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唐青崖以為聽了這話,蘇錦就算不會方寸大亂,也必将露出些許驚慌失措來。豈知他出乎意料的冷靜,甚至有閑心去把那藥草拾起來,随手扯了一片葉子放入口中咀嚼,因為苦味皺了眉,但眼底到底還是淡然的。
他越發看不透蘇錦了,這人的成長遠超乎他的想象,不管是心法精進,還是遇事沉穩,都不似最初的模樣了。
他覺得蘇錦在往一個很極端的方向走,速度雖慢,卻不容阻止。
蘇錦聽完程九歌那話,不慌不忙道:“師叔教訓的是,可不妨想想,正是師父明裏暗裏地自作主張‘鏟除異己’,多少人盼我師父死于非命,又有多少人觊觎他的劍譜。莊師叔與師祖要是因為這個生怕惹禍上身,幹嘛不一早就撇清關系?”
程九歌語塞:“你又想說什麽?”
蘇錦道:“練過淩霄劍法的不止師父一人,掌門師叔為了保全劍譜自裁,不是為了我師父自裁。聽松劍在江湖中的名氣只是被淩霄劍壓了一頭,并非不為人知!陽明洞天是對師父有恩,卻也并非一點好處沒撈到!”
眼看外患不曾解決,內部卻馬上要掐起來,唐青崖朝秦無端使眼色,對方立刻攬住程九歌的脖子把他往後拖,充當和事老:
“師叔最近幾日接連失眠,精神頭不太好,又受舊事觸動,難免失了理智……你也是,這麽較真做什麽!”
蘇錦在這種事上不知何為“妥協,”他還要說話,梗着脖子一時無法服軟,卻感覺某人的手掌溫熱地貼上後心。
唐青崖不失時機地勸誡道:“這小子是個想到什麽就說的,別跟他一般見識——阿錦,你自己聽聽剛才說的那叫什麽話,合适嗎?”
像大人教訓小孩,他的語氣卻極其柔軟,恰如其分地撫慰了蘇錦。
末了蘇錦一低頭道:“我錯了。”
程九歌回過神來,被秦無端哄得服帖,也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始終拉不下臉,只得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轉身煎藥去了。
秦無端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頭疼道:“阿錦……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本就對謝師伯有成見,你又提我師父……以後少去揭他傷疤了,小師叔這人外柔內剛,眼裏揉不得沙子,他對我師父過分依賴,更是聽不得旁人說他不好的。”
他垂眸,眼睛飛快地眨了好幾下,局促無比,終于後知後覺地覺得悔恨了。
此前蘇錦連自己喝的什麽藥都不知,這一日,濃稠藥汁端上來時,程九歌卻道:“今天三碗喝完,就不用再喝了。”
蘇錦擡頭道:“為何?”
兩個人默契地把那場争執遺忘,一來二去,又回歸了往日安寧。
程九歌道:“你心中有戾氣,無藥可醫。我開的藥方為你鞏固根基,調養內傷,并無助你修行的意思。如今內傷已經痊愈,再喝下去只是徒勞。心法說到底也為人所用,若是人本有野望,心不純,即便是最正統的內家功夫,也會練出差錯。”
這是陽明一脈相承的說辭,亦是自開山祖師到懷虛真人、乃至莊白英所秉持的“道”。他們非儒非道,更與禪宗無關,體恤草木,敬畏天地,個個都是正人君子。
蘇錦聽出他的言外之意,道:“我知師父是異類,他給陽明洞天帶來了大禍,可當日師祖既然收留他,未必就認為……”
“你那心法有問題。”程九歌打斷他,“此前在山上秦無端說的那番話一點不錯,是因為我從未見過‘步步生蓮’。前天見了你重新默寫的版本,我知你極其聰慧,斷不會在此事上記錯——阿錦,你練至第六重的叩門之法時,是否感覺胸悶淤積,手腳酸軟,循環小周天之後,太陽穴刺痛?”
蘇錦奇道:“你如何知道?”
程九歌露出個“果然如此”的神情,伸手找他要心法,蘇錦給了,他熟門熟路地翻到其中一頁,指着幾行字道:
“此前五重,就算氣血為引也不會傷及根本,但我那日為你把脈,感覺根基已經動搖。你看,從這一節往後,心法定是被篡改過,練的時候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妥之處,可當你強撐突破,入了境界,就會像你師父一樣,動辄走火入魔。”
他很少這樣心平氣和地提及謝淩。蘇錦的記憶裏,程九歌仿佛對謝淩格外的不待見,在莊白英隕落之後,他更是将整個災難都算到了謝淩頭上。
程九歌見他不語,只道:“他還在的時候,和三師兄研究過此中道。而三師兄不通醫理,只以為是修煉法子不當,故而并未察覺是心法的問題。後來,三師兄将此事告訴過我,那時雖然年紀不大,一聽卻也知道已經傷及內裏——江湖人說的不全錯,眼前這本心法,後面的确有問題,會放出心魔。”
蘇錦道:“你的意思是,它傳到師父手上之時,已經被改過了。”
改動者何人不難推測,既然《步步生蓮》為大內暗衛所修煉,自然不可任其發展,故而想方設法地給他們戴上了隐形的枷鎖。
“看來廟堂之上,還有奇人。”蘇錦喃喃,“能夠以史為鑒,博古通今,預知幾十年後的事,故而将這高手向往的東西,變成了殺人于無形的利器。”
也許皇城內有藥可維護表面的穩固,但歸根結底每一次運功都是在将人往萬丈深淵推。不過白雲蒼狗,世事更疊,在位者又怎會為一兩個人的死而動搖。
自此,江湖有暗衛牽制,暗衛有心法牽制,金銮殿高枕無憂,再不會被重蹈覆轍。
最可怕不過人心險惡。
那日唐青崖從外面回來時,見到蘇錦仿佛心情極差,坐在房內,目不轉睛地盯着桌案上攤開的白紙黑字。他随意一瞥,看到開篇正是“生蓮”。
蘇錦的心思卻并不在這卷人人向往的寶物上,唐青崖伸手去拿,他立刻如夢初醒般打了個寒噤,擡頭看向他,目光中竟藏着一絲哀傷。
“怎麽了?”唐青崖編了個小玩笑逗他,“莫不是師叔說你沒多少時日了?”
蘇錦沒理會他的俏皮話,搖搖頭道:“今日突然參悟了一些事,你說,若是從一開始師父給我修煉這心法便是有利可圖……如何?”
唐青崖不懂他的意思,順着問道:“什麽叫‘有利可圖’?”
蘇錦道:“你若是我,活了二十年,期間險些死了一次,被師父收留傾囊相授,待到現在卻突然得知他或許一開始便目的不純,把你算計進去……你會怎麽樣?”
“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唐青崖嘆道,“我若這麽說,你大約會自此看任何人都先入為主的警惕了。只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你理解不了的事,放在當時或許會和他做一樣的決定。阿錦,到底怎麽了?”
“我突然發現,他走了一條歪路。他或許根本就不該把步步生蓮帶入江湖。”蘇錦把桌上那張紙倒轉,送到唐青崖面前,“這心法會殺人,他自己練,反複不得其解,積勞成疾又受到戾氣反噬,心魔擾人,最終爆體而亡。”
唐青崖蹙眉,眼角微微抽動:“……他還給你練嗎?”
蘇錦面無表情道:“或許師父至死都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這心法是天家懸在他頸上的劍,沒有法子,從第一日修煉開始便注定了結局——我不知道,覺得他為我好。”
唐青崖見他消沉,不由得出言安慰道:“他或許……覺得你比他強,留個難題給你,好讓畢生不至于荒廢。”
蘇錦瞥他,眼中竟滿含委屈:“真是如此便好了。”
他那時還很小,謝淩傳授口訣。或許剛開始的确有助于強身健體,可越到後來越被強大的力量支配,欲罷不能地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等到現在,甫一握劍便起了不見血不歸鞘的殺心,竟是無藥可醫了。
唐青崖情不自禁地撫他肩頭,道:“應當有解決之法吧,總不可能一條路走到黑。”
蘇錦道:“要麽畢生功力止步于此,要麽廢掉滿身修為重頭再來。”
聽上去能夠圓滿解決問題的方案總是很合理,旁人又道他還如此年輕,就算重頭再來也未嘗不可。唐青崖心中極快地掠過了這個念頭,喉頭微動,問他:“你選哪個?”
蘇錦:“止步于此,靜觀其變。”
他看道唐青崖一閃而過的愕然,竟極清淡地笑了:“如今狼前虎後,但凡認出了那把劍的人,怎麽會輕易放過。一身修為重頭來過需要時間,我耗不起。”
于是寧可拼着每一次都是搏命而為。
唐青崖心口鈍痛,說不出的難過滋味,他驟然起身,拉過蘇錦的手腕:“此事絕不能拖,現在不是大好了嗎?等師兄回來,我們即刻便去蜀中,上青城山。那幫牛鼻子寫的東西,我就不信他們沒法解決這事,就算不能徹底好轉,總歸有彌補的辦法!”
他說得堅定,見蘇錦始終興趣缺缺的頹敗樣,狠下心來掐住這人下颌逼他直視自己,又道:“你不光不許算計我,還要相信我。”
自進門見到他伊始一直愁眉苦臉的人強顏歡笑了片刻,被唐青崖過于認真的目光逼了回去。蘇錦直視他的眼睛,那當中本有萬丈星河,如今只剩他的影子。
于是他點了點頭,伸手将那萬惡的心法收了起來。
蘇錦沉默着去做自己的事,唐青崖方才豁出去要讓他心情好些的執念也頓時散去。
他重新坐下,給自己倒了口水,送到嘴邊時憤憤地想,“這小子也長得太快,轉眼間竟然都比我高了!真是豈有此理。”
卻說唐白羽,此人不知那天摸到苗頭後又發現了什麽線索,好幾日不見蹤影。蘇錦滴酒不沾,成天跟在唐青崖和秦無端身後出入于江陵的各大酒樓,他不佩劍不帶武器,再加上大病初愈,面色蒼白,全然不曾被認出。
程九歌似乎下了狠心要鑽研《步步生蓮》,将蘇錦默寫的版本借去,同《淩霄訣》夾在一起翻來覆去的看,似乎可以從醫理上追本溯源。
如此的閑适日子過了許久,唐青崖突然收到了燕随雲的信。
當中說道,烽煙渡那日追殺不得,卻也無心得罪丐幫,只得悻悻而歸。之後桃花塢一蹶不振,杜若閉門不出,每日的歌舞升平也暫停了,好似一夜之間清心寡欲,偶爾有絲竹之聲,亦都是些思鄉懷人的慘淡。
“看樣子,唐兄搞的鬼足夠何常與杜若喝一壺的了。”秦無端說這話時,坐在酒樓包廂之中,細細品嘗當地佳釀,“烽煙渡似乎貌合神離啊。”
唐青崖道:“你說何常與方知麽?一個是水賊起家,一個是沒落名士,怎麽會在同一條道上。以我之見,那位右護法八成身在曹營心在漢,只是這‘漢’在何方,尚且未知罷了。”
蘇錦插話道:“這個人我好像知道,是不是個子很高,沉默寡言,背一把劍,比尋常的劍身要寬好幾寸,看上去反倒像是刀。”
秦無端一一确認,疑惑道:“你又怎麽……”
蘇錦道:“他與楊師叔貌似是舊識。有一年除夕,楊師叔曾一個人溜到山下,當時我在幫小師叔采藥,見到他與一個人聊天,怕他危險,暗自記下那人的樣子。那人叫楊師叔作‘恩公’,而楊師叔喚他‘方知賢弟’,二人聊得極為投機,他送了楊師叔幾樣年貨離去。‘方知’我記下的,只是一直沒想到這是個人名……看我做什麽?不可能記錯。”
兩個“為老不尊”的連忙從善如流地收回視線,秦無端長籲短嘆:“我只道楊師叔是個武癡,卻不想他還有這麽一位……落草為寇的朋友。”
這一條線似乎便在無意中理清了,秦無端向程九歌提起,對方一副“你又是如何得知”的表情。可嘆故人已逝,許多往事也随之漸漸被淡忘了。
他們方才驚覺,朝夕相處的人身上也藏着不為人知的秘密,很多話還沒說出口,或許一時想着沒有必要,可卻很有可能再也說不出來了。程九歌不知道楊垚與方知何年相識,又有什麽往事,平白無故受了師兄的餘蔭,惶恐又心有餘悸。
良久,秦無端才道:“他或許暗中便認識我們,卻不确定我們是否知道他,這才一直抱恙,閉門不出。再有緣見到,要道一聲多謝。”
江湖中尚且有大義在,一報還一報的恩怨兩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