訓我?”

蘇錦示意他周身,道:“你說當年被他打了五十下戒尺,卧床半個月才能下地走走。”

那人不曾露出訝異神情,手中捂了一路的玉瓶遞過去,安靜道:“解藥,我方才查過,應該沒有問題,你可放下心來。這地方實在不是住人的,服完藥稍作調息,等毒解了,去我的廂房歇息吧。”

蘇錦微微皺眉,見他如此,唐青崖道:“房間有忌諱,你聽我的便是。”

玉瓶中的藥丸只有一枚,蘇錦服下,稍微運功,立時感覺通體舒暢,與之前雖無大礙卻始終郁結的無奈大相徑庭。

天光大亮,唐青崖卻困了。他将蘇錦領到自己廂房當中,果然與之前那處客房大不相同,即便沒有任何奢華的陳設,但各種必需用具一應俱全,床也平白無故地大上許多,新鋪上的被褥幹淨柔軟。

他往床上一栽,夢呓般囑咐道:“你随便去哪兒都行,天黑之前回來。院中的暗器兵刃別亂動,要不想出去,就和阿寅玩玩。”

數落完這些,唐青崖仿佛終于交代了後事,立時雙眼一閉,睡死過去。

一路照顧蘇錦,又連夜奔波,他基本沒有合過眼,強撐着精神應付完唐玄翊,此時總算得了片刻安寧。

見唐青崖睡得沉,蘇錦在床邊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唐門解藥果然神奇,他只服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感覺大好。只是化功散這類秘藥,向來只存在于典籍之中,杜若從何處得來,唐青崖又得以一眼認出——便是燕随雲這類見多識廣,常年刀口上讨生活的人物,也差點因為認錯給他誤服了解藥。

想必也和唐門有點關系。他以前單純,如今卻變得有些愛多想,凡事硬是多長了好幾個心眼,千回百轉的,一些不那麽顯而易見的事也能猜透。

窗外鳥鳴婉轉,蘇錦伸手将旁邊的被子拉過,俯身給唐青崖蓋上。他喝了口茶,正要去窗邊将天光一并隔絕,免得擾人清夢,卻狠狠地被吓了一跳。

一張慘白的人臉與他對上,蘇錦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不易已出鞘兩寸。

那人臉不動,他仔細一看,才發現只是一個類似傀儡的假人,頰上兩團胭脂仿佛信手而為,雙目圓睜,仿佛在笑,看久了實在覺得瘆得慌,材質既非紙糊,也不像鐵打,輕飄飄地立在窗邊,表情詭異活像偷窺。

蘇錦與它面面相觑許久,終是從慘白的面皮下看出是個木人。

将這樣一個玩意兒擺在房內,唐青崖這到底是什麽惡趣味……這麽想着,蘇錦伸手要去戳那兩團胭脂,手指方才觸到冰冷的表面,他即刻收回,精準無誤地夾住了一根銀針。

傀儡依舊詭異地咧着嘴睜着眼,蘇錦低頭觀察掌心的針尖,又見那傀儡周身遍布奇怪的開關,他突然低低地笑了一下。

唐青崖将它放在此處,竟是防止有人夜襲麽?

蘇錦最終沒有出去,他擡了個凳子,坐在傀儡旁邊,和它一起盡職盡責地守着熟睡的唐青崖。中途他想研究一下這傀儡身上究竟有多少機關,手甫一伸出,險些被刺成了篩子,對方六親不認,藏滿了暗器。

等唐青崖睡飽了起來,見到的便是一人一傀儡在窗邊兩廂較勁的場面。他揉了揉眼睛,正好看到蘇錦毛手毛腳地去碰那傀儡一只胳膊。

關心則亂到底超過了看戲的愉快,唐青崖慌忙道:“別動那裏!”

蘇錦很聽話地停了,扭過半邊側臉問他:“做什麽的?”

唐青崖打了個哈欠道:“碰到關節小臂即刻脫落,裏面藏着半把匕首,銳利無比還喂了毒,被刺一下你小命堪憂。”

蘇錦道:“這麽神奇?這是你做的?”

立時表情就得意起來:“對啊,這是十二,前面的全都淘汰了,它用了一年多,暫且沒出過故障,但帶着走路也麻煩,故而一直放在江陵。诶,你繞到它背後有兩個小機關,按上面那個,再去摸就沒有暗器到處飛了。”

蘇錦:“那若是按了下面那個呢?”

唐青崖:“暗器也不會到處飛,可它的關節就全動起來,張牙舞爪地要把你撕碎了。”

蘇錦心有餘悸,趕緊按他說的做了,戳完之後,果真沒有任何動靜,除卻笑容依然看得人汗毛倒豎,再沒有別的危險之處。

唐青崖望了望窗外,日頭不再高懸,問道:“你就沒出去走過?”

蘇錦搖搖頭,指着十二道:“和它玩挺有意思的。”

唐青崖無不敬畏地拉起他的手:“壯士啊,我都不敢和它玩,裏頭盡是些暗器毒物,又不留情面,一旦被紮到可不是一兩天能夠痊愈的……你玩了一整天?”

“并未都在玩,也揣摩劍譜,順便想了想師父的事。”

唐青崖癟嘴道:“又是師父……那你想到什麽?”

蘇錦沒聽出他話語中些許不對勁,自顧自道:“我記得,按照你們所言,杜若丈夫慘遭殺害那年,師父的确犯下了一樁十幾條人命的大案。可他出身大內,後來不聲不響的這案子就沒人查了……對了,他當年為何遁入草莽,你知情嗎?”

唐青崖道:“坊間傳聞是被當今厭棄了。但從父親那邊聽來的閑話,仿佛是謝前輩有意要離開皇宮,請辭之時還鬧得滿城風雨,把小皇帝氣得夠嗆,後來被強行壓下,說他被趕走,算是終結民間沸沸揚揚的謠言吧。”

“可你用腦子想想,師父當年風華正茂,又武藝高強,他執意要走,那位如何攔得住?只是我自認師父并非那樣淡泊名利之人,他再身不由己,也不至于當了十年的暗衛統領、正當盛年請辭。”

唐青崖看他的眼神意味深長:“膽子好大啊蘇錦,懷疑到你師父頭上?”

蘇錦不理他,道:“就算離了大內,他卻并未歸隐,而是借由群英會再次出山,天下聞名——試問真的只想離開皇宮,他還會如此嚣張嗎?”

唐青崖:“……”

蘇錦繼續道:“說來也奇怪,照你父親所言,師父是自行請辭,當權的這位曾經多次挽留他,那為何他再次名聲大噪之後,皇城卻一點動靜都沒有。這麽看,反倒像他們為了做一場戲,其中必定有內情。”

他沒有追問這場戲是什麽,用心想便知,是在圓“謝淩為天子厭棄”的謊。

倘若不是他自己要走,而是皇城故意放虎歸山、裏應外合呢?他們到底想做什麽?

蘇錦眼角一跳,他思慮過多終于有點疲倦。

這場綿延了數十年,惹得江湖中人心惶惶的大戲,核心大約仍然是步步生蓮。蘇錦腦海中慌忙蹿過一堆心法字句,卻仍然亂麻一般無從下手。

唐青崖見他臉色不好,又在認真思考什麽的模樣,探手在蘇錦頭上扇了一下:“你休息會兒吧,別動腦子了。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的事,順其自然就好。起碼烽煙渡想得還挺單純,只想要劍譜。”

“知道心法的人不多。”

“他們很快就會知道的。”

唐青崖說完,雙手一把抄在蘇錦腋下,把他從臨窗的凳上摟起來,不由分說地按在床沿,順手在肩上一推,将人三兩下地制服了。

手指毫不留情地一點蘇錦眉間,放輕了聲音,近乎有些像哄小孩的語氣了,口中喃喃道:“睡吧……我給你弄點吃的去。”

蘇錦當真依言合了眼,手指不安地攢住被角。

他在床邊靜默地站了許久,直到那人的手指松了力度,呼吸也漸趨平穩,這才背過身出門。他面無表情,唇角淡漠地下撇,整張臉像極了幼時冷清無畏的模樣。

走出門去,唐青崖喊住院中恰好路過的人,聲音低沉沉的:“阿寅,你手上端的那是什麽,別不是想送往客房去給蘇錦吃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 開啓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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