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青城山距離恭州成都府已經非常近了,唐青崖在又一村換得良駒,不到半日便見到城門。這地方常年與世隔絕,少有戰亂,再加上天下安定已久,更加得到機會繁榮起來,如今更是錦衣玉食,連普通人家都十分富足。
蘇錦嘆道:“古人道天府之國,果然名不虛傳。”
唐青崖在蜀地輕車熟路,這些感嘆在他耳中卻有些過猶不及,聽罷将手中剛買的桂花糖塞給蘇錦,玩笑道:
“的确是好地方,夏天山上清涼,冬天沒有冰雪凍人。如今蜀道商路也開了,北去中原不是難事,而沿着三峽順流而下可前往荊楚、江南……若我是個富貴閑人,游遍天下山川之後,必定會選擇在此處定居。”
半晌沒等來蘇錦的下文,唐青崖這才将目光從悠悠蒼空收回,落到旁邊的蘇錦身上。這小子仿佛根本沒聽到他說話,專心致志地挑揀那包糖。
蘇錦自顧自道:“東西也好吃。”
唐青崖:“……我看你還是等會兒再吃,先找無端他們兩個要緊。”
然而不用他們刻意去找,偌大的城中,唐青崖走出幾步,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指給蘇錦看那馄饨攤坐着的人,蘇錦連忙喊道:“秦師兄!”
秦無端本是專心致志地解決溫飽問題,被這麽一嗓子喊得直接嗆住了。他全然不曾想到會被二人撞上,立時招手讓他們過去。
“青城山一趟走得如何,還順利嗎?”
蘇錦道:“當中有波折……不過結果算是喜出望外了。我得了半卷《步步生蓮》的殘篇,補得亂七八糟,應當可以還原。”
秦無端喜道:“那真是太好了。”
蘇錦環顧四周,并未發現程九歌,不禁問道:“師兄,小師叔去哪裏了?”
提到這個,秦無端立時有些郁悶,道:“他說有事辦,到了客棧之後就離開,我自己等了一夜。他今早匆匆回來,結果又走了,貌似忙得不行。他雖是原籍巴蜀,可我卻也沒有聽說還有什麽親朋好友啊,這麽記挂,為何又要保密。”
唐青崖樂不可支道:“該不會是你師叔故地重游遇到青梅竹馬,或者舊日裏相好的姑娘,于是不要你了吧!”
他這話聽着無禮,放在平時秦無端是斷不會和他一般見識的,這會兒卻聞之色變,仿佛自己沒有想到這可能,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處,筷子也差點掉了。
蘇錦眼疾手快地幫秦無端扶了筷子,他直覺氣氛不對,可又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索性打起了閉口禪。
當年懷虛真人收的弟子各有千秋,然而又不全是高手。
首徒出師早,游歷江湖後不知所終,連莊白英這種自小長在會稽山的都沒見過他幾次。二弟子謝淩最為出名,但到底半路入門,親近不足。三弟子莊白英得他真傳,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大小事宜都能很好打理。四弟子楊垚乃陽明劍法的集大成者,亦是當世頂尖的高手,觀樸劍出神入化,但他性格古怪,很有些大智若愚的頑皮。
唯有小弟子程九歌實在特別。
他被懷虛真人撿回去的時候還是個在醫館跑腿的總角小兒,父母雙亡,醫館大夫對他只是當半個學徒呼來喝去。懷虛真人最後一次游歷四境途經巴蜀,實在憐憫,便出了點銀錢,将程九歌帶了回去,挂了個關門弟子的名。
山上多了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懷虛真人替他起了名,放在陽明峰長大。彼時陽明洞天一派和樂融融,除了謝淩端着架子,其他兩個師兄、年紀大些的師侄輩都樂得把他當吉祥物,照拂得十分周全。
懷虛真人年邁,謝淩性子又冷,一門心思地撲在他小弟子身上,對新來的師弟毫無興趣,程九歌最終被扔給了那時候才弱冠之年的莊白英。
故而程九歌雖名義上輩分高,實則沒跟着師父學什麽,算是莊白英帶大的。
莊白英發現程九歌對練劍實在不上心,年紀大了點,開始成天跟着楊垚不學無術,無比的恨鐵不成鋼,只得任由他長成了一朵棄武從醫的奇葩。如此一過,竟然已經二十餘年。
所以細細算來,程九歌如今三十出頭,除卻此前在江南、齊魯一帶游歷過,大部分時間都在山上,即便此地是他籍貫,但似乎無牽無挂。
這道理秦無端不會不知道,于是他才如此郁悶,感覺不被信任。
蘇錦聽他倒完苦水,安慰道:“他總有自己的事,興許不說只是怕你太過擔心了。”
“你知道什麽……”秦無端只比蘇錦大上六七歲,說話卻仿佛高了一輩,“我入門時,師父已經是名義上的掌門,終日忙于處理門中事務,對我們這些親傳反倒不上心。小師叔大不了我幾歲,不練劍時他就帶着我玩。後來他下山游歷江湖,也一直書信聯系……長此以往,我當他是摯友,又有什麽不能同我說?”
雖然在山上時,程九歌老是被蘇錦打得滿山亂竄,但歸根到底還是師叔,除了切磋之時,蘇錦絕對不會放肆,聽了秦無端這番摯友言論,不由得震驚了片刻。
蘇錦只得含糊道:“或許……真有難言之隐。”
鬧市嘈雜,又是飯點,處處有走販腳夫,一時有人靠近也沒有被察覺。
秦無端唉聲嘆氣:“我師父最後那封信中還說,讓照顧好小師叔,這成都府中彎彎繞繞的,他到底走了這麽多年,人生地不熟的,又傻又好騙,別人說什麽都信,萬一被拐走了,我怎麽向師父交代——”
身後一個聲音響起:“秦無端,沒想到在你心裏,我的形象就是這樣窩囊廢啊?”
秦無端:“……”
蘇錦連忙起身,讓開座位,乖巧道:“師叔您來了,您坐,要不要吃點東西?剛才師兄也是擔心,一時嘴快罷了,別和他一般見識。”
程九歌瞥他一眼:“你也少給我賣乖,表面沒贊同他,其實心裏頻頻點頭呢吧?”
蘇錦:“……”
他覺得程九歌以前被三師叔護着時反倒十分好欺負,自從一起下了山,越來越難拿捏了。思及此處,蘇錦忍不住看了秦無端一眼,心道,“他二人常在一處,師叔現在這樣不好糊弄,一定都是秦無端的錯。”
程九歌面色不善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秦無端察言觀色,立即眼觀鼻、鼻觀口地低聲下氣道:“師叔,我錯了。小師弟從青城山來,聽說找到了答案,這是大事,您就大發慈悲放我一馬,先看看阿錦的傷吧。”
他說得小聲,唐青崖神色一凜,之間四周仿佛又有人投來奇異的目光。
大庭廣衆到底沒好停留,秦無端給了馄饨錢,四人去到他們暫且栖身的城中客棧。
程九歌給蘇錦把了脈,道:“此前內傷痊愈,最近沒有與人交手,脈象平穩得很……沒有大礙。阿錦,你去有什麽收獲嗎?”
蘇錦從懷中拿出那破爛的殘卷道:“偶然得到此物,認真查看後,大約是《步步生蓮》的真跡。只是青城派對此物如避蛇蠍,掌門天蒼子也是絕口不提,我不通醫理,只知道功法與我練的一脈相承,先拿來給你看。”
程九歌看過蘇錦默寫的《步步生蓮》。醫者仁心,對這類傷人傷己的功法,他致力于尋找答案的着急不遜于蘇錦,如今聽到好消息,趕緊如饑似渴地讀了起來。
蘇錦則在旁邊同他共看一卷,在空白的紙上一面謄抄一面修補。
忙到後半夜,白紙上重新布滿密密麻麻的字跡。蘇錦的書法談不上名家之姿,然而字如其人,有一番獨特的氣度,看着十分賞心悅目。
一路無聲無息、幾乎要叫人忘記他的存在的唐青崖探頭過去默讀了幾行,心下若有所思,卻忽然聽到風聲。
他見蘇錦和程九歌心無旁骛地繼續整理,拿起蘇錦放在房間角落的不易,輕聲道:“有人在附近,我去看看。”
蘇錦擡頭,對他拿了自己佩劍的事置若罔聞道:“小心為上,不要硬拼。”
他們二人相識相知的時候比起旁人三年五載的情誼自然尚淺,但論默契又勝過許多年的貌合神離了。唐青崖朝他擠了擠右眼,掀開窗戶後輕身跳了出去。
唐青崖離開得悄無聲息,他剛走不久,程九歌便皺眉,發出了“咦”的一聲。
蘇錦連忙道:“師叔,發現不妥之處了嗎?”
程九歌道:“這兩份心法,仿佛并不能合二為一啊。且不說你此前默寫的版本後面混亂不堪,害人于無形,這前面皆有幾處是篡改過的。”
他指給蘇錦看了幾個地方,用朱筆标在新謄寫的那一卷上,道:“青城派給你的殘卷開篇同謝師兄傳給你那份兒看上去差不多,但從第三節開始,反倒更像是淩霄……青城派的這一份,分明标了名字,原本不該叫做‘步步生蓮’。”
蘇錦順着他的筆尖去看,果然,那破敗的舊書上寥寥幾字,筆力蒼郁頓挫,即便歷經百年也能窺見甫一面世的風采——“人間世”。
他略略地掃過,道:“此卷前九節為‘滅’,後九節為‘生’。中間還有殘缺,最詳盡的一部分我推測為蓮生步的源頭,大約也成了‘步步生蓮’的起始?……流傳到大內,估計改得生死颠倒,因而成了毀人的利劍。”
“此法暗合禪宗,又與道家陰陽混沌之法有共通。”程九歌道,“撰寫之人生前定是懷才不遇,又經歷了大起大落,後來看破紅塵,以山水為寄托。不甘心滿腔才華被埋沒,在研習了道家與佛家思想後,把其中陰陽并濟、生死輪回一并融合。可這兩家本源不同,所以到底無法徹底地貫通。”
蘇錦頻頻點頭,接話道:“他大概以為武學沒有門楣之分,所以要把所有的好放在一起,結果适得其反了。”
程九歌道:“更何況你的心法還練歪了……阿錦,我見這殘卷應當不是僞造的,但當中缺了很多——起碼不止一卷。還需調理,暫且我和你專心修補。倘若真能大成,不僅謝師兄當年的執念可以放下,說不定還有旁的秘密重見天日。”
那前輩生平早已不可考,也不知他當年寫下“人間世”三字的時候有什麽樣的堅持。
大概在他看來,世間走一遭,不過也是向死而生吧。
蘇錦沉浸在某種近乎狂喜的欣慰中,良久才發現唐青崖去而不返已經有一段時間,他右眼跳個不停,直覺要出事。
天将蒙蒙亮,蘇錦坐立不安,索性道:“我還是出去找找青崖。”
秦無端道:“你怎麽突然對他這樣上心?”
這問題來得十分不是時候,卻又讓他仿佛摸到了一扇門。蘇錦沉吟許久,他提起淩霄劍,入手時劍柄的花紋磨得掌心疼,最終閃身出門前道:“他給我買糖吃。”
秦無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得任由他去了。
秋天的清晨即将到來,露水凝結,蘇錦匆匆往外走,礙于城中道路複雜,他一時不知唐青崖去往了何方,無頭蒼蠅似的走街串巷。
早起的商販已經開始準備一天的生意,而夜市才剛剛偃旗息鼓。
他曾經想,唐青崖來自巴蜀,到底是一片什麽樣的地方才能養出這麽個稀奇古怪的人來?
這地方有名山大川,風景獨一無二的秀麗幽靜,有澎湃大江,亦有蜿蜒小溪。百姓享了太久的清福,不知金戈鐵馬,只懂琴棋書畫。雖有唐門與青城派兩個名門世家坐鎮,卻始終維護着獨一份的安逸,仿佛永遠無憂無慮。
常言道“少不入川”,蘇錦穿過一條巷子,心道,“可這地方的确很好。”
他一無所獲,正要換一片繼續找人,突然間聽到打鬥的聲音。蘇錦握緊了手中的淩霄劍,這劍在前任主人手中嗜血無數,他甚至懷疑養出了靈性,甫一握住,即刻感覺到某種不受控制的熟悉殺心。
蘇錦只得靜心凝神,閉眼片刻後才往那打鬥聲傳來的城郊輕身掠去。
隔着梧桐樹,幾個人影纏鬥在一起,裝扮俱是十分相近。其中一人正将一把短匕從某個丢了性命的倒黴蛋心口抽出,回手一劍刺向另個人。
他認出那人的同時,刺客中某人疾呼道:“少主!同門相殘是大罪!”
“你們不就是在等我下殺手嗎?”那人朗聲道:“倘若我動手,下一句是不是要說,戕害同門師弟斷然無法原諒,即刻逐出唐門,生死由天?”
他片刻的分神,腰側立刻被不知什麽尖銳的東西劃開一道口子。唐青崖身形踉跄,牽動蘇錦,他身體先于心一步地動了,一躍而出,穩穩地落在唐青崖前方,不由分說地将快要栽倒的人護在了自己身後。
淩霄劍刃如霜雪,剎那間仿佛一道月光閃過。
蘇錦冷冷道:“你們要逼他下殺手,他顧念同門之情一再退讓——不如在下代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