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身量颀長,戳在那兒仿佛和手中的淩霄劍如出一轍的清冷孤高,只是表情卻不那麽出塵脫俗,眉間溝壑頓深,雙目一掃平日的溫和,變得異常淩厲。

粗布灰衣不掩風華,唐青崖對上蘇錦緊繃的側臉,不由得想到這話,心猿意馬了片刻。

大敵當前,便是他這一下的分神,眼前幾名唐門弟子已經圍攻而上。

淩霄劍在身前橫過,發出“嗡”的一聲如泣如訴的嗚咽。他避開腰間一刀,立時手腕微動,一招摘星如同天女散花般朝着那名弟子而去,劍氣便可傷人,還未靠近周身已經破開幾條小口子,唐青崖目光一沉。

他怕蘇錦為嗜血的淩霄劍所反噬,喊道:“阿錦!切莫再傷人!”

這一聲運足了內力,竟突破劍氣包圍傳入蘇錦耳中。他立時腦中空白片刻,狼狽地躲開那幾名唐門弟子的短刀,幾乎是滾出了包圍圈。

蘇錦反身之時,唐青崖見他雙目依舊清明,不由得放下心來。

見淩霄劍斜斜地垂下,蘇錦揚手一揮,袖中灌滿真氣竟圓鼓鼓地撐了起來,立時擋下了好幾枚險惡的暗器,連衣角都沒有破。

唐青崖有許久不見蘇錦與人過招,此時暗嘆,“他雖說着什麽劍法尚未參透,但內力不知是調養有方還是自行參悟,比當日在桃花塢與何常杜若一戰是精進不少!”

幾名刺客見蘇錦久攻不下,互相一使眼色,其中分出兩人調轉方向,朝唐青崖而去。

他自然不是省油的燈,見勢立刻躍上梧桐樹梢,那兩人果真上當,以為他礙于“同門相殘”的條條框框不敢動手,只得以輕功周旋,心中一喜,旋即閃身而去。

其中一人兵刃為兩把短刀,正要取向唐青崖的肋下,自己卻先行感覺手臂大穴一麻,被他不知用什麽點了個正着!

見他左手短刀直插在地上,唐青崖将那偷襲的折扇“嘩啦”一聲展開,人卻還臨危不亂地笑:“當心了!”

另一人趁機刺向他,唐青崖折扇一擋,兩枚扇骨之間的空隙生生地夾住了那劍刃。

他“哦喲”一聲,手上使力,毫不客氣地将那劍刃折斷,趁着刺客重心不穩之時,一腳把他從半空的樹上踹了下去。旋即,唐青崖竟蹲在那樹梢上,一邊扇風,一邊饒有興致地觀看起蘇錦以一敵四的局面來。

唐門中人身法靈動詭異,一招一式都是泡着鮮血化來的。

此番來的幾個人雖稱不上頂級高手,但也極不好打發,何況每個人兵刃不盡相同,暗器□□的小心思又多,對付起來非常的難受。

方才唐青崖便是吃虧在這“難受”上。他們彼此太過熟悉,他固然知曉幾個師弟的路數,但對方對他也一清二楚,讨不到任何便宜。

然而這便宜如今被蘇錦占了。

蘇錦為人雖說并不十分正大光明,偶爾犯疑心病時比唐青崖有過之而無不及,說話總藏着一半,對誰都彬彬有禮,卻并不交心,叫人很難與他真正的親近。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打起架來一絲不茍,從不耍花招。他又耳聰目明,旁人的一點點破綻都會被蘇錦發現,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解法——看過蘇錦身手的人都說他天縱奇才,不可小觑,大概就在此處吧。

何況他的招式傳自淩霄劍法,世上又有幾人真的領略過?

幾人過招間,蘇錦已把唐門弟子的套路摸了個透徹,懶得與他們虛與委蛇,淩霄劍勢如破竹,一式“碣石”平平無奇地送出,将阻攔全都帶偏,劍氣直逼其中二人,卻又在觸到動脈之前拐了個彎,只廢去了他們一只手。

兵刃墜地,眼見四者去其二,對方仿佛只用了十之三四的實力,剛伸了個懶腰似的輕描淡寫化解開全部殺招。

餘下二人面面相觑,退開一丈遠,其中一人道:“少主,我們技不如人!”

蹲在樹梢的唐青崖笑道:“你們幾個單獨過招,一個都打不過我,想要強行帶走,無非靠的是群架。我追着你們跑了一夜,如今天快亮了,累嗎?”

那刺客不懂唐青崖什麽意思,愣愣道:“啊?”

唐青崖:“我懶得問你們誰派來的,你們若還當我是同門,就回去告訴唐玄翊,不勞動他‘清理門戶’,改日自當登門拜訪!”

他話已至此,再自讨沒趣只會被蘇錦所傷,那兩人識時務者為俊傑,扶起受傷的同門連忙離開。

遠方正晨光熹微,梧桐殘葉沙沙作響。

等那些人走遠了,唐青崖從樹上蹿下,新奇地抓起蘇錦的手腕。

蘇錦見他身上幾處衣服破了,腰間更是因為那一踉跄尤其上心,不由得柔聲問道:“你沒事吧,可曾受傷?”

唐青崖搖搖頭,示意沒有大礙。他将那淩霄劍從頭到尾地打量許久,拿起腰間另一把不曾出鞘的不易遞到蘇錦另一只手。

不易的劍身隐約有水波紋,在晨光下顯出粼粼的光,輕柔卻暗藏殺機;而淩霄劍的劍柄刻有鶴羽,劍刃凝霜,光華萬丈,縱使暗夜之中也看得分明。

他老神在在道:“哪一把更合适些?”

蘇錦誠實道:“不易要輕很多,劍身又窄,大約當日師父協助鑄劍之時,以為我是跳脫之人,所以打造了一把如水的劍。”

唐青崖道:“他沒有看錯人,但你太極端了,不應該用如水的劍——”

他伸出二指,在淩霄劍的劍身上輕輕一彈,那劍發出的聲音如有共鳴:“不易太過輕柔,本就不适合你。越是你這樣的人,越需要壓一壓身上的尖銳,不會随機應變,又不肯吃虧,若是劍也輕薄無比……過剛易折。”

蘇錦也望向淩霄劍,情不自禁道:“你的意思……莫非讓我用師父的劍?”

唐青崖道:“選擇權在你,我看你拿這把劍時仿佛更加得心應手。”

蘇錦忍不住回想方才的感覺,道:“的确……要舒服些,重量雖然不太習慣,可一招劈出去仿佛自然而然,是真正的劍随心至。”

唐青崖笑道:“既然是淩霄九式,那麽就該用‘淩霄劍’。不是想替你師父正名?”

此時此地,蘇錦喉頭一動,有什麽就要破土而出。黑夜過去,遠處的城中開始了一天的休養生息,而背後一輪朝陽冉冉升起。

城郊樹林中的更深露重也紛紛被蒸幹,随着天光大亮,霧氣褪去蹤影。

城郊始終有驚無險,蘇錦和唐青崖全身而退,回到客棧當中,對程九歌如實相告了後半夜的一番驚心動魄。

程九歌一腦門官司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可怎麽辦?”

唐青崖道:“他們應當是鎖魂堂派來拿我回去的,門中出了變故我一無所知,如今卻又不敢以身犯險,只得想法聯系白羽。不過不用擔心,唐門做事一擊不中不會接二連三地來,現在有一刻喘息……若他們真的來了,我也不會連累你們。”

蘇錦道:“你這是什麽話!”

唐青崖看了他一眼,不覺笑笑道:“不是怕你打不過,這到底是家務事,阿錦與我再親近,遇到這些始終算外人。”

蘇錦還想再說什麽,被程九歌攔下。他忍了又忍,最終沒将那點憤憤不平全都埋進心底,皺着眉轉到一邊猛灌了好幾杯茶,這才冷靜了些。

“原來我還是個外人。”他腦中唐青崖那句話不住地循環,暗道,“他既然願意與我親近,怎麽連患難與共都不肯?”

旁邊靜默不語的秦無端驀然插話道:“小師叔,你這兩天夜裏去往何處了?”

“我麽?”程九歌聞言竟笑了笑,“這樣吧,夜間帶你們去看一看。自從江陵知道了《步步生蓮》之後,我一直想着一件舊事,終于追到了蛛絲馬跡……巧得很。”

見餘下三人俱是一模一樣的震驚疑惑,程九歌施施然道:“來成都的當天我便聽說了城中近日多了好些江湖人,其中有你的老相識……”他的手指在蘇錦額上點了一下,“何常也來了,杜若雖并未随行,但足以說明一事,他對淩霄劍其心不死,說不定通過自己的渠道,追查到了《人間世》。”

程九歌仿佛除了習武,其他事都十分有自己的想法。蘇錦頭一次知道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能耐,愕然了許久。

程九歌挑眉道:“窩囊廢,又傻又好騙,嗯?”

秦無端摸摸鼻子:“哎,這不是……有眼不識泰山麽。”

自覺還要在成都府中歇腳數日,唐青崖過了那一人做事一人當的莽撞,感覺平安雖短暫,但卻仍需好好珍惜。他和蘇錦不得不重新要間房,掌櫃言辭閃爍,道近日秋後,入川游覽的人變得多,已經沒有多餘的房間,只得二人擠一張床。

唐青崖尚在猶豫,蘇錦自行解了錢袋摸出一錠銀子:“那就一間吧,不打緊。”

客棧上房寬敞得很,床也比尋常的大上一圈。唐青崖伸長四肢往上頭一躺,滿足地喟嘆片刻,偏過頭問蘇錦:“你哪來的銀子?”

蘇錦倒茶的動作停了一刻,道:“秦師兄有錢。”

至于經營法門,唐青崖略有耳聞,聽說這之後略一點頭道:“他倒是大方得很。”言罷經過一夜勞碌,得空挨到床板,立刻便有點困了。

唐青崖閉着眼衣衫未除地平攤着,一時有些神游天外的困頓。他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将要和周公幽會,身側突然響起一個萬分熟悉的聲音。

蘇錦不知何時從桌邊坐到了床沿,低頭将一樣物事放到唐青崖胸口:“你給我的玉佩,之前沒去成‘衣錦繡’,現在物歸原主。”

“嗯?”唐青崖睜開眼,這個角度看上去,蘇錦正垂眸凝視他,懶散卻又專注。

他生了一張就該尋歡作樂的臉,偏偏性格十分不開竅,對七情六欲敬而遠之,仿佛一塊石頭,随時都會堪破世俗醜陋。然而就是這樣的人,此時眼中有光流轉,唇角輕輕地抿成一條線,實在說不出的好看。

唐青崖索性翻身坐起來,屈起一條腿,抓住吊着玉佩的繩兒,笑道:“我當時跟你說要物歸原主了麽?”

蘇錦自覺本該在和他重逢的那夜就還給他,但私心尚重,見唐青崖一直不曾提起,便揣着不安将它留下了。如今他白日裏一席話讓蘇錦感到心口悶,回頭想起了這茬,想既然被當外人,何苦還一廂情願地留着。

此時唐青崖說出此言,蘇錦愣住,半晌憋出幾個零碎的字:“……啊?你不要?”

唐青崖托着那玉佩,定定地看了會兒,好似很忍痛割愛似的,一把拽過蘇錦的衣領,不由分說将玉佩戴在他脖子上。

冰涼溫潤的玉垂在灰色布衣上,越是樸素,越襯得它不似凡品。

唐青崖道:“此玉是當日我父母成婚之前,父親尋來給母親的定情之物。後來雙親為了留一個紀念,将定情玉石雕琢成佩,刻上了我的名字。”

蘇錦愕然道:“這樣貴重的東西……”

唐青崖搶白道:“只是很普通的藍田玉。你且聽我說完——十六歲生辰,母親将它給了我,說原本便要給我的,父親在一旁笑,喊我自己做個印記。彼時想到‘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索性在另一面刻了這鹿飲溪。”

此時玉佩向外那一面正是“青崖”二字。蘇錦伸手握住下端,知道了它的來歷之後,便說不出的沉重起來。

唐青崖輕聲道:“……雖然不貴重,可你也別嫌棄,好歹是我自己刻的。”

他心口一熱,喉頭發澀地問道:“你、你要把它給我麽?”

唐青崖“嗯”了聲,被蘇錦過于熾熱的目光弄得結巴了片刻,道:“我曾想,與你相逢一場,又有諸多羁絆,實在難得。但如今囿于門楣,萬一哪天不得不分道揚镳,起碼給你留個念想,不至于撂爪就把我忘了。”

“可是……”

“阿錦。”唐青崖打斷他,道,“你的事已經過去了,好比人到低谷,此前再有諸多不順,以後定會扶搖直上,平步青雲……只要你好好愛惜自己。但我的世界裏有一條深淵,不可見底,也跨不過去。如今唐玄翊開了這條口子,有些是非一定要解決了。我想……至少你這小沒良心的,看到玉佩,總該記得我。”

喉頭那點發澀猛然變成了疼痛,讓他說不出話來。蘇錦抓着那玉佩的手緊了緊,許久道:“……你要走了?”

他聲音壓得很低,聽上去像是一聲嗚咽,幾個字全都模糊在舌尖,凝成長長的嘆息,仿佛被遺棄了似的傷感。

唐青崖驀然覺得鼻子一酸,這本不是生離死別的場面,他心痛卻更甚于任何一場以命相搏的厮殺。他故作輕松地揪了一把鼻子,好把那一點慌不擇路的猶豫憋回去,豈料眼睛又開始紅,遂擠出個笑臉道:

“我可以……嗯,過了生辰再走。”

見蘇錦欲言又止,他深知這人一到此類需要拿捏的關頭便瞻前顧後,替他道:“有什麽要問的就問吧,我看着你都難受。”

得到允許般,蘇錦放肆卻又小心翼翼道:“在蜀地……在你家鄉,若愛慕旁人,會如何表達?”

唐青崖:“啊?”

這一刻仿佛滄海桑田,唐青崖還沒來得及咀嚼其中深意,蘇錦卻不知又想了什麽,突然站起,一言不發地推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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