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都是給大哥的】

溫彥之忍了胸中一口酸氣,踉跄走進茅房,埋頭就是一陣嘔。待得腹中終于吐空了,人卻頭暈眼花好一陣子,扶着牆站了會兒,這才走出來。

後院裏,正午的日光一晃,他站在當中一片眩然,趕忙扶住身旁的樹,忽見前面有個掃地的中年人背對着他,跛了右腳走得顫顫巍巍,戴着個布巾帽,像是此處做長工的,或然只因臉上有個瘡疤,不得到前面去見客。

“勞駕……”溫彥之強忍難受,青白着一張臉,出聲叫他,“勞駕,可否給杯熱水?”

那人回過頭來,一見到溫彥之的臉,竟是吓落了掃帚,倒退一步:“溫——”

溫彥之此刻看清他的臉,腦中如同一道霹靂:“……呂先生?!呂世秋!”

那人被叫中了名字,竟被吓得又退兩步,忽而瘋瘋癫癫告饒起來,幾乎渾身都在發抖:“我什麽都不知道,真的……真的不關我事!求你行行好,求你放過我……”說着說着,竟瘸着腿偏偏倒倒從後門奪路奔了。

溫彥之此刻哪裏顧得上身體難熬,連忙提起口氣追了過去。

漁莊後院出去即是片小丘,一道山溪流過碎石河道,蜿蜒其間,四周遍栽高木。

溫彥之雖是頭暈眼花,可跑在前面的人瘸了腿,終究也敵不上他年輕,不一會兒就被他一手捉住了後衣領:“呂先生,你等等!我是溫彥之,你認得我!”

被稱作呂先生的人由溫彥之拉住後領,此時站在山溪邊的碎石上,禁不住一個趔趄,卻仍舊想掙脫開去:“放開我!你放開我!我什麽都不知道!我——”

“不可能!”溫彥之死死抓住他的衣服,此刻也是紅着眼眶發了狠,青白的額頭上已冒出兩根青筋:“我找了你三年!你去了哪裏?!秦府滿門抄斬,當年在內門生唯獨你一人不知所蹤!你怎麽可能什麽都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呂世秋癫狂大叫一聲,滿身都是瘋魔的勁,拼命扯着溫彥之的衣服要甩開他,臉上的瘡疤像是燒傷,在他的神容下變得猙獰起來:“真的是給大哥的,都是給大哥的!信我,信我!”

溫彥之用盡全力将他拉進一步:“什麽給大哥?誰是大哥?和秦府有什麽關系?”

呂世秋掙紮得更用力:“和我沒關系!別再追我了!”

“誰在追你?你為何在此處?”溫彥之睚眦欲裂,抓着呂世秋的手,就像抓着海中的浮木:“你快告訴我!”

“我不知道!”呂世秋忽然大力一推,奮身脫了溫彥之的鉗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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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彥之被推得向後一退,腳下碎石打滑,忽而整個人向後仰去。

下一瞬,他只覺後腦磕在地上一陣劇痛,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漁莊之中,齊昱聞言猛地站起:“溫彥之不見了?”

“到處都找不到!”龔致遠急得團團轉,“下官在茅房一間間看過,連長工的住所都一一找過,問過,真沒看見溫兄!這可如何是好?”

齊昱峰眉緊聚,當即一言不發推開他往後院行去,李庚年連忙跟上。

這處漁莊本是沈游方的産業,此時出了這等大事,沈游方大覺頭疼,連忙呼來漁莊掌櫃:“把下面的人都叫出來,名冊也給我拿來!快!”

齊昱和李庚年在後院遍尋無果,但見院子有道後門,心想或然溫彥之是從此出去,便由後門順着山溪往小丘疾走了百餘步,竟隐約看見不遠處,溫彥之正倒在溪地,正半邊身子浸在水裏,面色青白,雙目緊閉,狀似已然失去意識。

“溫彥之!”

齊昱當下幾步跑上前抱起溫彥之,右手剛托起他後腦,卻覺掌中粘膩,放下一看,竟是斑駁血跡。

好似有人拿着尖刀在齊昱心口捅了一下,他只覺胸口一緊,喉間幾乎泛出一絲苦味,忙顫着手去探溫彥之鼻息。可也不知是溫彥之鼻息太過微弱,還是他手顫得太厲害,竟是探不出,他便又伸手去探溫彥之的脖頸,這才終于探得一絲脈搏。

一口氣好歹吐出來,齊昱長眉深鎖,輕輕搖動懷裏的人:“呆子,呆子,醒醒。”

溫彥之被他一搖,頭偏向一邊,全然沒有要清醒的跡象。齊昱擡手拍拍他的臉,入手都是冰涼。

李庚年緊張地站在後面,眼看着就這麽幾息的功夫,皇上額間已經生出細密的汗來,更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此時忽聽齊昱沉聲道:“李庚年,衣服。”

他連忙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給溫彥之罩上,試問道:“皇上,讓臣來吧。”

可李庚年伸出手去時,齊昱已經一把将人抱起來了,當先走在前面:“去備車,回府。”

李庚年一愣:“那漁莊是否……”

齊昱的聲音從前面冷冷傳來:“統統給朕帶回去。包括那個沈游方。”

李庚年一凜:“臣,遵旨。”

兩人往回走了一半的時候,沈游方和龔致遠正好追了出來。龔致遠一見齊昱懷中溫彥之臉色蒼白,旁邊李庚年還用絲絹按着溫彥之的後腦,竟然尖叫一聲,一頭便撲上來緊張道:“溫兄!發生了何事!”伸手想掰過溫彥之的腦袋,觸及卻大叫一聲,顫抖起來:“血!怎麽是血!”

齊昱陰沉的目光落在後面沈游方身上,笑得有絲殘戾,眸中翻湧的暗色裏更是藏着殺機,“本官也想問問沈公子,本官手下好好個人,到了你的漁莊,怎就成了這樣。”

沈游方萬沒料到事情竟會如此嚴重,他心知齊昱身份非比尋常,就算招待不周都是天大罪過,更莫說此時見了龔致遠手上的血。他臉色當即白了下去:“草民惶恐,草民這就安排大夫,準備——”

“不必了,”齊昱涼涼打斷了他,又将抱着溫彥之的手收緊了些,看向沈游方的目光幾乎是陰鸷的:“沈公子還是同本官一道,坐馬車回府再敘罷。”

沈游方心中咯噔一下,心知此次若是說不清楚,便是神佛也難救他,便連忙俯首:“草民謹遵大人之命,定會協同查明真相。”

一路回胥州,有半個時辰的路。齊昱抱着溫彥之上了當先的一架馬車,一坐下來,他就把溫彥之身上浸濕的外袍給剝下來,再将自己的脫下給他裹上,又裹上李庚年的,握着他的手,卻仍舊冰涼。

他只好解開衣帶,将人整個裹入懷中,用身體的溫度去将人焐熱,并沉聲吩咐外面的李庚年道:“走快些。”

李庚年立即應了,揮鞭加快車程。

緊貼肌膚的綢衫是濕潤的,可齊昱并不在乎。此刻擁着溫彥之,他是認真地想,這呆子平日裏吃的東西不知都去了何處,竟清瘦得不像話,讓他兩人裹在一件衣衫裏,還能勉強合上衣襟來。

他放下按住溫彥之後腦的那塊絲絹,感覺血仿若凝住了,只是人卻還是昏迷着,一雙眼睛緊閉,睫翼落下一片陰影,臉色是說不出的蒼白,看起來好生可憐。

面對這樣一張臉,他心裏忽而很慌,亦是自責——當時漁莊的前庭後院不過幾步路的功夫,若是他跟去了,抑或,他就算是讓龔致遠跟去了,也不至是如此情狀,連發生了何事都不得而知。

那麽一時的掉以輕心,那麽一時的懈怠,竟是如此代價。

他嘆了口氣,再次裹緊了懷中的人,沉沉閉上眼。

溫彥之再度醒來時,天已入夜。他睜開雙眼,只覺床梁上的紗帳竟似一個漩渦,不停轉動。

他嘗試晃了晃頭,卻換來一陣鈍痛,不禁沙啞地低呼一聲,一瞬間,之前的記憶随着疼痛湧入腦海,叫他瞬間清醒過來。

室內點着絹紗燈籠,正是齊昱宅子的那處小院。此時,坐在對面羅漢床上的齊昱聞聲即起,兩步便走過來握住他的手:“溫彥之,醒了嗎,別怕,別怕,朕在這裏,現在沒人能傷你。”

溫彥之忍着痛,卻是一分也不願耽擱,只用力反握住齊昱的手道:“皇上,微臣看見……微臣看見了呂世秋……”

齊昱一愣,眯起眼,“哪個呂世秋?”

溫彥之勉強支起身子,急急道:“工部舊案……秦府舉家被抄,唯獨門生呂世秋不知所蹤,微臣曾多方尋找此人,未果……還以為此人早已不在人世,豈知……咳咳,他竟然在漁莊後院做掃灑長工……微臣認出了他,可他已然瘋了,還說什麽……”

想着吃力,便是一陣頭疼,溫彥之強忍着,捂住腦袋不知要如何組織話語。

齊昱連忙把人按在床上睡好,皺眉道:“先休息,你才撞了頭,切記不要受累。”

“微臣抓住了他!”溫彥之抓着齊昱的袖子突然道,睜大眼睛看着他:“微臣問他究竟知道了什麽……他說,是‘給大哥的’,真是給大哥的……”

齊昱頓了頓,愈發聽不懂了:“什麽給大哥?是呂世秋打昏了你?”

“不,不,”溫彥之費力地理清當時的關系,“呂先生瘸了腿,臉上還燒傷,像是瘋了,他說有人在追他……他要微臣放過他,說他什麽都不知道,微臣問他,追他的是誰,他一着急,就将微臣推倒在地……”

齊昱輕輕将溫彥之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拿下來,放進被衾裏,“好了,此事自有朕來處理,你勿再多想,便好好休息。”

溫彥之卻依舊眉頭緊鎖,定定看着齊昱,像是還有話說:“皇上……”

“嗯?”齊昱坐在床邊,此時也看着他。

“秦尚書,當年并非死于叛國、貪墨之罪,”溫彥之的聲音有些顫抖,說話間,眼中已盈出一道水光,“秦尚書當年,是因獻了一副古畫給先皇,才舉家罹難的……”

齊昱看着他這模樣,也是嘆了口氣,擡手拂過溫彥之額際兩縷細發,垂首思索了一會兒,才又道:“彥之,今日下午,譽王傳書來,說周太師招了。”

溫彥之連忙問:“周太師說什麽?”

齊昱為他掖好被子,只輕輕答了兩個字:“遺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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