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秦無端和唐青崖交好很有一段時日。二人自從在華山一見如故,發現彼此都是中意山川美景的人,立時無話不談,分道揚镳後偶爾遇見了會一起喝杯酒。

他們兩個一是陽明洞天掌門的徒弟,一是唐門如今的少主,身份相當,又因喜歡游山玩水,常年不着家,顯得分外投機。

只是唐青崖酒量不如秦無端,有次喝多了,把唐門在江陵有個暗樁的事唠嗑出去,秦無端這人天賦異禀,聽過便記在心上。而後和程九歌改道岳陽的時候,想起蘇錦提過他,靈機一動,到了江陵要找唐青崖。

人是在的,還意外收獲了受傷的蘇錦。兩方一番合計之後,秦無端這才知道桃花塢那堆破事裏,唐青崖攪的渾水也不少。

“所以你的意思是,桃花塢和烽煙渡,一定在密謀什麽?”

唐青崖聽了他的總結,重重地嘆了口氣道:“恐怕這其中我那掌管霹靂堂的三師兄玩忽職守,不然就是也分了一杯羹。否則霹靂堂的火器怎麽會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卻又數量衆多地出現在兩個地方。我看那數量,也不是一兩次攢得齊的,這樣大的事我卻從未耳聞,不得不忘壞的方向想。。”

秦無端聽了他們在桃花塢的經歷,他對唐門內鬥毫不知情,只道:“或許事出有因,也有可能是你誤會了。”

唐青崖不置可否,把玩着那枚霹靂彈,若有所思。

那一邊,秦無端卻又與蘇錦侃侃而談,他問了蘇錦一些何常的武學套路、用何兵刃,對方一一作答後,臉上表情精彩紛呈。

“如此說來,當日殺了薛沉的應當就是他。”秦無端疑惑道,“但何常連你都無法取勝,縱然你心法詭異,短時間功力大增,到底比不上薛沉的修為,他又怎會在師兄身上贏得這麽徹底……”

他們兩邊交換情報之時,程九歌從外面熬了湯藥,黑着一張臉端進來,把蘇錦身上的銀針拔了,再遞給他:“喝光。”

那湯藥色澤醇正,一看便是這人公報私仇加多了黃連,聞着都令人退避三舍。蘇錦立刻露出了可憐又為難的表情,程九歌一見,加重語氣道:“不許剩。”

看戲的唐青崖樂了:“原來阿錦怕苦!”

蘇錦一張臉皺得活像九十歲的老人,他大義凜然地接過碗,用一種随時準備犧牲的前線将士的姿勢仰起臉喝藥。整個過程極其痛苦,端湯藥的手指節繃得泛白,眼角輕輕抽動,好不容易喝完,苦得眼中湧起一片淚花,幾乎就要哭了。

程九歌無情道:“一天喝三次,你現在好好靜養。”

說完這話,他拿過空碗,目光如炬地盯着蘇錦把最後一口咽下去,方才轉身離開,一襲白衣飄逸極了。秦無端借口藥味難聞,捂着鼻子也走得飛快。

蘇錦表情精彩紛呈,他感覺舌根仿佛都泛着苦,整個人五髒六腑被藥汁浸透了似的難受,靜靜地在床上坐着,沉浸在無盡的惡心裏。

突然一只手伸過,在他眼底展開來,掌心躺着一顆包裝拙劣、一看就不怎麽好吃的糖。

唐青崖湊過來對他笑:“給你,昨天順路買的。”

記憶中唐青崖從不吃甜食,某次被他哄着吃了顆話梅脯,一回到客棧就吐了。但他看到小攤上的糖果惦記着,用途不言而喻,就像那碗卧着荷包蛋的面條。

蘇錦接過塞進嘴裏,那味道的确很一般,只有一個甜字。甜得幾乎能黏掉牙,他含在嘴裏,腮幫子立時鼓起來一塊。

唐青崖戳了戳那裏,半是埋怨半是叮囑道:“下次可不許逞強了,我不是大夫,看不出你的好賴,只曉得人還能走就沒大礙。這邊阿寅被我遣走,剩下一堆事要處理,我把你師兄和師叔安頓了,不用擔心。”

蘇錦的嘴唇動了動,顧左右而言他道:“其實我也覺不出有什麽不對,只是大約的确修煉法子不當,傷了經脈。”

但到底是哪裏不對,如今卻不可查了。

“唔,關于‘步步生蓮’我倒是知道一些。”唐青崖在床邊坐下,擺出長談姿态道,“傳自立國時期的一名青城派高手,但那人貌似不太被本門待見,後來就消失了,留下一卷奇書……我猜應該就是《步步生蓮》,這功法練的人少,又基本都是大內高手,于是越傳越邪乎,就成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同歸于盡了。不過其中蘊含的盡是道家陰陽論,至今青城派的獨門輕功都叫‘蓮生步’。”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不過與他所想有點相似,蘇錦道:“你當真什麽都清楚?”

唐青崖笑道:“搞情報久了,百家雜論都曉得一些,但只摸到皮毛。無奈唐門與青城派實在是兩廂厭棄,否則我還能幫你——你經脈似乎異于常人,天生是個習武的苗子,否則也不至于如此重傷之下還活得好好的。”

蘇錦唇角翹起來,眼角彎成了月牙,朗聲道:“你的意思是,追本溯源,我可以上青城山求解?”

唐青崖被他的樣子逗得心旌一動,忍不住擡手揉了揉蘇錦的頭發:“等你大好再說。此次傷得太重,現下你師兄也在,他自會有所助益。”

嘴裏含着的糖化開,總算沖淡了苦味。

蘇錦的內傷養了足足一個月,期間秦無端在江陵城中四處吃喝玩樂,每日一身酒氣地回到客棧,必定被程九歌打出門去。

而唐青崖好似一夜之間突然找回了“正形”,悶在暗樁當中一呆就是一整天。他偶爾出門,去的也只是唐門在此間設立的一處古董商鋪,之時做了易容,同掌櫃以普通客人的身份相處,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蘇錦養傷用的是他的房間,而他大逆不道地拆了東廂的門登堂入室。二人自從那天一顆糖之後,關系仿佛變得更好了。

他被勒令不得出門走動,每天困在房中研習劍譜,默寫了一本心法重頭參悟。

從前心如白紙,可信筆塗鴉,五重心法練得順暢無比;如今初窺江湖,有了雜念,再次自第一個字伊始,又發現別有乾坤。

七情六欲不可根除,他到底做不到止水之境。

江陵四季分明,深秋時節,水位變低。蘇錦得令終于可以出門走走,沿江吹了半日冷風,坐觀金烏西沉,方才啓程回到住處。

他每天被灌三次藥,如今覺得身上都被熏染出了苦味,踏進門時本揣着視死如歸的心情回去喝藥,卻只看到唐青崖。

對方坐在院中,月上柳梢,他向蘇錦招招手:“過來。”

正中間的桌案上擺了一個酒壺,酒杯亦只有一只。蘇錦落座後,唐青崖給他推過來個碗,低頭一看,又是面條。

不過聞着卻比那一日的寡淡更讓人胃口大開,面條也細了不少,上頭卧着一個金燦燦的荷包蛋,撒上幾顆碧綠蔥花。

蘇錦沒動筷子,問道:“今天是什麽特別的日子嗎,怎麽突然吃這個?”

唐青崖指了指蒼穹,正是皓月當空,晴夜無雲。他仿佛卸下了過去一個月裏所有的沉重背負,輕松道:“小傻子,今天是中秋。你師叔說,也是你的生辰。”

他說得溫柔體貼,蘇錦卻無言了。

因自己幼時走失,生辰具體哪一日不可查證,莊白英便說,“既然記得在秋天,不如選個八月十五的好時候。”這才定下來。過去十二年在會稽山上,每逢中秋,謝淩總會外出,莊白英便将他接去陽明峰,陪他看一夜的月亮。

“今日你師叔過來熬藥,我突然想起了莊前輩的劍也在此處,記得你說他自小依賴莊前輩,便取來給他。”唐青崖自斟自飲,“他見了那劍,失魂落魄片刻,帶着走了——你晚上的藥也不用喝了。”

蘇錦道:“托付給小師叔再好不過,也謝謝你。”

唐青崖示意那碗面:“再不吃就涼了,我特意找此間唐家當鋪的老板娘學的做法,應當比之前那碗好吃。”

蘇錦心念一動,喉頭發緊道:“你……你之前就是在學這個嗎?”

唐青崖笑着點點頭,那雙星目向來都非常亮,從一開始便吸引了蘇錦。此時千裏共婵娟,皓月高懸,長壽面入口,分明十分清淡,可他卻覺得勝過望江樓的芙蓉酥、洞庭的蓮子羹還有一切五花八門的珍馐。

唐青崖的手指點了點桌面,道:“及冠就是大人了。可惜我二十那年正在服喪,又整天在外,四處奔波,過的刀口舔血的日子。後來回了家,父親說了一句‘你去攻玉堂吧’,只字不提生辰,更沒有行過——也不知道怎麽行冠禮。”

“服喪?”

“母親病逝了。”唐青崖說完,見對方一瞬間尴尬的神色,反過來去開解他道,“沒事,好幾年了,生老病死而已,我早不覺得有什麽。”

唐青崖生辰在十月初八,他記得那年自己及冠,接到的第一個通知便是去夔州。唐門的生意遍布天下,只要有錢便可以接。待到他一身血地從夔州狼狽回到蜀中的時候,卻又聽見了母親病逝的噩耗。

連最後一眼都未曾見到,也不知母親到底曾否聽說他彼時正當遠行。

這些往事他很少對人提起,如今混在近日的諸多雜亂當中,一時之間竟讓他十分難過,仿佛重新回到當天。

唐青崖還記得他在嘉陵江畔站了很久,淋了一夜雨。

蘇錦直直地盯着他,見唐青崖一杯又一杯地喝,突然伸手奪過他的酒杯,一口悶掉,霸占着杯子不肯還給他了。

唐青崖好笑道:“你小子……小心被師叔知道又在藥裏加黃連!”

酒杯敦在石頭桌案,蘇錦道:“師父過世之時,我也一樣十分傷心,在靈位前哭了許久,險些因為體力不支暈了過去。後來掌門師叔開導我,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如今你在此喝酒,聊到傷心事,把賞月的良辰美景變得十分苦悶,我想縱然是觸及傷心之處,可也不能消極怠世。”

唐青崖道:“這些大道理我已經聽過無數次了。蘇錦,我經歷的比你多。”

他擡手要去拿酒杯,蘇錦卻搶先一步攬到自己手中,道:“經歷得多又有什麽用,還不是借酒澆愁。起碼我不像你。”

大約想起了當日望江樓中的醉三秋,唐青崖無言以對,強硬道:“杯子還給我。”

蘇錦立刻給他,嘴上卻道:“我不攔你喝酒,但你若是喝多了傷及脾胃,屆時後悔可別怪我沒有攔你。”

他想說你哪來這麽多奇怪的理論,對上蘇錦誠懇無比的一雙眼,卻說不出了。

蘇錦長得好,才及冠的人天生一副眉蹙春山眼含秋水的溫柔樣,眼角微微下垂,無論何時都不會發脾氣的耐心。只是唐青崖也忘不了,那日他躲在人群背後,看蘇錦與何常對戰之時瀕臨走火入魔,眼睛幾乎要滲出血來。

唐青崖突發奇想道:“今天你生辰,上天眷顧,你不如許一個心願。”

蘇錦怔忪,又笑了起來,他的眼角同嘴角一并彎成十分美滿的弧度,真心實意地流淌出蜜似的甜:“那我便許願你的憂心事能快些解決吧。”

唐青崖道:“這可不能随便!”

蘇錦振振有詞地篤定道:“沒有随便,你不煩了,我也開心些。”

他的動作遲疑了,仔仔細細地凝視蘇錦,妄圖從他臉上看出絲毫讨好來。然而什麽也沒有,蘇錦只認真地回望他,月光清冷,醇酒暖身,唐青崖感覺腳心升騰起一股熱氣,将他整個兒包裹,周身舒适。

多年來的踽踽獨行在他心中築起了一道高牆,而今夜月色迷人,他分明覺得那堵高牆裂開了一個縫,很快便要不可一世地塌陷。

唐青崖只道:“你不必将我放在這麽重要的位置上,萍水相逢而已。”

蘇錦搖頭,仿佛猜透了他心中的憂慮,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即使沒有這一層關系,我也是盼着你好的——青崖,活得太累總要有人分擔。”

他說話聲音輕,與最初的年少懵懂相比,仿佛已經開始沉澱出歲月的痕跡。

他酒量終究不行,此時有些上頭了,被蘇錦這掏心掏肺的話一刺激,唐青崖嘴唇翕動,有什麽澎湃的山盟海誓就要脫口而出,空中不失時機地傳來撲棱棱聲音。他立刻酒醒了一大半,擡起一只手。

掌心磁石指引着不遠處的木鴿子飛過來,蘇錦見到這種運作,好奇地睜大了眼。

唐青崖熟練地拆開胸腹之處,取出一小卷白紙。只見那紙材質特殊,可保持不皺,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蚊蠅大小的字。蘇錦見唐青崖飛速讀完,臉色一掃幾日前的憂慮,又變成了他所熟知的沒心沒肺。

“是好消息嗎?”蘇錦問完,自顧自道,“難不成生辰願望這樣有效?”

唐青崖笑開了:“的确是好消息——我寫回唐門的信總算有了回音,此信是我師兄的親筆,他親自查過霹靂堂的賬目,當中果然有一些火器去向不明,輾轉多次再也追不到了。而追影堂那邊,最近正料理門中弟子,多半不日就有後話。”

如此一來,他們從桃花塢與烽煙渡兩處找到的疑問終于得到确定,果真和唐門有脫不開的幹系,很有可能當中就有內鬼作祟。

師兄寫來的信中,最末處又道,“尚存諸多疑問,執筆難書,不日将往江陵面談。”

唐青崖扔到一邊的鍋爐中,火舌舔上來,頃刻融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兩個主角一人一條線 最後會合在一起=w=

筆力不夠多多擔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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