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收到信的五天後,江陵當真迎來了一位客人。

那玄色勁裝之人推門而入時,蘇錦正在小院中與十二練劍。此前唐青崖見他喜歡那傀儡,又改進了關節處,使得傀儡變得更加靈活,蘇錦同它玩鬧數日,竟異想天開地把對方當做習武的對象,時間一長,奇跡般地進步神速。

他聽聞腳步聲,挽了個劍花停下,熟練地繞到十二背後,劍柄戳中開關。偃旗息鼓之後,蘇錦擡頭一看,立時認出了來人。

縱使十數年光陰匆匆而過,那人的身形卻格外記憶深刻——這人便是當年和唐青崖一起的師兄,威脅他問話的那個。

他有時都很疑惑,自己記得的部分與模糊的部分仿佛越來越沒有清晰的分界線,随着年歲漸長,居然在一點一點地記起——比如他是金陵人,比如唐青崖和他的師兄,可他又總是想不起自己到底家在哪裏。

而來人卻并未第一時間認出蘇錦,他一掀鬥笠,露出張英氣逼人的臉。這人長得格外正氣,很有傳言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俠風範,可半邊臉上有一條自眼角延伸到下颌的傷疤,徒增幾分猙獰,為這張正義凜然的臉添了一絲陰戾。

他開口,聲音沙啞:“唐青崖那小子呢?”

蘇錦指向東廂房,那人向他道謝,半分不意外此間為何會有外人的樣子,擡腳走去,毫不留情地踹開了門。

他來勢洶洶,面色不善。此前經歷了唐玄翊那一出,蘇錦對誰都無比警惕,他握緊了腰間的劍,只待一有意外及時出手。

可唐青崖滿頭黑氣地出來,見了來人,臉上即刻陰轉晴了:“師兄!”

“有水給我倒一杯,路上馬都累死了兩匹。”那人在他頭上揉了一把,攬過唐青崖的肩膀,雖仍舊油鹽不進的臉色,動作卻十分親昵。

唐青崖還沒動作,蘇錦已經默默地提起院中石桌上的空碗,給他倒了一杯茶。

那人喝茶如牛嚼牡丹,大口喝完解了渴,才發現倒茶的人仿佛不那麽眼熟,問道:“這是誰,你金屋藏嬌啊?”

話幾乎有點不堪入耳了,但蘇錦不知是被誤會的次數多了還是如何,竟不覺得哪裏尴尬,從善如流地收了茶碗,垂眸不語,留唐青崖自己耳根紅了一片。

他轉移話題道:“阿錦,這是我師兄唐白羽,霹靂堂堂主——嘴上沒門就喜歡開玩笑,無傷大雅的別理他,不高興了你揍他也行。”

蘇錦“嗯”了一聲,留下句“你們聊”,又自顧自地面壁與牆角一枝月季花深情對視。唐青崖碰了個不痛不癢的軟釘子,再對上唐白羽看向蘇錦無比玩味的目光,不由得惡向膽邊生,大逆不道地踹了他一腳:

“看什麽看!他也是你能看的?”

二人适才你來我往地拆了幾招,唐白羽贊道:“好功夫!一年不見,你好似又精進了不少啊,門主怎麽舍得把你送到攻玉堂去。”

唐青崖翻了個白眼,道:“是師兄退步了,終日窩在那鬼地方研究機關火器,哪來的機會同江湖人士切磋——化功散的事到底查出來沒有?”

提到正事,唐白羽立時就嚴肅了:“紅竹肅清追影堂,最終查到唐棄那樁案子身上。他五年前妄圖毒害門主,後來叛出蜀中銷聲匿跡。這人曾在藥堂許多年,化功散的配方想必也一清二楚。除了他以外,其餘的人在紅竹接手後都是兩年一換,除去我們同輩的幾個師弟,并沒有人能夠接觸到化功散的藥方。”

“那幾個師弟呢?”

“都是平日鑽研藥理不問世事的奇葩,你可以放心……如今我們只有盡快找到唐棄,搞清楚他又将化功散送去了何處便可。”

唐青崖道:“可是唐棄在幾個月前已經被我一刀砍了,死無對證。”

聽到這句話,唐白羽立時有些如鲠在喉地噎了一下,道:“你……你也太沖動了!”

而唐青崖卻毫不以為意道:“不然呢,我把他抓回蜀中,按規矩是會被發落去刑堂。如今刑堂是大師兄囊中之物,你的手伸得進去麽。”

唐白羽宛如啞了火的炮筒,萎靡不振道:“別提了,你此前送回來的那封信,差一點就落到他手上。好在他外出,我才連忙跑去拿到。那木鴿子大師兄一借就有去無回,他自你不在門中開始,便有意無意地籠絡人心,手段又多,現在半個唐門都當他是下任門主在好生伺候,還有一半敢怒不敢言。”

“此話怎講?”

“收到你信之後,我也收到了大師兄的手書,上面所言之事與你說的別無二致。可他卻不要我查證,只讓我清理霹靂堂,還打算借調人手,仿佛要同架空追影堂一樣,也把霹靂堂攬入自己手心——我找借口說四堂各自為政已久,如此實在不妥,答應了給他一個交代,這才把他糊弄過去……此次出來都是背着他的。”

“查過賬本了麽?”

“聽紅竹那邊的結論,差錯既然出在唐棄身上,就細查了最近五年內的,發現每一季交易之時便有一些火器憑空從庫存內不見蹤影。賬目本發現不出錯誤,若不是你有意要我查證,決計無法找到破綻。”

唐青崖接過他遞來的紙,道:“長江一線暗樁最是密集,信息傳遞也方便……這批火器沒有往北走嗎?”

唐白羽搖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懷疑同北方胡族有關。可勾連許多,當真沒有一處是越過了黃河的,反倒基本都消失在了長江以南,最遠的不過到了洛陽而已,其餘以宣城為最。”

桃花塢在洞庭,烽煙渡在樂清……如果他們的來源皆是從宣城周轉……

唐青崖靈光乍現問道:“你查過齊家的往來嗎?”

“滁州那個齊家?”唐白羽疑惑道,像是看出唐青崖心中所想,立時回憶,“他們家光風霁月,現今又不問世事,好幾代沒有同我們做過交易了。”

剛找到的線索斷掉,唐青崖兀自思索,旁邊卻插入一個聲音:“那倒未必。”

蘇錦不知何時從牆角站到唐青崖背後聽了這一席話,說完見那二人都怔住,自知失言,立時又要離開。

唐白羽卻饒有興致地問道:“如何未必?小兄弟,你不妨說一說。”

“在桃花塢壽宴上,燕大哥對我介紹過,其中一位老先生正是齊家家主曾經的夫子,想必以齊家的尊師重教,至今也備受敬重。誠如師兄所言,若是齊家當真光風霁月,怎會有重要之人出現在魚龍混雜之地?瓜田李下,不得不起疑。”

蘇錦說完自己的猜想,唐青崖醍醐灌頂般接話道:“齊家也許受了牽連,可看樣子也必須查一查宋如晦了。”

他猛地站起,一把拉過蘇錦的肩膀,狠狠地将他攬過來擁抱:“你真是小福星!”這話中多少纏綿,唐青崖說者無心,蘇錦卻聽者有意了。

唐白羽冷不丁地被惡心到,酸唧唧道:“青崖啊,你還沒跟我介紹這是誰來着?”

然而并未勞煩他張嘴,蘇錦行禮道:“在下姓蘇名錦,陽明洞天弟子。當日閣下救命之恩永生難忘,如今得以當面致謝,在下萬分感激。”

唐白羽一愣,仔細打量眼前這青年的模樣,終是漸漸地與記憶中某個片段重合:“……啊,是你,栖霞山的那個孩子,居然都長這麽大了。”

蘇錦颔首,又道:“師兄長途跋涉辛苦了,晚間我做東吧,請師兄到江陵城中喝酒。”

“師兄”二字喊到唐白羽心坎裏,說的話又合他意。唐白羽興高采烈地起身,拍了拍蘇錦的肩膀道:“好,貼心,懂事,比那混小子好一百倍!”

接着,他若有所指地瞥了唐青崖一眼,在對方滿臉的不明所以中,不知在腦內補全了什麽百折曲回的故事,連帶着看向二人的表情都充滿了寬容,意味深長道:“挺好,挺好。”

唐白羽擡腳歇息去了,留下唐青崖和蘇錦面面相觑。

良久,唐青崖皺着眉看向蘇錦:“你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

蘇錦唇角一點笑意緩慢擴大,好整以暇道:“師兄恐怕誤會我們二人的關系了,以為我是你的……那什麽之交,因此甚是欣慰啊。”

“我……”唐青崖剛要否認,想起唐白羽那一臉的“你們好好的”,又并懷有對蘇錦某些不可言說的心思,竟是停住了。

他暗想,自己平日究竟有多交友不慎,讓唐白羽鬧心至此。

只顧着後知後覺地自我檢讨,全然沒有多留意蘇錦對這似是而非的“誤會”全然無所謂似的,之後想起這人還能拿這個調侃他。

唐青崖眉梢一挑,想,“真是出息了。”

有了唐白羽幫忙之後,信息查探的效率提高不少。此人仿佛認定了蘇錦和唐青崖有某種不可告人的感情糾葛,對此蘇錦顯得比唐青崖更加泰然。

“齊家現在的家主名宣,年初方才繼任,是個打小沒娘、爹又不疼的倒黴孩子。他幼時由宋如晦教導,對宋如晦言聽計從。不過也許是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最近幾年——尤其是繼任家主的位置之後——開始叛逆了。”唐白羽侃侃而談,“今年二十三,正是要一展宏圖的時候,宋如晦的話便不大聽得進去。”

唐青崖接話道:“我問了好幾個江湖上的朋友,這齊宣不是省油的燈,聽聞他與宋如晦的關系現在極其緊張。”

“宋如晦本人不會武功,早年蒙受齊家上一任家主的恩惠,習得不少陣法秘術。他與齊宣在招安令這事上起了争執,齊宣斷不同意與廟堂有染,而宋如晦則相反。他離了滁州,自然也有用武之地,據說一直在宣城……”

說到此處,唐白羽驟然停了,他一擡眼,立時發現哪裏不對。而蘇錦卻是一副意料當中的表情,同唐青崖交換了個果不其然的眼神。

唐白羽凝思許久,卷起桌上一堆書信,撂下“我繼續查”後,一陣風似的卷走了。

待到唐白羽走後,唐青崖饒有興致地問蘇錦道:“你是怎麽想到宋如晦的?不是說江湖之大,本不認識什麽人嗎?”

蘇錦笑道:“那日在洞庭,燕大哥介紹的人太多,我偏生只記住了他,覺得桃花塢不過一幫不足為懼的雜魚,怎麽混進來個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故而留意了一下。”

“然後呢?”

“同何常交談之時神色親近,想來是一丘之貉。”

唐青崖捶他肩膀:“不早說!”

蘇錦坦然道:“無憑無據。只是我不方便抛頭露面,怕打草驚蛇,只好勞煩你師兄了。”

唐青崖無奈地搖搖頭,嘆道:“最初遇到時不過白紙一張,別人說什麽都信,現在竟然也學會算計人心了。”

蘇錦道:“我只算計旁人,不會算計你。”

他耳根一紅,心上一軟,只覺得整個人愉悅萬分,被這句硬邦邦的話哄得心花怒放。唐青崖背過身去暗笑,再轉過頭,又是談正事的口吻道:“我也打聽了一下。洞庭一戰之後,江湖上都知道了謝淩還有個徒弟,你注定成為衆矢之的。”

蘇錦沒有表态,只凝視他,示意後文。

唐青崖被那目光盯得有些面紅耳赤的先兆,錯開眼神,兀自道:“至于《淩霄劍譜》,更是要和你綁在一起,大家篤定在你身上。”

蘇錦誠懇道:“的确在我這裏,不過我還沒有悟透九式,當中更有四種變化,師父留下的文字太過晦澀,看不懂。”

唐青崖結結實實地哽住,決定無視這人繼續道:“……總之,日後行走江湖,你把你師父的劍藏好,那些名門正派也如狼似虎的。還有你那詭異的心法,他們傳說謝淩的徒弟瀕臨走火入魔,卻行動如常,怕是陽明洞天根本算邪教……你懂我的意思嗎?”

“自身得不到,于是見不慣別人好。”蘇錦神色如常,仿佛訴說之事與他并無幹系,“要麽會想方設法來搶,要麽寄托于悠悠衆口——可是會殺人的。”

“你現在還想報滅門之仇嗎?”

他以為蘇錦的性子直,定會就事論事,立場也非黑即白。

豈料這話一出,蘇錦明顯猶豫了,他的目光默默地落在不易的劍身上,腦海中想起那日程九歌說,“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這聽上去似乎與他心中所想殊途同歸,時間久了,發現原是背道而馳。

這把劍仿佛不适合他。

蘇錦沉沉道:“只怕這事另有蹊跷,并不是我想報就能報……我始終覺得,師父隐藏了太多秘密,甚至将整個陽明洞天都當做了籌碼。”

可究竟當中又有什麽隐情,他知曉的實在有限,只得走一步算一步,分條縷析地将現存線索一一掰開揉碎來看,恨不能夜以繼日地把這江湖鑽研透徹。

唐青崖問道:“如若最後事與願違,你發現許多真相自己無法承受呢?”

“既是真相,又有何不能承受的?”

這話甫一說出,唐青崖感覺心口刺痛,方才的似水柔情剎那灰飛煙滅,說不出的難過。他好像第一天認識蘇錦,卻不知那外表下的心居然捂不熱,不通感情似的硬邦邦。

身後驀然有人拊掌道:“說得好,阿錦,從前是我看錯了你,如此冷血,真是與謝師兄不相上下。”

他們循着聲音轉過頭去,程九歌提着一包草藥站在入門玄關,他向來不佩劍,如今卻将聽松寸步不離地帶在了身邊。

蘇錦懷疑自己從他的話中聽出了責怪,不解道:“小師叔,這是何意?”

程九歌将藥草重重地擱置在桌上,冷笑道:

“若不是謝淩,三師兄又何至于在一幫烏煙瘴氣的草莽面前自裁!為了保他,陽明洞天上下煞費苦心,他倒好,先得罪了鳴泉山莊,又大出風頭四處替天行道——誰不知道他的‘天’是誰,如今正好端端地坐在龍椅上呢!”

作者有話要說: 國慶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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