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在桃花塢之時,何常意氣風發。夏日炎炎,他立于人群中央,仿佛他才是桃花塢的主人,不分青紅皂白地對小輩拔刀相向,最後雖然沒落得個好,仍舊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沒人敢招惹于他。

而此時的何常,雖然身形未變,精氣神卻差了太多,眉宇間戾氣更重,苦大仇深地盯着他們,仿佛他今日都是拜蘇錦所賜。

唐青崖逃離洞庭後全副身心都在自己門派的內務上,暫且忘記了以天下小道消息為己任的自我定位,故而對何常落魄至此的原因并不知情。

此前程九歌提過他來了蜀中,沒想到冤家路窄,到底還是對上了。

這人仿佛很不喜歡兩軍陣前互相放狠話的環節,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立時抄起大刀躍向蘇錦,旁邊的雜碎喽啰們也紛紛傾巢而出。

他看蘇錦沒帶兵刃,有恃無恐,卻在刀鋒将至時被什麽清冷的金屬擋住。這場面似曾相識,何常甫一接觸蘇錦,立時被他澎湃的內息吓了一跳,這人自洞庭一別之後非但沒有一蹶不振,反倒日益進步,被他全力一擊,居然半步都沒有退,紋絲不動。

蘇錦見他不客氣,又覺得一片旖旎的好心情全被何常攪亂,劍下根本忘記了留情。

一連數招刺出,均往何常要害而去。淩霄劍越發趁手,又因唐青崖對他那一番似是而非的開導,自身大約想通不少,境界更加不同于之前了。

何常閃避狼狽,身形不穩之時蘇錦又迎頭一劍。

這一劍與絕境之姿截然不同,仿佛掌控天地,劍刃化為一疊霜雪,快如閃電地向他刺來。劈開天地,席卷萬物之勢,從山川而出,卻又無可阻擋地穿透了一切,化作有形的白刃,徒增數尺,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待到迎面而來之時,何常只得橫刀硬接。那劍令人膽寒,何常錯覺自己嗅到了水的腥味,臉上一片潮濕。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認得這一劍。

當初謝淩追殺烽煙渡的幫主,廢掉他雙腿前,在雁蕩山中臨泉而立,半句廢話都沒有。他摒棄了所有花俏的招式,一劍送出,猶如龍嘯九天,內力充盈,幾乎将那山水之間的廣闊天地逼仄得只剩下方寸。

何常感覺虎口發疼,還未被劍刃傷及,喉頭一甜嘔出血來,竟是已經受了內傷。他一時不知該不該慶幸有生之年能與淩霄九式對上——

他的目光落在那劍柄的鶴羽之上,驚訝道:“淩霄劍?!”

蘇錦但笑不語,目光越發冷了,手上一用力,壓得何常的刀鋒偏開,徑直從他手中墜地。

像是突然起了殺心,立即反手斜刺裏伸出,蘇錦将那把威震武林的劍使得游刃有餘,又是一式攬月,劍刃未到,而劍氣足以令何常連退三步。

何常驀然跪在地上,以大刀撐住全部的重心,又是“哇”地吐出血來。鮮紅的一灘在青石道路上,夜間格外刺眼。

唐青崖微微眯起眼睛,心道,“阿錦這兩劍雖然厲害,但也沒到這樣的地步吧……”

蘇錦也停了下來,環顧四周,見其餘人也大都歪倒在地,好整以暇道:“難為何護法還認得這把劍。”

其他喽啰不足為懼,唐青崖一個人能打二十個,此刻統統被他收拾了個徹底。何常沒了支撐,顯出幾分末路的蕭條來。

但凡把自己當個人物的半路英雄,多少有點未泯的血性。即便平時再沒良心,也還留着對高手的敬畏和向往。他們全部的所作所為,惡也好,善也罷,去掉所有亂七八糟的枝桠,不過仍舊定論在了更高境界的追求上。

如此人物,瀕死之時,大約是還能說幾句實話的。

何常自覺無力回天,閉了閉眼,道:“謝淩的傳人,縱然……哈哈!卻是不能否認那邪功的确不同凡響。能死在淩霄劍下,這幾十年的修為也未必一無是處……我有一事挂懷,可否讨個答案!”

蘇錦聽了這奇異的要求,未曾露出半點不悅,平和道:“問吧。”

何常:“你方才那一式……叫做什麽?”

蘇錦卻是笑了一聲,才道:“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潮汐之夜,臨水而立,故能聽天地,通北冥……叫做滄海,是淩霄九式的第五式。”

“滄海……”何常嘆道,“兩次做了你的手下敗将,說出去也沒有事不過三的跌面!如今日薄西山,不該聽信那人的話,煉什麽血……亦是我自找——動手吧!”

蘇錦第一次被要求殺人,他迅速地捕捉到何常話裏有話,只覺得有些耳熟。便是他這一猶豫的功夫,遠方響起一人渾厚的聲音:“蘇少俠且慢——”

此人內力與輕功俱是上乘,說話間便已經落在了幾人中央。他背後負劍,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服,眉間器宇軒昂,隐約透出不凡的氣質來。何常一見他,原本聽天認命的表情立時變作了一個驚慌失措:“方知!”

原來此人就是烽煙渡那常年抱恙的右護法方知,蘇錦得以見了全貌,心道,“卻不知這樣好的體魄到底是什麽病……”

方知朝蘇錦一揖:“久仰了。在下要拿這背信棄義之徒回去,蘇少俠不見怪吧?”

蘇錦剛要說話,唐青崖搶白道:“貴幫內務,方護法要整頓那便随意了。只是何護法與我這小兄弟此前有諸多誤會,得虧阿錦大度,不和他一般見識,否則方護法哪還有和他說話的機會呢?”

他笑出了聲,這才知道原來唐青崖心裏也有不痛快的。再一看四周被他收拾了的手下敗将們,無一不被下了痛手,巧妙地控制在生不如死的臨界線上。

方知橫掃一圈局面,頗有自知之明地不再多話,只連聲稱是,抓起何常後又道謝,一句廢話都沒有,反倒讓唐青崖覺得自己方才咄咄逼人了。如此一番動作後,他那慢半拍的殘兵此時才感到,推搡着将這隊戰力低下的偷襲者捉拿了。

他指揮着人放輕動靜,驀然回首道:“多謝蘇少俠,若以後有機會游歷雁蕩山,我請你來寨中喝酒!”

待到一行人離開,蘇錦收了劍,走出一步,突然腳下不穩險些栽倒,眼前一黑,旋即失去了意識,連唐青崖喊他都聽不見了。

他最終被唐青崖屈尊纡貴地背回了客棧,踹開程九歌的房門。

“路上遇到何常,阿錦雖然解決得幹淨利落,也沒什麽走火入魔的跡象,但在那些人離開後就暈了——我還沒見過他暈倒,吓得不行。”

唐青崖兀自喋喋不休,程九歌卻已抓了蘇錦的手腕把脈,越摸臉色越黑。這神色唐青崖印象太深,只覺下一刻蘇錦便又會被紮成刺猬,小心地斂了話頭,道:“怎麽了?”

程九歌道:“真氣亂走,他又極為克制,知道必不可像之前那樣,故而一直強行壓制……分明還是個半大孩子,對自己居然這麽狠心。我一會兒給他開調養的藥,那邊有個白玉藥瓶,當中清心丸給他服下一枚,睡一覺應當就大好了。”

唐青崖懸着的一顆心總算放下,照程九歌所說做了,又記起何常那毫無邏輯的自說自話和方知的事,如實告知了程九歌。

程九歌當日得方知賣了個不大不小的人情,對此人頗有印象,聽罷皺眉道:“烽煙渡莫不是出了岔子,可我從未聽說啊。何常說到心法……他定是知道了什麽,看來那本《人間世》為人所知也是遲早的事。”

唐青崖道:“我現在不方便打聽江湖消息……大概得麻煩無端了。話說回來,無端人呢?又去何處鬼混了?”

程九歌道:“不知,我同他去了藥鋪,而後他推說心裏悶,要去散步。”

聞言唐青崖看向程九歌的表情便複雜了些。

秦無端和蘇錦不同,并非孤兒。他家中父母尚在,還是江南一帶的大戶,他又自小有神童之稱,諸子百家言論過目不忘。但看的書越多,越離經叛道,束發之年非要前往會稽習武,放棄了考取功名。

而他小有所成之後向師父請辭,游歷四海,可見是個非常有自知之明、又頗為倨傲的人。這樣的秦無端怎麽可能對誰都好。

他對程九歌的一味遷就唐青崖看在眼裏,但偏偏這是他師叔。今夜程九歌與那冉央央溫言軟語安撫之時,秦無端的表情便十分難看。但他既沒立場也沒身份替秦無端說些什麽,只得維諾道:

“自己想通便會好吧,我了解他。”

程九歌不語,見蘇錦還沒醒轉,便開口和唐青崖換了房間,任由他二人在此處休息。而自己卻離開,不知是喝酒還是睡覺去了。

翌日蘇錦同平常一樣醒的很早,他感覺胳膊被人壓着,睜眼一看,卻是身側躺了個唐青崖,正不依不饒地抱着他一條胳膊。

前夜種種系數前來,從茗笙樓中撲鼻的熏香到清冽月光下那人輾轉的唇,後半刀光劍影仿佛也并未帶來任何不快。蘇錦不自覺地露出個滿足的淺笑,側身一翻,将頭往唐青崖懷中拱了拱,半晌不舒服,改為抱住他,這才徹底地了然。

他的意識漸漸蘇醒,記憶并未停留在缱绻之處。

那本劍譜中寫道,淩霄九式中的“滄海”是謝淩最先悟出的三式劍招之一,他亦最引以為傲,而到了後來,“滄海”幾乎成了淩霄劍的标志,只有謝淩一人能使出十分的威力。這一招不甚兇險,可必須是內力渾厚之人,方能領悟妙處。

蘇錦靈光乍現,想起以前看莊白英幾度練劍,此時想起,他反複演練的一式可不正是滄海?

前一夜他無意中使出這招,心中開闊,甫一停下時卻立刻鈍痛,不像任何一次的崩潰前兆,但又契合了一貫帶給他的難受,甚至非常體貼的厚積薄發了。

他思來想去,五重心法早已根深蒂固,或許是最近修行的三節淩霄訣作祟。

這念頭一經冒出,蘇錦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起身将那心法殘卷重新參悟。他輕手輕腳地把胳膊從唐青崖雙臂當中抽出來,再摸下床,正要去拿行囊,發現這裏并不是自己的房間。

此時床上裝睡的人再也忍不住,笑道:“找什麽呢?”

蘇錦無奈道:“我暈過去了?”

唐青崖索性爬起來,整理外衫,道:“是啊,重得要死,差點兒便背不動了。”

他見唐青崖還有後文的樣子,不言不語,往他旁邊一坐,聽他道:“喂了你一枚清心丸,不知道你做了什麽夢,還不老實,最後啊……”

話音未落,蘇錦突然欺身而上,在他唇上蜻蜓點水地落下一吻,徹底把唐青崖還沒宣之于口的調笑給堵了回去。

唐青崖話說半截,思路被打斷,怨念地瞪了蘇錦一眼,換了個正經的語氣:“掐着給塞下去的。師叔和我們換了房間,你要的東西在隔壁,自己去吧,我再睡一會兒。”

蘇錦坦露了心跡,仿佛一夜之間變得很沒有分寸,他依言走出兩步,又道:“還睡?我看你每天想睡多久睡多久,過了冬就能出欄。”

然後他立刻踩着輕快的步子,躲開唐青崖扔過來的一枚梅花镖,把門一關。

唐青崖手指摸過被他偷襲了的地方,紅着耳根想,“不能再慣下去了,都學會怼人了,以後可怎麽辦!”

程九歌輾轉一夜,好不容易睡下,結果蘇錦鑽進來一通尋覓,他又被驚醒,正是滿腦袋的黑氣,啞聲道:“你又在折騰什麽?”

蘇錦熟門熟路地拉開行囊,找出那本謄寫的殘卷,道:“我突然想,為何同樣練過淩霄九式,三師父仿佛根本就沒有被影響。不過還需小師叔幫我一個忙……将《淩霄訣》默一份給我,可好?”

程九歌頭腦還不清醒,沒有領悟精神,片刻後方才有點想法,翻身起來,連帶着立時便不累了,道:“我這就給你抄。”

蘇錦一語點破,竟是和他此前所想不謀而合——莊白英是劍術大家,比之楊垚只學陽明劍法,他路子更雜一些,而內功練的淩霄訣這種純陽的心法,毫無雜念,剛正不阿,因此縱然習得招式混雜,卻是始終如一的平穩。

劍法流于表面,心法方為根基。

出自《人間世》的“步步生蓮”和正大光明的《淩霄訣》為人所知的南轅北轍,那埋沒的部分會不會存在着某種尚未被察覺的關系?

驟然被這奇思妙想吓了一跳,而蘇錦卻如同找到了切入口,立時對程九歌道:“師叔,我要閉關!”

程九歌被他推出門外,莫名其妙許久,轉身心情複雜地拂袖而去了。

唐青崖又睡了一覺,美夢初醒,頓覺渾身舒暢。

仿佛降溫了,他披衣下床,房內并沒有其他人。唐青崖走到窗邊,日上三竿的時分,天氣陰沉得可怕,遠處晴時可見的西嶺山脈隐沒在了霧霭和黑雲當中。

他突然念及蘇錦,正要去尋他,窗邊異動,唐青崖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瞥,卻看見了一只熟悉的木鴿子正橫七豎八地從窗外飛進來。唐青崖心中一喜,連忙教它落進自己掌中,打開機括抽出一張紙來。

唐白羽的字跡他是熟悉的,上面十萬火急地寫着:“逆徒犯上,勿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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