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溫殊第一次見到顧彥棠,是在T城某派出所的看守所裏。
十六歲的少年臉上稚氣未脫,一頭偶像明星式的金黃頭發,長長的劉海把右眼擋住了一半,卻擋不住眼睛裏的鋒芒畢露。
溫殊感覺對面的這個男孩,整個人散發出的中二氣場,讓人覺得他宛如一只散發出危險氣息的小獅子,仿佛随時想要張牙舞爪的起身咬人。
注意到他的年齡還沒有十八歲,溫殊問身邊的副隊元安,“怎麽沒有監護人呢?”
按理說,如果是事關未成年人的案子,不管是受害人還是嫌疑人,都是需要有監護人在場的。
元安搖了搖頭,說道:“他是孤兒。”
“沒有監護人?”溫殊看向眼前的未成年人,問道。
顧彥棠擡眼從長劉海的間隙裏,看了溫殊一眼,冷冷地回答道:“沒有。”
溫殊從他的口氣裏聽不出傷感,繼續按流程問道:“能講下你怎麽做黑客,侵入教育局網站的事嗎?”
“……”
無論怎麽問,溫殊得到的只有沉默。
顧彥棠垂下了頭,似乎有點累了,側趴在了桌子上。
派出所的電風扇把他的長長的劉海吹起,露出了有着濃密睫毛的狹長眼尾,那一瞬間溫殊竟然覺得有點好看。
元安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一說到正經問題就這樣,怎麽都不開口。我們算是服了他了。”
溫殊因為在檢察院屬于年紀小的,和年紀小的人代溝也比較小,所以在這有限的工作時間裏接觸了不少少年犯的案子。
這麽小的孩子,大多心理并不成熟,很多時候犯下事來是因為一時沖動。
而且他們大多數都來自一個不怎麽幸福的家庭,所以只要不是性質極其惡劣的犯罪,溫殊還是會用比較同情的眼光來看待他們的。
只是眼前這位,怎麽都敲不開金口,這樣的情況他也還是第一次見。
快十一點半的時候,差不多是飯點了。溫殊問顧彥棠餓不餓,少年愣了下,随即點了點頭。
“你想吃什麽菜?”
“想吃什麽就有什麽嗎?”少年反問道。
“那可不一定,單位食堂的大鍋菜,你懂的。”溫殊微笑着調侃道。
也許是那句已經不太流行“你懂的”的網絡用語,一下子拉近了與面前這位網瘾少年的距離,他一下子說了好幾句話,“我想吃肉,最好有排骨。”
“好的。”
“我不喜歡吃青菜。”少年繼續補充道。
“那可不是很有利于身體健康。”
那少年聽罷雙手一攤,做了一個“who care”的表情。
溫殊便知趣地不再說話。正要起身的當下,少年試探着問了一句:“能給我帶瓶可樂嗎?我好幾天沒喝可樂了。”
溫殊回來的時候不辱使命,不僅帶來了少年期盼的排骨蓋飯,還帶來了他朝思暮想的可樂——并且還是冰的。
副隊長元安看着溫殊把自己的飯盒裏的排骨至少撥了一半給顧彥棠,看不過去了,阻止到:“對他那麽好幹嗎?”
溫殊回應道:“我最近在減肥。”
元安看了看溫殊那清瘦的身材,又看了看自己那日漸突出的肚腩,然後沉默了。
對面的少年倒是笑出了聲,不經意間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兩個虎牙長得十分對稱,給他本來就還有着嬰兒肥的臉上更添了一分稚氣。
他一口氣喝下冰涼的可樂,随着從胃裏不斷上湧的二氧化碳,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嗝。
因為溫殊每天都過來參與審問,于是就幫他打了三天的飯,請他喝了三天的可樂。
終于,在某一天元安外出買煙,看守所只有他和溫殊兩個人時。
少年主動開了口。“我能和你聊聊天嗎?”
溫殊點頭示意他開口。
少年問了他的童年是怎樣長大的,溫殊言簡意赅地講述了,他從小學一直到研究生那雖然平淡如水,卻也所向披靡的人生。
順遂的人生通常很簡單,所以不到十分鐘就講完了,顧彥棠難以置信地反問道:“完了?”
“完了。”溫殊十分肯定。
“就這樣?”
“就這樣。”溫殊點點頭。
“難道你就沒和人打個架什麽的?難道你就沒偷個小東西被人抓住過?難道你就沒追過什麽女生,死纏爛打,被情敵痛扁一頓的經歷嗎?”
溫殊回答道:“從小到大,連我爸都沒打過我”,看着顧彥棠因驚奇而睜大的眼睛,溫殊繼續糾正道,“不對,是連罵都沒罵過。”
“那你覺得自己的人生有意思嗎?”少年眨着不解的眼睛,繼續問道。
“非常有意思啊,難道只有充滿打架鬥毆,叛逆不聽父母話,違法犯罪吸毒的人生才有意思嗎?”溫殊反問道。
少年發着光的眼神一下暗淡了,糾正道:“我沒有父母。”
“對不起”,溫殊道歉。
“我也沒有吸毒。林昊有吸大|麻,我一直在勸他不要吸了。”
“林昊?”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在意他?”溫殊心想,很好,只要你還有在意的東西,我就找到突破口了。
顧彥棠點點頭,說道:“他曾經為我擋過刀,他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你的朋友是人,那別人的女兒就不是人了。”溫殊盡量壓制住自己內心的情緒,拿出了那個剛滿十八歲女孩兒的照片給他看。
那只是一張一寸的證件照,但仍然能夠看出這個單眼皮的瓜子臉女生,有着一臉的清秀和單純。
溫殊注意到,顧彥棠只看了一眼照片,不敢用手接,垂下了眼眸,眼神不敢再直視他。
溫殊決定乘勝追擊:“你知不知道如果沒有你入侵教育局的網站,這個照片上的女孩兒現在已經是一名重點大學的大學生了。”
片刻的沉默之後,溫殊聽到了那句遲到許久的“對不起”。
內疚之心一旦開啓,接下來的事情就容易多了,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筆錄過程中,溫殊終于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也差不多了解了面前這個十六歲的少年看似“精彩”又實則無奈的人生。
顧彥棠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因為車禍去世了,所以他确實是孤兒。
但是也不是一個親戚都沒有,他在姑姑家長到十四歲,實在是受不了姑父的打罵,就偷偷的離家出走了。其實姑姑還是很疼他的,但是家裏孩子多,事情又多,自然就無暇顧及他的感受了。
在流浪的這段時間裏,顧彥棠做過童工,但覺得實在太累,後來經朋友林昊介紹,在夜總會裏做服務生,因為長得比較好看,嘴又甜,小費拿得還算過得去。
林昊曾經回鄉下省親,兩人早就認識,再加上兩人年紀相仿,又喜歡玩同一種網絡游戲,很快就成為好朋友。
就在這段時間裏,林昊發現了顧彥棠驚人的電腦天賦,當時他們就會偶爾黑一下政府的網頁,甚至是公安系統的內部網站,當時純屬是為了好玩。
直到林昊有天愁眉苦臉地和他說,他的母親得了尿毒症,沒有錢治,問顧彥棠能不能幫他一個忙。
這個忙就是利用他的黑客技術,侵入相關政府部門的網站,然後以每條五毛錢的價格賣給電信詐騙的嫌疑人。
溫殊聽了他的故事之後,沒做任何評價。在元安把林昊抓來之後,一番審訊之後,事情果然如他所料想的那樣。
當顧彥棠得知林昊的媽媽非常健康,并沒有得尿毒症,林昊只不過是利用他的黑客技術賺錢,去贏取吸毒的毒資之後,他終于忍不住哭了。
之前的裝逼形象瞬間崩塌,嚎啕大哭,毫無任何形象可言。
但是那是迄今為止溫殊見過他最像一個孩子的瞬間。
後來溫殊再一次見到顧彥棠時是在公審的法庭上,顧彥棠的長劉海剪成了板寸,穿的衣服也正常了許多。
果然是人靠衣裝,就連眉眼都看着順眼了許多,整個人身上的戾氣似乎都消失不見了。
審判少年犯的法庭上,常常有許多痛哭流涕、傷心欲絕的家長,但是眼前的這位卻連一個關心他未來的親人都沒有。
溫殊想起了茕茕孑立這個詞來。
因為是初犯,從犯,又沒滿十八歲,認錯态度也比較好,所以并沒有判刑。
但是少管所的教養是免不了的,溫殊也認同他應該受到這樣的教育。
後來的某天,在他回家和溫勝利吃飯的時候,随口就聊到了顧彥棠的事。父子倆都是工作狂,常常吃飯時交流工作的事兒。
“其實這小孩兒本性不壞的,但是命不太好,可惜了”,溫勝利嘆息道。
溫殊搖搖頭,反駁道:“不是每個處于人生逆境的人都會做出違法犯罪的事,歸根結底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話雖如此,但是假如有個人能稍微幫他一下,或者稍微關心他一下,他以後能有大出息也不一定。”
“何以見得呢?”
“你想啊,這麽小的年紀,又沒接受什麽專門教育,就能有這樣的電腦技術,說明他是個很聰明的人。”
“嗯”,對于顧彥棠很聰明這件事大家都是沒什麽異議的。
“還有啊,小殊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一開始不願意講他的犯罪經歷呢?”
“嗯?”對于這一點,溫殊還真沒有細想。
“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他不想牽連林昊,他不想把林昊供出來呢?”
溫殊聽罷停下了筷子,因為他一下就想起了那天顧彥棠在得知受騙時,哭得像個孩子的樣子。
其實他不是像個孩子,他本來就是個孩子啊。
十六歲,還是個因為想買個什麽東西,可以在父母面前撒個嬌賣個萌的年齡。
那天晚上,溫殊在睡覺的時候,眼前莫名又浮現那張看起來稚氣未脫的,卻不能否認很好看的臉龐,有點睡不着了。
他起身翻了翻以前讀大學做學生時的舊衣服,挑了一些還比較新的,打包了一下。
過了兩天,索性又按照記憶中的尺寸買了幾件新的,連同一箱可樂,寄到了少管所。
這樣的事情他做了幾次,但是他沒有留下地址,沒有留下電話號碼,也沒有真的親身去看過這個少年。
一方面是因為工作确實忙,一方面是因為溫殊骨子裏的清冷,讓他不太習慣一些看起來會有點煽情的場面。
但是為什麽要留名呢。大概是溫勝利那句“讓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關心他,幫助他,也許他的人生會不一樣”打動了他內心某個柔軟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