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驟然被喊住,阿寅卻很有唐門中人喜怒不形于色的氣度,溫良恭儉讓的神情幾乎讓唐青崖差點信了是自己太過多疑。
他轉向唐青崖道:“少主,客房那邊一天沒吃,我過去看看。”
唐青崖朝他勾勾手指,語氣平淡道:“拿過來,我也餓了,先給我吃一口。”
阿寅不慌不忙,将端着的羹湯送到唐青崖面前,輕聲細語道:“剛出鍋不久,少主小心燙。”那羹湯雖然看着清淡,聞着卻挺勾人食欲。
唐青崖冷笑一聲,狀似活動袖口般,突然從不知哪兒抽出一根細細的銀針,輕描淡寫地沒入湯碗,片刻後抽出來,針尖全黑了,還隐約有腐朽的前兆。
他連個把銀針展示在兇手面前的過程都沒有,徑直扔在地上,還拿腳碾了碾,仍舊毫無起伏地以一種念經的口吻道:
“你在攻玉堂,我沒有虧待過你。去到鎖魂堂之後,如何受大師兄的差遣,我也管不着。不過阿寅,什麽時候你覺得,我帶回來的人也可以随便拿捏了?”
對方緘口不言,唐青崖又道:“倘若我真随便一問,餓了要吃呢?”
阿寅木然道:“少主誤食自有解藥雙手奉上,只是蘇公子并非本門中人,化功散的秘密被他知道,會對少主不利。”
唐青崖卻笑了:“哦,如此說來,你替我考慮周全,倒顯得我小心眼了。”
阿寅什麽也沒說,唐青崖将羹湯端平觀察片刻,道:
“鐵蓮子的圖紙我只給大師兄看過一眼,他記憶力不至于超群,如何能把所謂修改意見給你?總不會是圖紙自己飛到了他眼皮底下吧——我對下屬不長心眼,只是生平最恨背叛,你明知這一點,仍舊做了自己的決定。嚴刑逼供和發落下屬這種事,我沒什麽經驗——明日起自己回蜀中刑堂領罰吧,你若不想去,過段日子自會替你陳明來龍去脈,到時什麽下場,你很清楚。”
他說得平常,仿佛只是在聊些換崗的簡單小事。言畢之後,羹湯全被唐青崖潑在地上,他把空碗還回去,看也不看對方一眼。
夕照黃昏,唐青崖見東廂房始終緊閉,料想唐玄翊不會在此多待。
阿寅依言離開,他稍微弓起的脊背仿佛和年少時沒有區別。唐青崖在原地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覺得肩上酸痛無力。
他轉身欲去廚房,卻看到了蘇錦立在門邊,形狀優美、微微下垂的眼角盡是低落。
唐青崖沒來由地一陣心軟,剛要出聲,蘇錦突兀道:“你們倆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化功散到底有什麽秘密?”
此時院內再無旁人,燒得通紅的鍋爐也冷卻下來,整個陳設冰冷冷的。唐青崖做了個手勢,請他去院內。
除卻進門處,東西北共有三間廂房,唐青崖住西廂,而西北處另有一間像極了柴房的小屋,白日尚且不覺得,此時日落,顯出幾分鬼氣森森。
唐青崖請他在院內坐了,信手拈來似的抽出一個紙包扔在桌上,道:“這就是化功散,本門不外傳的秘藥。最開始只有門中發落犯了大錯的弟子才用,此前藥堂那樁叛逃的大案中跟着流落江湖,到底為什麽輾轉到了杜若手中,我也不清楚。”
蘇錦拆開那紙包,平淡無奇的白色粉末,甚至有一股女子身上很常見的清香,他道:“你不會害我。”
唐青崖道:“我也很好奇,你為何會三番五次地與唐門扯上關系。”
臨安小院中的黑衣人,號稱“鎖魂堂”的棄子,還有這秘藥、桃花塢裏莫名出現的火器,仿佛一切都意圖所指——
蘇錦思慮片刻,道:“化功散在唐門是禁物嗎?或是每年會制出多少,有登記造冊嗎?”
他幾句話讓唐青崖茅塞頓開,但只是一瞬,他又迅速地蔫兒了:“唐門剛交到我父親手上時,他是不讓藥堂再制化功散的,現在的确控制數量……可我就算回去查了,也改不了大師兄德高望重、只手遮天的局面。”
蘇錦奇道:“下一任門主難道不是你?”
唐青崖聞言露出個譏諷的神情:“又不是土皇帝,還搞世襲?門中規矩舉賢任能,我不過是個天分高些的本家弟子。何況如今四堂錯綜複雜,攻玉堂處最末流,尚且置身事外,父親不讓我蹚渾水,才把我趕出來。”
有家不能回,有一身抱負不能施展。
各人皆有各人的苦處,蘇錦驀然想到燕行風所言,“你非唐青崖,不懂他的難處”。這人平素沒心沒肺的聒噪,可只言片語,竟是透出不足為外人道的艱澀,他出身好,樣貌好,功夫也不差,似乎處處都很拿得出手,但分明又處處被壓了一頭。
被壓得喘不過氣了,于是逃到江湖中,自欺欺人地以為潇灑。當不了頂尖的刺客,言下之意又無法子承父業,如此放浪形骸,只是徒勞的慰藉。
他單手托腮,收起一身的愁雲慘淡,輕快道:“不說這些了,一天沒吃東西,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言罷留蘇錦獨自在院中,面前一包化功散。他起身離去,蘇錦坐在原處不曾挪窩,扭過頭時能看見西廂窗邊那只傀儡,大約與它鬥争了大半天,此時遠遠地望過去,竟然覺得它的笑臉詭異得十分可愛。
唐青崖不一會兒就從廚房回來了,端了個碗,放在蘇錦面前。他的指尖被燙得通紅,飛快地捏了捏自己耳朵,對蘇錦道:“快嘗嘗!”
面的滋味其實不太好,少鹽缺味,尚可飽腹而已。蘇錦筷子一動,戳到碗底卧着的一只荷包蛋,愕然須臾,嘴角輕輕地彎了。
“很好吃。”
“是嗎?頭一次下廚,你可不要诓我。”唐青崖坐在他旁邊笑,猝不及防搶了蘇錦的筷子吃一口,挫敗道,“分明就不好吃!你這人怎麽撒謊?”
蘇錦道:“我覺得好吃,你不要再搶了。”
他說話時語氣懇切無比,眼中映出最後一縷夕照,竟是流光溢彩,分外好看。
唐青崖一愣,手中力道松了,立時被蘇錦把筷子奪了回去。那人埋頭吃面的樣子似乎這碗寡淡的面疙瘩當真舉世無雙,偶爾一擡眼對上唐青崖的目光,只彎彎地朝他無聲笑,露出了少年人尚未褪去的青澀單純模樣。
在這一刻,唐青崖那顆許久未能因為任何人或事而動蕩的心,突然狠狠地抽動,叫他腦中一片空白,四肢短暫地虛浮。
院中唯一的楊樹上,兩只灰不溜秋的麻雀正靠在一起,把頭埋在翅膀底下,迎接即将到來的漫長黑夜。
那日晚間,蘇錦硬是被唐青崖留在了廂房。對于為何不讓他去睡客房的疑問,唐青崖這才說出真相:“那個房間一向給‘客人’住,多半活不過夜。”
蘇錦道:“是你們害的人?”
這次卻有了愧疚,唐青崖道:“原本我們的規矩,不會将人往暗樁帶。若是帶回來過夜的,十有八|九都不懷好意。于是時間久了就在院中備下一間屋子,屆時自有人去處理掉,情報到手便可。”
蘇錦險些被唐玄翊當成這種人了,唐青崖心有餘悸地暗道,“好在沒有告訴他蘇錦便是将整個洞庭攪得雞犬不寧的罪魁禍首。”
他雖說得委婉,蘇錦也能猜個大概這其中是旁人的潛規則,故而沒有多問。
只是夜裏躺在一處,唐青崖以前睡的都是地板,今日不知怎麽想的,一言不發擠上了床,還在他旁邊躺得心安理得。
頭次與人同床共枕,總歸哪裏別扭。蘇錦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結,閉着眼卻一直很清醒,覺得自己和床板挨着的地方都沉入地下,而另一半卻輕描淡寫地浮上九重天外,整個人十分矛盾地擰巴着,一直半夢半醒。
到了後半夜總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身邊的人卻一下子翻了個身。
唐青崖默不作聲用額頭抵住蘇錦的後頸,眼睛眨了眨,回味了片刻心頭那點悸動,認命地發現并非空穴來風。
翌日聽到拍門聲,蘇錦坐起時,身側已經空落落的了。他疑惑地下床,看見唐青崖正披着一件外衫,衣冠不整地朝門口走去。
清晨太陽尚未升起,還有些入骨冷意。蘇錦留戀萬分地看了一眼溫暖的床褥,沒能忍住誘惑,最終意志力薄弱地又縮了進去。他舒服地伸展開手腳,枕上留着和唐青崖襟袖間如出一轍的好聞味道,仿佛能安神。
蘇錦沉浸在夢與現實的交界,正要沉沉地堕進去,猛然聽到一聲大喊:
“唐青崖!你把我師弟怎麽了!”
這聲音太過熟悉,他立刻驚醒,映入眼簾的卻是許久不見的秦無端,一掌朝唐青崖拍去:“連我師弟你都敢下手!”
唐青崖側身躲過,即刻抓過旁邊一個人來擋,自己縮到人家背後,探出一個腦袋申辯:“我沒有,你冷靜!”
蘇錦抱着被子坐在原地,雙眼迷糊,似是從未見過秦無端暴怒,還有些興致盎然。他正要開口勸誡,被唐青崖拖去做擋箭牌的那人一個箭步踏到床邊,蘇錦一見他,登時徹底清醒了,驚訝道:“小師叔?”
程九歌拉過他露在外面的一只手腕,把脈後面色立刻黑了好幾層,厲聲道:“趴好。”
蘇錦滿肚子的疑問沒能問出,先規規矩矩地趴下了。
打架的兩人立時也停了,秦無端問道:“聽說你在洞庭和黑無常大打出手,甚至還占了上風,後來卻被杜若弄得傷勢加重嘔了血,怎麽回事?這人沒有出手助你嗎?對了,這小子從不和相好兒之外的人同睡,他沒對你做什麽吧?”
他立時抛出了許多疑問,蘇錦不知該回答哪一個,程九歌剝了蘇錦的衣裳,替他轉向秦無端:“閉嘴。”
這一句果然奏效,秦無端立時噤若寒蟬,把扇子一展,裝模作樣地搖。唐青崖則事不關己道:“我去給你們倒杯茶。”
程九歌略一點頭,不由分說地動手把蘇錦紮成了一只刺猬。
唐青崖乖巧地奉上茶,時機正好地問道:“他沒事吧?”
“此前傷的全都淤積着,後來大約中過毒,整個人剛好‘百廢待興’。”程九歌轉向蘇錦,數落道,“我從沒見過你這麽不愛惜自己的人,便是争一口氣也要量力而為。你那功法原本就是踩在刀刃上,兇險萬分,稍有差池小命難保。有了內傷不及時治療,還拖這麽些時日……我看你是急着找死!”
唐青崖自己是個三腳貓的大夫,看不出所以然來,此時聽程九歌這麽一說,立刻檢讨道:“一路從岳陽趕路來的,實在沒有時間。”
程九歌還有什麽要說,生生地忍下,到一旁唉聲嘆氣去了。
蘇錦趴在床上,百無聊賴,總算有了開口的契機:“師叔師兄,你們不是去樂清了嗎?怎麽突然出現在江陵?”
原來那日他們與蘇錦分道揚镳後一路南下,路過臨安之時,秦無端帶程九歌去到此前撤離時存放物件的臨時地點。
他在離開臨安的那一夜通宵未眠,給蘇錦留下那幅畫之後,秦無端将小院中武學典籍、孤本醫書和珍貴的丹青畫卷都挪到自己以化名購下的一處房産中,随後再連夜回會稽去了。那幅畫中大有乾坤,本是他随手而作,薛沉的信裏多次提到了“雁蕩”的字樣,秦無端放心不下,始終惦記。
徹底安置好了臨安的一切,二人方才啓程去樂清。浙南一帶奇山峻嶺,本是山匪橫行,而後烽煙渡一家獨大,竟成了個有組織有紀律的土匪窩。
然後秦無端不負衆望地被抓了,他自導自演了一出戲。
烽煙渡現在的幫主就是個成事不足的吉祥物,大小事宜都由兩名護法決定,俨然已經成了個空架子。那時正逢左護法何常前去洞庭參加桃花塢的壽宴,右護法方知雖猶在總舵,但他不知為何沒有插手此事。
秦無端被關了幾天,從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守衛嘴裏套出了不少話。而後程九歌裏應外合,在烽煙渡放了一把火,救了他出來。
“本來呢,我們是打算回會稽的,路上聽聞了你在桃花塢的‘盛況’,決定改道去岳陽。剛翻出雁湖,被追殺的人堵住了。”秦無端的語氣活像個說書人,折扇在手中一收,語氣曲折道,“你猜來者是誰?正是銷聲匿跡的右護法,方知。”
蘇錦還沒開口,唐青崖在他背後陰陽怪氣道:“方知沒一刀砍死你啊?”
秦無端回身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使左手劍不會用刀。你別說,我和小師叔兩個加起來差不多能和方知一戰,但他帶了十幾個烽煙渡的高手,兩邊劍拔弩張,他居然讓他的人都走了。”
“哦,這倒有些蹊跷了……”
“更蹊跷的是,方知把我們放了。”秦無端攤開手,“佯裝戰敗,好回去交差——唐青崖,他和你有交情嗎?”
唐青崖搖頭道:“不認識他,也沒交過手。我猜他是看上你了。”
秦無端“呸”了他一聲,覺得此事無解了,改為從懷中掏出一個物事遞給唐青崖:“那這個呢,你總認識了吧。”
他接過來,正是一枚唐門中人最常用的霹靂彈。
秦無端道:“從烽煙渡逃跑時,我在其中一間小屋子裏見到的。裏頭整整齊齊碼着好幾個箱子,打開來看都是這類火器。我想起你說的,心道大約是唐門的玩意兒,可又沒見着憑條,就順便拿了一個……青崖,怎麽了?”
仿佛天塌了都無所謂的人此時面色一沉,他定定地凝視掌心中指節大小的霹靂彈,說不出的陰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