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有關于保康的幾位老師,當今皇上考慮到保康必然要在五歲之前回京,只派了納蘭容若、石溪道人、阿靈阿三個人。

納蘭容若因為種種原因天天醉酒,哪知道皇上派來這麽一個差事,教導的還是鈕钴祿皇後所出的小阿哥,一路懵着來到五臺山。

石溪道人乃是一介散和尚,雖名聲在外,但居無定所,身無長物,且因為和當世的幾位,因為大清定鼎中原出家的朱耷、歸莊等等僧道交好,對黃宗羲和顧炎武等人的氣節頗為欣賞,一開始是寧死不從的。

可是皇上派去的人說:“因為保康阿哥的提議,皇上在考慮開海。”

石溪道人想起沿海百姓的苦日子,來了。

至于阿靈阿,那是保康的小舅舅,鈕钴祿皇後的異母弟弟,皇上派他來單純就是顧慮他的身份多少可以管一管頑皮的熊兒子。

當然,還有一位顧炎武,也是巧了,皇上派去尋找顧炎武的人從瘋馬上救下來他,他又想起有關小阿哥的傳聞,咬牙答應做一個名義上的老師。

而且他的好友黃宗羲、傅山等等人都在捏着鼻子做那個“字典”,還是自己出錢出力學生弟子族人一起,他若不做老師也要去編輯“字典”……

老師們都樂得來一個“五臺山一游”,都來信說還有幾天幾天就到了。

師祖和大喇嘛以及其他僧人都高興他們的小阿哥終于有了正式老師,還是名聲遠播大江南北的大名人,興奮地給準備拜師禮等等。

唯有保康覺得,大半個月的歡樂時光,怎麽這麽快就過去了那?

這次可能被綁架的危機堪稱“和諧”地過去,保康歡喜地送走蒙古喇嘛,送走三藩殘餘勢力的女首領,瞅着燭光下的一串九眼天珠、一把腰刀,一個令牌……挨個收好,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他才三歲,他還要再玩五百年。”

六月末的月牙兒彎彎,保康帶着一抹自信的笑兒睡得香甜。

第二天,早上的佛課過後,照例感嘆一番沒有縣令捧着各種書本兒等候他的好日子,保康窩在師祖懷裏不想動彈。

太陽正好,時光正好。師祖也格外珍惜和小徒孫相處的日子,抱着他不說話。

卻是大喇嘛來催他們下山耍,說什麽現在山下安全了趁着老師們還沒來多耍耍……

老少兩個從善如流地下山化緣,保康特“鄭重”地詢問師祖:“師祖,保康如果進京,師祖會一起去嗎?”

師祖微笑:“保康想讓師祖進京嗎?”

保康認真想了想:“師祖,保康想,又不想。”

“師祖,保康可以不進京嗎?”

烏溜溜的大眼睛裏全是期盼,師祖聽懂了,還是笑。

山下的人确實是少了很多。他們看完那家慈幼院裏的小女娃娃們,和新縣令周培公一起讨論五臺縣今年的秋收,出來衙門再次遇到那位,離開又回來五臺山的陳近南大英雄。

保康從師祖懷裏下來特熱情地問好:“陳英雄好。”

陳近南微愣:“快樂大師好,大師好。”

他大約三十多歲的年紀,一身類似前朝服飾式樣的白色武人打扮,身形和氣質是類似文人的文質彬彬,而不是武人的彪悍魁梧。

雖然有過好幾次接觸,但他面對快樂大師絲毫不計前嫌的友好,還是很不适應。

“快樂大師,不讨厭我們嗎?”

快樂大師口齒清晰:“不讨厭,喜歡。”

陳近南:“……”

“陳某不是英雄。”

快樂大師非常肯定:“陳英雄心裏有國有民,還有能力有原則,當是大英雄。”

陳近南:“……”

“快樂大師,陳某可否問一個問題?”

快樂大師笑眯眯着小胖臉,小嗓門歡樂:“阿彌陀佛,陳英雄請問。”

陳近南伸手從腰上的荷包裏掏出來一錠銀子,放到快樂大師的小托缽裏,問道:“請問快樂大師,陳某可否接快樂大師去南方?”

快樂大師眨巴眼睛,先是眉眼皺巴,看到他的臉色越發凝重,又笑得調皮。

“可。”

陳近南愣住。

然後他又聽到:“快樂大師知道南方。書本上說,南方非常漂亮,富貴地溫柔鄉,快樂大師一定會去。”

“快樂大師和師祖一起去南方,去看蘇杭風光,看大海。師祖還說南方有天主教,從國外來的洋人,也要去看。”

陳近南苦笑。

他有預感,當今皇帝一定會趁着小琉球內亂之際發兵,而他既不能阻止鄭家人兄弟叔侄們争位子,也不能現在綁架保康阿哥去小琉球。

“快樂大師不懂。”陳近南蹲下身來,望着快樂大師黑寶石一樣的大眼睛,突然有一種“時也運也”的感嘆。

“快樂大師知道嗎?南方不光有溫柔和富貴,還有很多貧窮,快樂大師沒見過的貧窮。”

快樂大師——大非洲他都去過,什麽樣的貧窮他都見過。

“快樂大師不能變出來糧食,糧食要農民伯伯種出來。”

“可是他們,快樂大師的農民伯伯們,沒有地。”

“書上說,大清很大,地大物博,為何種地的農民伯伯沒有地?”

“因為地都在富商豪紳、滿洲貴族的手裏。農戶們,沒有地,賣兒賣女做奴仆。”

“快樂大師去了南方,能幫助南方的農民伯伯?”

“……不能。但是,可以幫助很多人,農戶需要土地,漁民需要下海。”

“……”

保康轉頭看向師祖。

師祖輕輕搖頭。

“阿彌陀佛。施主的執念太深。”

準格爾的人都已回去,三藩殘餘也已經轉到地下活動,唯有天地會的人,因為陳近南的執着,還留在五臺縣。

“天下大道,當‘一人奉天下’,而不是‘天下奉一人’。保康也要謹記。”

“師祖,保康記得了。師祖,保康不明白。”保康是真的不明白,這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

師祖看向陳近南,陳近南面露苦澀:“大師所言,陳某謹記。”

“快樂大師,你師祖是說,做皇帝的人,不可叫天下的人不要自私自利,自己卻去自私自利,還以為自己的自私是為公。

做皇帝是上天給他的恩典、做得不好上天要另派一個人來做,皇帝不能把天下看作是自己或自己一家所私有,必定要“奉”天下百姓之命才對。”

快樂大師瞪大眼睛,好不驚訝。

快樂大師目光炯炯地盯着師祖和陳近南,驚訝于他們會有這般“先進”的思想。

師祖誤以為小徒孫還是不懂,接着說道:“大清承天命,但天命不是固定的。就和當初的大明承天命逐鹿中原,現在成為前朝一樣。”

“心中有老百姓才是皇帝,得民心者才得天下。保康要記得。”

“師祖,保康記得。”保康撲到師祖的懷裏笑得格外燦爛,“師祖,我們去南方啊?”

師祖一眼看破他的打算,報以微笑。

保康:“……”

轉頭,垂眉耷眼地面向陳近南,千言萬語彙聚于雙眼。

陳近南面對這麽一雙幹淨的眼睛,突然一陣羞愧。

“快樂大師要聽故事嗎?”

“要。”

師祖也沒阻止,三個人找一個莜面館坐下來,聽了一個長長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少年書生,他的父親一朝中舉滿心施展抱負,可是朝廷昏暗無奈回鄉躬耕,哪想到,天下突然大亂,城破之際他的父親沒有逃走自缢身亡。而他才十五六歲,領着一家人出逃。

有一個很有英雄氣概且滿心懷念舊朝的人占據沿海,圖謀恢複前朝江山,延攬天下士子,他就去了。

這位英雄與他談論時事後,高興地說:“當今卧龍先生也。”

他被重用,并以賓禮相待。他不善言談,時刻記得這份知遇之恩,努力做事。

後來,這位大英雄被自己的繼承人氣死,臨終托付大事給他,他就以卧龍先生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來要求自己。

大勢所趨,時運所逼。他們退守一個小島。他以“足民食”為起點建設地方,親往各地,教軍屯田,教民煮糖曬鹽,教匠燒磚,規劃一套完整的教育制度培養人才……

可是,排擠猜忌也随之而來……

師祖聽得感嘆。

“小島地理位置特殊,土地剛開墾時就一年三熟,不僅夠戍守之兵,當地人也都可以豐衣足食。農閑時候進行軍事操練,人人都有勇知方,先公而後私……歷史記得書生功勞。”

保康聽得特不理解。

“陳英雄,書生是将他對前朝的忠心和對英雄的忠心,都付諸于這位繼承人了嗎?即使他氣死了自己的父親?”

陳近南苦笑連連:“大師,書生不求青史留名。”

“快樂大師……應該是吧……”

保康:“……”

保康真的不能理解這種“忠心”。

“阿彌陀佛。”師祖看一眼小徒孫臉上的糾結,擡手打一個佛號:“施主何必自擾?諸葛亮為報知遇之恩‘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人人都說他為了阿鬥不值得。

但若不是為了報恩,諸葛亮恐怕一生高卧草廬之中,這公私之間,又如何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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