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老幺你再說一遍】
此話一出,滿園俱靜,溫家老二溫熙之已經和女兒一道護着夫人去了後院,剩在場上的老大溫旭之毫不知情,自然懵地愣了,一臉震驚之色:“老幺你說什麽?!”
直面風暴的溫久齡也是整個人狠狠一個搖晃,他睜大老邁的眼看了看齊昱,又看了看自己的幺兒,聲音都在發抖:“……老幺你再說一遍?”
齊昱也并沒想到溫彥之回家這一陣都沒機會開口給老爹墊些坦白的言語,他此時還扶着溫久齡,看着功高老臣這形容也于心不忍,如此情狀于他又真是頭一遭遇上,也一時找不出合适的寬慰之詞,不免只能先道一聲:“溫大人……你冷靜些。”
可這要如何冷靜?
溫久齡拿開被齊昱扶着的手,一把抓住溫彥之,神容已然肅穆起來:“老幺,你再說一次!”
溫彥之被老爹抓着,只覺得自己現下不僅後腦勺森森發着涼,如此停停面見着老爹一臉的震驚無措,他一顆砰通亂跳的心也好似被潑了層老寒的霜水,攏着冰氣隐隐發痛。
——父親養育之恩尚未報得,我竟又給他惹了這大麻煩,果真是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他這麽一想,突然什麽都說不出口,可事已至此,他又知道最終一切都是避不過的。
喉間宛若卡着一塊巨石,他死命地咽下了,捏着齊昱袖口的手頹然放下,踟蹰隐忍好一晌,終于沉郁地看着老爹,徐徐卻堅然道:“父親……兒子,兒子心上人不是女子,兒子喜歡男的,兒子——思慕皇上,兒子想同皇上在一起,求父親準許!”
這話只好似把即時雷雨,轟地一聲一股腦往溫久齡腦門上猛地砸去,砸得他老身頓然一偏差點軟到,還好後頭溫旭之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父親小心!”
然眼下景況何得是溫久齡小心就能架得住?他一時失神間全身力道都被大兒子扶着,慣常在官場上的冷靜斡旋此時是一樁都入不了心胸了。
頭昏眼花兩耳發麻間,他忽然想見這過去二十年來,他小心翼翼、心意拳拳地護着自己最最疼愛的幺兒,從來唯望不過是幺兒安穩美滿,如尋常小子一般娶妻生子平順一世,從來都沒想過自己這兒子的袖子是斷的!從小錦衣玉食教授幺兒妙目只瞧丹書,檀口只進佳馔,心裏只裝聖賢,雙手不沾烏糟,便是要他萬事只挑最好的去,他何得能料到到頭來這兒子養得是好啊,竟還真瞧上了天上地下最最尊貴的物件兒——
他竟瞧上了皇上!
原本天倫和樂的一家重聚,還以為就連從來默不作聲的幺兒子都有了桃花将要成家立業,溫久齡滿心都是暖暖的綢棉,然此刻這噩耗卻好似雙軸插下,他一心暖棉直如頓遭霹靂燒作了灰絲,蔫了萎了還燃着火蜷曲着,煙氣打從心口裏悶出喉頭來,不禁嘶聲老氣地悲咳了一聲。
這可叫他如何受得起?
溫久齡強自顫顫伸出手去,将溫彥之往自己這兒勉力拉了拉。他瞳色昏黑地看向齊昱,下一刻,竟一手排開身後的大兒子就雙膝一曲跪倒在地。
“溫大人你——”齊昱連忙彎腰扶了一把卻沒扶動,英眉深深皺起來:“溫大人快快起來說話!”
溫家老大也慌慌從後頭帶動老爹:“父親您先起來,此事——”
溫久齡擡手止了大兒子的話頭,向着齊昱就伏身叩首下去,擡起頭來已是一容熱淚:“……皇上,這孽子從小養離家中缺乏管教,方才不過不知後果胡言亂語!如此冒犯聖躬、離亂綱常,皆因罪臣教子無方、太過溺愛!罪臣請求皇上責罰,罪臣自甘萬死贖罪,只望皇上顧念溫家世代股肱心血,饒了這孽子,留他一條性命在!”
溫久齡從來在朝政上哭慘賣窮,皆是假時真真亦假,可現下事情擱在了最寶貝的兒子身上,他卻是實打實地老淚縱橫。
幾乎在他那一跪下去時,溫彥之就已經淚流滿面,此時如何還能兀自站住,只膝一彎就給父親跪了下去,卻又嘴笨得說不出什麽勸慰,不過同父親一道相看着哭,絮絮叨叨着:“父親,您別這樣……父親……”
齊昱瞧得是頗為頭疼,實則他早就料到溫久齡會有此哭,然他也慣常最遭不住的就是這溫久齡哭,但若要讓他就着溫久齡這話的話眼當真“饒過”溫彥之去,又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坦白一事,或然還是急了些。
——然朝政壓着他也壓着溫家,此時不說,又待得何時?
他看着溫久齡的眼眶裏轉悠的淚珠子,此時心裏生出的自然是愧,一邊自己使勁一邊喚後頭溫旭之:“溫監軍,快先将你爹扶起來,進去再說。”
溫旭之聞言,沉着一張臉便彎腰勾住父親肋下一帶,好賴是将溫久齡給攙扶站起,周邊幾個下人連忙過來攙扶,将略有癱軟的溫久齡扶去了前廳。
溫旭之再看向幺弟的臉上,庭中歡笑時的滿面笑意早已無存,此時眉目中露出的,竟有邊關軍中養出的肅殺:“你也給我站起來!”
齊昱肅容将溫彥之提起來,向溫家老大道:“溫監軍,此事怪不得你弟弟。”
“那臣又如何敢怪皇上?”溫旭之看向齊昱咬着牙道,“皇上明鑒,家父業已六十有六,方從殊狼立功而返,舟車勞頓未得休整,竟要承受如此——”
他說到此處竟不知要怎樣措辭來說這一遭事情,講到眼下只剩一聲惡嘆,扭頭就朝溫彥之吼道:“你還不滾進去給父親跪下!”
“是,大哥。”溫彥之悶頭提袍便往前廳去跪了,前廳裏溫久齡才伏在桌上哀哭了一陣,擡頭淚眼中又見始作俑者幺兒子跌跌撞撞跪來面前,不禁心頭更痛:“老幺啊老幺,你怎麽會是個斷袖……你怎麽會是個斷袖啊!”
這要叫溫彥之怎麽答得出?他垂頭老實跪着落淚,只想自己一生一眼一回首但凡能瞧得上眼的都是男子,從來就沒有過選擇,若早能重來擇過,又怎會作出讓至親心痛之事?
見他不說話,溫老爹胸腹一口酸火更是上竄,終于指着兒子頭頂哭罵道:“斷袖便就斷袖,你斷袖也就算了……這君臣朝綱擺在青天白日下,你又怎就敢堦越?!我溫家上下滿門忠烈,從小對你耳提面命、授業勸學中皆是倫常,為父還當你是個乖巧知廉恥的,豈知你竟能目無綱紀到此種地步!——你這是從小聖賢之書罔讀,宗家訓導也罔聽了!”他老聲顫顫地哭着一拍桌案,氣急了竟抓起手邊擺茶的木盤就往溫彥之肩頸猛砸而去。
“溫大人不可!”齊昱只來得及上前将溫彥之護在懷裏,一時滿廳高呼:“父親別!”“老爺!——”
然那木盤子卻已經避無可避地狠狠落在了齊昱的背心上,登時疼得他悶哼一聲擰起眉頭。
——老天!溫久齡這不是在打兒子怕是在打畜生!
——朕背脊快斷了他力氣怎麽如此大!
周遭人等頓時倒抽一口涼氣:“皇上!!!”
——皇上被老爹給打了!說大了溫家這可是株連九族的罪過!
老大溫旭之一曲膝就跪下了:“皇上饒命!父親是無心的!”
一時廳內俱驚,下人也惶然跪了滿地,大呼皇上饒命此乃家主無心之失。
“皇上?!——”溫久齡回神一驚,萬沒料到皇上萬金之軀竟為自己幺兒擋了這一盤子,立時吓得連眼淚都頓在了眼眶子上,連忙丢開盤子跪下伏地道:“臣罪該萬死!臣罪該萬死!皇上您怎麽樣?”
溫彥之從齊昱懷裏掙出來扶住齊昱後背,一時想起過去齊昱替他擋刀子的事,不禁紅着眼急道:“你做什麽又替我挨這一下!怎麽樣,要不要緊?”他扭頭就吩咐下人:“趕緊請大夫來!”
齊昱吊着眼看自己帶來的侍衛之一和兩個下人匆匆跑出去,是好容易才忍下那一背火辣辣的疼沒叫出來。這疼得他都有些兩眼翻青,然他回神第一刻想起的,竟是反手攬過溫彥之被溫久齡拍了一下的腦袋看了看,皺眉問:“你腦袋怎樣,沒傷着罷?”
溫彥之連連搖頭,趕緊又去扶老爹:“爹,別怕,快先起來,皇上仁愛,不會怪你的。”
“溫旭之,你也平身,都平身。”齊昱有些煩悶地擡手搖了搖臂膀,帶起後背皮肉一陣辣痛,估摸自己身上定是已然是腫了。
他出身皇族,與先皇親緣關系總也淡漠,惠榮太後更是從沒打過他,這子過父責的場景于他尚算陌生,他還第一次知道一個平日裏逮只兔子都驚叫的老父親為兒子的事生起氣來,竟能爆發如此威力。
他垂眸看着溫彥之将溫久齡扶去了主座坐好,溫旭之也站去了老爹身後,不禁搖頭嘆道:“溫大人,你有什麽不能好好說,非要打你兒子?溫彥之心中也是顧念你的,不然朕怎可能常服輕車來你溫府拜訪?若朕只是随意将他作個男色寵信,現下就該在禦書房召見你給你賜棟宅子給你兒子點個官作罷!你疼你兒子,朕也疼你兒子,這打罵之事先行消停罷,你要說什麽,只管跟朕好好說來,有什麽要求,朕聽着便是,你只萬萬再莫拿溫彥之出氣,你打朕都成。”
溫久齡一時大悲一時大驚,此時已有些疲了,聽了這話,他心中一軟,只一雙老眼看着齊昱,力竭嚎啕道:“皇上,您是明君啊……您本是個明君啊……君臣之別,雲泥有差,這萬萬使不得……”
“好,你說君臣有別便使不得,”齊昱幹脆放下手來暫将後背疼痛扔在腦後,拉着溫彥之就坐去了溫久齡旁邊,肅穆嚴正道:“溫大人,從數年前奪位伊始,你也知朕是個說到做到之人,現下朕只告訴你,你兒子朕要定了,朕如今想再許你一諾,你且說此諾一下,我與溫彥之還有沒有雲泥之別。”
溫彥之立在他身邊,深感不安地低頭看他:“你要說什麽?”
溫久齡一想便是齊昱要給溫彥之榮華富貴之事,便依舊搖頭直直擺手:“皇上,無論如何,這男子與男子——”
“這世間能找個盡心之人都是不易,溫大人還管是男是女?”齊昱朝他抽了抽嘴角,竟有些氣悶:“朕除了不會生娃娃,你說說朕哪點比不過京中高門之女?這天下江山朕都治得,你竟還怕朕養不好你兒子?”
——可這生娃娃就是最大的問題啊!溫久齡一捧老淚包在眼皮下,一時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這一哭又說他嫌棄一國之君不能生娃娃,也不知是個什麽罪過。
“皇上,您也要為大齊江山開枝散葉,彥之他也不能替您生小皇子小公主啊!”溫久齡說完這話,羞得只想找道地縫鑽下去。
——有生之年怎會淪落到同一國之君談生娃娃!
他不由狠狠地剜了溫彥之一眼,心想果真從小乖巧到大的反而愈發搞事!
——若不是舍不得,真想打折了這小子的腿!長好了再打折!
齊昱見了他這目光,只好笑地把溫彥之往自己身後擋了擋,“溫大人,朕有你兒子,也就夠了,大不了将他當娃娃養了也就是。”
溫久齡聞言微微動容,“可是皇上……”
“溫大人,說到底你真是擔心溫家無後之事麽?”齊昱打斷他笑道:“你膝下老大老二都有子女,溫氏一脈承下也有嫡系了,老大那兒子在軍中還頗有錦途,是個能當下家業的,朕早就瞧了清楚。若你是擔心你兒子被人說成奸佞,那便聽朕這一諾,保準你不用為此擔憂。”
溫久齡垂頭一嘆,口氣裏是有些氣的:“皇上,高官俸祿,您說我溫府還不夠麽?三代帝王福澤庇佑,我溫家從來感恩戴德,若是榮華富貴之事,您大可不必再提。臣這作孽的兒子雖驕縱些,臣卻也還養得起,不勞皇上挂心。”
齊昱點點頭,順道:“朕知道,你兒子比朕用度還好些,是你将養得用心,朕要謝你。”
溫久齡一噎:“我兒用度并非鴻胪寺——”
“罷了,朕也并未責怪你。”齊昱好笑擡起手止了他,“朕就直說罷,朕登基前你曾為賢王不退讓皇位之事,頗為苦惱,後來是朕與賢王做了個交易,才順利繼位為帝,這你可記得?”
溫久齡灰白長眉一皺:“臣記得,卻不知皇上與賢王殿下,究竟做了何種交易?”
齊昱輕嘆一聲,答道:“賢王當初自然也想坐這皇位,可他知道自己不是那料子,而朕是個斷袖,到底不能同女人生得出孩子,便同他交易說,先朕來坐穩皇位,待他兒子大了,朕老了,便将皇位傳給他兒子。”他沖溫久齡笑了笑,輕巧道:“溫久齡,朕想為了你兒子,退位讓賢。”
溫久齡渾身一凜:“什麽?!……不不不,皇上萬萬不可!這傳位大事豈是兒戲!”他急得站了起來,“天下大事方定數月,亟待明君開辟賢途,皇上此時萬萬不可激流退卻,當要迎頭而上方是!若您傳位給賢王世子,世子年幼,權勢一朝落入賢王或其母族外戚手中,那先皇治政之弊又将泛濫,到時候便又是天下江河動蕩啊!”
“溫大人言之有理,朕也早已想到。”齊昱穩穩點了點頭,“這便是為何,朕打算待天下萬事再安分些,一兩年後便退位稱太上皇,讓賢王世子齊珏登基。到時候朕沒了皇帝的名頭,你也不必擔憂溫彥之再受人指摘,朕退了位,頭幾年也可理理政事,待今後齊珏懂事了,也樂得放手由他好生折騰。齊珏同他爹不一樣,是個好胚子,這兩年朕也開始着意培養他,然幼帝尚需大儒為師,是故朕想點你兒子溫熙之回京,補上三公之缺,輔佐帝業。”他斜睨溫久齡一眼,勾起唇角道:“溫大人,你可以信不過朕,卻不會信不過你那兒子罷?有溫家老二坐鎮皇城內閣,這天下豈會再出什麽外戚亂權之事?怕是外戚還沒起來,就能被他摁死在泥堆子裏。”
這一席話深思熟慮,聽得溫久齡一時怔忡。他看向齊昱身旁的溫彥之,還想看看兒子是何反應,卻見幺兒正一臉震驚地看向皇上,竟似對此全然不知。
——哎喲,我的傻兒子,果真是個傻兒子,怎就攤上這麽遭因緣?
溫久齡嘆息,為難,踟蹰,擔憂,抑郁,他想說不可,但若是不可……二兒子溫熙之好好的位補三公之機,就要這麽斷送了,溫家往後在齊昱治下又豈是尴尬二字得以形容?
且按幺兒那性子,也不是個能想通的模樣,彥之這孩子從小愣頭一根筋,誓死撞南牆不回,眼見同皇上也真是要好上了,自己若橫加阻攔,先不說有用無用,只說若叫兒子就此心寒,甚至作出什麽心灰意冷之事,豈非更難收場?
但若他此時就應了齊昱,這溫家嫡子斷袖悖綱之事竟逼得皇上退位幼帝登基,又怎生叫宗族禮法容得下?
他一時百念彙心,老臉都要漲紅,終究閉眼哀嘆了聲:“皇上,您這是給老夫下了送命的題啊!”
齊昱支在扶手上的拳頭握了握,眉目間一時沉浮的謀算中喜怒掠盡,出口一言即是客氣,又是強勢:“溫大人,在朕面前,對諸侯那套就免了罷。你溫家的榮華富貴,錦繡前程,朕給你擱這兒了,你要,朕退位,你兒子是朕的;你不要,朕不退位,溫熙之留在他的賀州,賢王的兒子做他的世子,朕做朕的皇帝,你兒子也是朕的。朕對溫彥之絕不放手,選前者,是不願你兒子飽受天下指摘,朕也不要你兒子受什麽委屈。故朕要勸你,最好別選後者。”
他深深看了溫久齡一眼,“溫大人,禮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一世不長,你且替你兒子好生考量考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