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縣令此刻當然不知道師祖的想法,他和師祖、快樂大師一起用完齋飯,一起散步,然後守着愛幹淨勤洗澡的“乖孩子”洗漱沐浴上床睡覺,發現他睡得很沉,和平時一樣的眉目舒展,另外一半心算是放了下來。
可能有些孩子反應慢半拍?縣令決定明天再在山上守一天,剛要回去的時候一位小沙彌來傳話,“師祖”找他談話。
說實話,縣令那真是受寵若驚。
縣令來到師祖的院子,正不知道如何開口,師祖先開了口。
…………
師祖的聲音不急不緩,可那是怎樣的一種感受?縣令無法形容。
在他以為自己已經盡可能地彌補保康,在他相信自己将來會更好地補償保康,他突然明白,自己有多麽的自大。
沉默中,還是師祖先開口:“保康回去京城更好。他可能一時不适應——”
縣令刷地站起來:“我會照顧好他。”
面色悲戚,眼裏有淚水,可是眼神堅定,生怕師祖不同意保康回京。
“阿彌陀佛。”師祖只是打一個佛號,什麽也沒說。
“我一定會照顧好他,保護好他。”縣令面色嚴肅,發誓一般。
縣令來五臺山之前,或者并沒有一定要接保康回宮的想法,朝裏宮裏的形勢,或者保康待在五臺山最合适。
可是縣令來到五臺山後,後悔了。
他無法想象,保康如果真的在五臺山長大的結果——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他,無悲無喜地喊他“皇帝”。
今天夜裏縣令又是一夜無法入睡,腦袋裏都是“師祖”告訴他有關于保康的那些事兒,那些無法通過一封封信件看到,只有保康和師祖才知道的生活點滴。
可他無法再在五臺山待下去,很多事情都等着他處理,京城的信件一封接一封催它回去,可他還是決定再待三天,等道場結束後再離開。
第二天,太陽從東方升起,菩薩頂上晨霧彌漫,大喇嘛五更天準時起來,領着寺院裏所有的僧人,不分黃教禪教,一起沐浴更衣,齋戒設壇,做法念經……大約辰時的時候,山上就來滿了人。
除了其他寺廟的僧人,準格爾的人都是頭戴黃帽一身蒙古喇嘛打扮,鄭家勢力的人雖是為了掩飾剃了頭卻身穿前朝服飾,倒顯得三藩殘餘勢力最“實誠”。
大喇嘛感受到他們的滿身殺氣,甚至仇恨,領着全寺僧人繼續念經。
《優婆塞戒經》《梵網經》《随願往生經》《無量壽經》……所有超度的經文一個不落,一遍又一遍。
三千僧人整齊的木魚聲,整齊的誦經聲,震撼心靈,山岳回響。
說起來,菩薩頂原本只是五臺山這個禪教中心地之一的一家寺廟,改朝換代後因為先皇和皇上不斷動作,不斷加強五臺山的地位,五臺山成了藏傳佛教黃教和禪教的中心地之一,菩薩頂也成為佛門領袖。
現在五臺山上的二百多家官私廟宇大體分為兩派,禪教的僧人穿青灰色僧衣,稱青衣僧。黃教的喇嘛均穿黃衣,戴黃帽,稱黃衣僧。菩薩頂卻是身兼黃教和禪教兩派。
來五臺山朝禮的藏蒙貴族越來越多,來五臺縣定居的藏人蒙古人也越來越多,信仰西藏黃教的漢人也越來越多……大喇嘛作為一名皇上親自派來菩薩頂的禦封方丈,三年前收到皇上的聖旨就做好面對一切的準備。
當時他和五臺山上的,全山西省的,幾萬的喇嘛、和尚一起,默默地念佛。
除了念佛,還是念佛。他大體可以猜到年輕帝王的心思,可他只能感恩年輕的皇帝佛爺一片慈悲心。
順治十三年,順治皇帝将菩薩頂從漢家寺廟改為喇嘛廟,并從北京派來大喇嘛。
康熙十七年,康熙皇帝不光送來他新生的嫡出小阿哥,還賜菩薩頂大喇嘛提督印,命山西全省,其中包括山西巡撫、大同總兵、代州道臺,統統向其進貢。
“授予大喇嘛提督印,改覆本寺大殿琉璃黃瓦……”
“于菩薩頂前後山門設官永鎮,總兵十員,騎兵千名,步兵萬名,守護香火供器……”
“羅睺寺、壽寧寺、三泉寺、玉花池、七佛寺、金剛窟、善財洞、普庵寺、臺麓寺、湧泉寺等十大寺改為黃廟,青衣僧改為漢家黃衣僧……”
一道道聖意,在座的住持方丈們都明白,這是皇上在表示他對小阿哥出家的重視,這是皇上要以黃教懷柔蒙古和西藏,為統一西部做準備。而他們,即使是出家人,也是大清的出家人。
從此以後,他們要和朝廷、皇家,一起,正式樹立菩薩頂在五臺黃廟,在天下黃廟中的統領地位,樹立大清佛教中心在五臺,在皇帝手掌心的權威。
從此以後,菩薩頂有一位替父修行,為民祈福的保康阿哥……
“你讓小鳥悄悄飛臨我的窗前,然後輕輕地告訴我,告訴我你在五臺山上等着我,你将毫不吝啬,把你最優美的倩影留在那兒等着我……”
滿漢蒙藏歌頌五臺山喇嘛愛情的民曲兒唱得多美,可是他們不知道,五臺山上的僧人們為了守護這份“美麗”付出了多少,更不知道菩薩頂上最讨人喜歡的快樂大師三年來經歷了什麽。
太陽高挂頭頂,大喇嘛肥胖的身軀沒有一絲變化,領着三千僧人依舊在念經,木魚聲沒有一絲變化,坐姿都沒有一絲變化,念經聲當然也沒有一絲變化。
有人聽得流淚,有人聽得汗毛直豎,總歸是觸動善根,心有所感。還有的人聽着這不同于布達拉宮或者沿海寺廟的念經聲,默默地坐下來跟着念。
“布施供養福無邊,心中善惡原來造。”只求這番超度消去塵世業障,順順利利轉生投胎。
保康那天見過一次的蒙古喇嘛在念經,保康昨天聽過的陳近南英雄也在念經,那位應該是易容看不出來相貌的年輕女子,靠着廊柱淚流滿面。
保康也在念往生經,在禪房裏和師祖、縣令一起敲木魚念經。
心無旁骛,專心念誦。
三天後,大喇嘛領着全體僧人一起打佛禮,聲震山岳。
上萬人一起回禮:“阿彌陀佛。”
“大喇嘛奉皇命任職菩薩頂至今,一心向佛,全心愛快樂大師。‘生命可貴’這是大喇嘛在不滿一歲的快樂大師身上的體悟。大喇嘛和菩薩頂,五臺山上萬名僧衆希望諸位‘和為貴’,但也有金剛怒目!”
大喇嘛拉開架勢表明姿态,快樂大師給你們求情可若你們不珍惜自個兒的生命——其他人感受到大喇嘛的殺意立即怒火上升。
“大喇嘛,我們對快樂大師并無惡意,佛祖可見!”
“大喇嘛,快樂大師應該去拉薩,佛祖可證!”
“大喇嘛,你安知快樂大師回宮比和我們走更好?”
大喇嘛:“阿彌陀佛,佛在心中。不管是拉薩還是五臺,看你的心在哪裏。”
“你們對快樂大師沒有惡意,你們想要快樂大師去南方,可你們這番行動,并不是這個意思。”
“……”
“……”
一人一句,互不相容。保康在大雄寶殿偏殿的佛龛後面偷聽,聽得那個迷糊。
準格爾那邊大體可以明白了,是要他去拉薩念佛,然後親近拉薩那方,将來培養他和現在的噶爾丹一樣。可是,三藩殘餘和鄭氏勢力,他們到底綁架他,做什麽?
師祖走過來一把揪住小徒弟的小耳朵,保康立即面露求饒之色。
“師祖,保康好奇啊。”保康的大眼睛這般訴說,特真摯。
師祖:“縣令明天要離開五臺縣。保康要不要去送一送?”
保康:“……”
老少兩個出來大雄寶殿,保康滿心納悶:“師祖,縣令不是三年一換?”
師祖:“保康長大就知道了。”
第三次被長大就知道·保康:“……”
“師祖,保康有給縣令準備禮物,本來是作為教導保康的回禮,現在送給縣令,可以嗎?”
保康覺得,縣令對他還是有那麽幾分真心的,而且縣令的學識能力他都是欣賞的。
師祖微笑:“當然可以。”
保康邁開小短腿就跑回去自己的小書房取出一個小錦囊,發現師祖走路慢還沒進書房他又跑出來:“師祖你看,保康送縣令一個‘錦囊妙計’。”
師祖接過來沒看就表示贊許:“保康做得很好。”
保康大眼睛一眯,想象縣令看完錦囊會有的“便秘臉”,一夜好夢。
第二天一大早,保康和師兄弟們練武,和師祖做功課,然後下山送別縣令。
夏風徐徐中,縣令的一腔離別之情,在看到小胖娃娃在他師祖懷裏那喜氣洋洋的燦爛笑容的那一刻,煙消雲散。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縣令特不甘心,氣沖沖地問:“快樂大師,可有一點傷心?”
快樂大師:“阿彌陀佛。離別即是不離別。”
縣令:“……”縣令一眼看到熊兒子手裏灰不溜秋的小錦囊,一把接過來,掉頭就走。
再說下去,他要被熊兒子氣得不舍得走了。
縣令握緊手裏的錦囊,眼眶濕潤。
保康瞅着官道上縣令和随從們的身影慢慢消失,小表情那是真的“歡送”。
“師祖,縣令就不是做‘縣令’的人。”
“保康說得對。縣令做大官做得久了,做縣令屈才。”
“那師祖,接任的縣令來了嗎?”
“來了。就是之前的師爺,周培公。京城送來消息,保康的幾位老師大約還有一個月就到了。”
保康:“……”
作者有話要說: “布施供養福無邊,心中善惡原來造。”六祖說的。大致意思,布施供養求得福氣,消業障要生前修行和去世後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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