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早就知道費眼睛】

金風細細,落了兩日秋雨,天一日涼過一日。皇歷翻進八月幾日,禦花園裏的金桂銀桂都開了。

惠榮太後與各宮太妃、小公主的賞花宴多了起來,倚桂閣、碧岑閣的門檻都快被踏破,齊昱案前也老收到假意邀請他同賞金桂的帖子。想來禦花園不過左右兩院子桂花,飄的香氣多半還沒夠十米,也難為她們一日日排着隊去撲蝶賞樂,竟也秩序井然。

周福忙得夠嗆,先是內務府開始張羅中秋宴的菜式,務必要精致到能讓文官做出幾首像樣的詩來,後又将新定的月餅模子發到禦膳房去。因宮中的月餅是每年要作為賞賜分發給朝臣各家各戶,故數量可觀,各色口味又要一一調試,工程頗為浩大。如今九月将近,又趕上各宮選料子裁新衣的時候,有幾張蜀中貢來的繡錦,這宮也要,那宮也要,争得是腳趾尖兒都在用力,苦了周福各方勸說,最終惠榮太後留了兩張,太妃們悻悻作罷,四位公主人各一張。

還都是一副并不滿意的模樣,到底是女人難伺候。

皇上自然就不同了。周福把選色用的布料沓子送到禦書房齊昱跟前時,齊昱正站在禦案邊上活動手臂,眼睛卻還盯着桌面上的幾道折子。一旁溫彥之跪在屏風後,默默地啃着百米酥,尚謄出一只手來将齊昱的動作給記了個十全十。

也是很盡職的兩個人。周福眼角眉梢都是笑,感覺就連皇上自己都習慣了溫彥之逢事必錄的作風。

“每年的料子都差不多,”齊昱頭都沒擡,只将手停下來翻了一頁折子,向周福道:“正好溫舍人在,你便同他商量着替朕選幾張罷了。”

溫彥之吃着百米酥哽了一下,又繼續把齊昱讓史官幫着選衣裳料子的話記了下來,遂收起百米酥同周福一起仔細甄選。他眼瞅着每塊料子不是平鋪了龍,就是暗繡了龍,不管金絲銀線紗棉布錦,左也龍右也龍,選了半晌和周福大眼對小眼,看着對方的鼻子臉都冒着金龍出海,也終于明白齊昱為什麽不願意自己來選。

——原來早就知道費眼睛啊。

溫彥之眯眼瞧瞧堂上的齊昱,暗暗想。

齊昱餘光裏見了這情景,心裏樂:總算是将這呆子擺了一道,甚舒爽。

後頭幾日溫彥之回了溫府小住,妥善給出使的溫久齡送了行,又輪了一次旬休,好賴是終于到了中秋節。賞月宴是晚上,下午間齊昱剛聽完翰林、禮部等人商榷來年恩科的準備,周福就端來了各色月餅供皇上先嘗鮮。

嘗鮮只是個形式罷了,皇帝只需随便掰一個吃一口作數,從來也沒有哪個皇帝能把幾十個月餅都吃完的。

齊昱随手撿了個酥皮的,掰開聞了聞,皺眉:“怎麽是伍仁的……”說罷就想把咬都沒咬一口的月餅給扔回盤裏,重新選一個吃。

“咳咳。”堂下屏風後面傳來兩聲輕咳,很是及時。

齊昱頓住手看過去,只見溫彥之正跪坐在矮幾後面,一雙木然呆愣的眼睛正幽幽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上捏着的軟碳筆也是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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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昱:“……”

看來選料子的事情,這呆子還記着仇啊。

眼看溫彥之筆就要落下去,他認命地把手收了回來。

“伍仁就伍仁。”齊昱苦着嘴咬了一口手中的月餅,終于見溫彥之提筆的手漸漸放了下來。

可齊昱自己卻突然吃出一陣不對來,神情當即作難:“這月餅裏面是加了甚麽,怎還發酸?”

周福顫巍巍跪下去,“皇上忘了,裏頭是陳皮啊。”

是您前年中秋被戶部尚書怄着了,說以後年年都給他們戶部發伍仁陳皮月餅的啊。

陳……皮……

齊昱艱難地咽下了那口月餅,涼沁沁的目光落在溫彥之身上,此刻只望“目光如炬”這詞能有字面上的意思,這樣就可以清燴溫彥之,爆炒溫彥之,紅燒溫彥之,醋溜溫彥之……

正當他想到“醬焖溫彥之”的時候,溫彥之向堂上伏了伏,定定地開口了:“皇上,民耕辛勤,糧食來之不易。”眼睛還直直盯着齊昱手裏的大半個月餅,意思是要他繼續吃。

齊昱無語凝噎。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分明是愁緒漸行漸無窮,迢迢不斷如秋水……

日子飛也似的,八月眼瞧着見了底,淮南赈災事宜行置妥善,該是将出巡治水提上日程的時候。

雖然譽王和溫久齡提議讓齊昱避出京城,也是出于最甚重的考慮,可齊昱要去淮南,卻不是為避難。一則,他想親自去看看困擾朝廷數十年的水患,究竟是個甚麽樣子,二則,折報傳賢王到了淮南之後,亦聽得那“康王欲皇”的童謠,為了追查九龍錦失竊之事,是日奔夜走,齊昱不免有些顧慮。

原本對賢王此去很是放心,可如今真見了賢王如此奔走尋找康王的蹤跡,齊昱又提起了一絲擔憂。康王死得不清不楚,或然還活着,正在何處蟄伏,又或然是真的已經殒命,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哪一種。

夜裏闌珊時候,或是日前中秋夜宴上,齊昱常常想起少年時,一衆兄弟走馬觀花燈,最是春日裏杏花吹頭的時候,巷弄坊間滿樓紅袖。康王在,堂弟齊政也在,廢太子齊昙帶了小厮從東宮溜出來,賢王帶着十一二歲的他騎在高頭大馬上。那時雖有猜忌,雖有疑心,雖有暗湧明潮,卻也是親表兄弟一起在一處玩樂,毫無避忌。

故有時候百轉千回,他心裏總有一絲殘念,期求着康王或許未必真死,而是失了記憶被善良農家所救,從此在山水之間過得悠然自得……不用像齊政英年早逝,更不似廢太子幽禁清心寺,如今只淪落為外戚謀逆的工具。如此便是最好,最好。

事到如今,周、林謀逆在即,若真按消息打探所說,他們想要先奉廢太子上位,再行操控替換之事,齊昱不禁會想,等來日平複風波,廢太子又當如何論處?難道日複一日,他最終也會走上康王當年的路,開始手足相殘?

莫非帝王一業,當真蒼容槁骨,要拼個孤獨寥落?

他不想,亦不知命運到底準不準。

齊昱從遠方宮牆的琉璃金瓦上收回目光,得見一個黑衣暗衛匆匆行來,跪下禀道:“禀皇上,那邊已經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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