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君恩

九月剛過,秋汛漸起。漓江沿岸接連幾日暴雨,水位急劇上漲,又有了潰堤泛濫之象。

治河是個長久功夫。朝廷召集了十萬民夫和各地守軍,如今大半都在荊陵清淤。秋汛一來,漓江沿岸其他州郡即缺人手,又無應對,難免狼狽。這時候就考驗出當地守備州官的政績了,凡對百姓安危上心的,平日裏必然早有準備,或勤治水,或齊備糧草藥材,洪水雖急,卻能保得冶下平安。尤其是莞州陌陵,安青等地,大水一過,安然無恙,顯然平日裏對河道疏通就下足了功夫。容胤見了兩河督道的折子,便下旨大大的褒獎了一番,從一邦邦主到兩河督道,都給了嘉賞。

秋潮緩退,各邦便着手準備五年一次的察舉鄉議。這種選官制度是世家子弟論品入仕的一個補充,由各地駐城司隸主持,舉薦那些出身寒門卻有出衆才華的人入品。入品後便和世家子弟一樣,根據品級指官入仕。

莞州陌陵。水吏陸德海家。

窗外淅淅瀝瀝下了好幾天的雨。夜色已深,房中燭火搖曳。

陸德海将手中的信重又讀了一遍,輕輕嘆口氣,把信紙伸到火上點燃。

燭光大熾,映亮了這間狹小的卧室。也映亮了陸德海飽經風霜,憔悴黑瘦的臉龐。

這封信來自皇城,是他最後一點希望。

他被貶回鄉,便在陌陵府衙做了一名吏員,專司水利。朝廷下了大功夫治水,一道一道敕令催促甚急,層層遞到陌陵這小地方,也不過是撥調了吏員,每天到江邊巡視。他是朝裏下來的,陌陵鄉間又頗有賢名,守備對他很是客氣,也不曾指派什麽差事,由着他空領一份俸祿。當年漓江沿岸一路治水赈災,他跟着下過一番狠功夫,對疏水調沙也有不少心得。就任後沿江轉了幾圈,就看出江內泥沙淤積,若不疏浚,來年秋汛要是暴雨,陌陵必有大災。

他當即找了守備,懇請出面治河。頭年一場洪災剛過,鄉裏流民無數,又有大量失田人家,人手是不缺的。守備樂得不管,便撥了筆款子,全交給了他張羅。

那時候正是水枯時節,他便組織民丁,熱火朝天的開始疏浚底泥,擴寬河道。豈料工程幹了一多半,突然傳來了消息,朝廷要招丁去荊陵修堤,連各城駐軍都調過去了。那頭給的工錢多,又是朝廷出面有保障,聽說吃住都有安置,能幹上三五年。粗粗一算,三年下來攢的工錢就夠買兩畝好田,衆人當即響應,扔了手頭的活就走,陌陵的事便沒人幹了。

那河道半通,挖出成山的底泥還在水裏堆着。他欲哭無淚,一家家登門哀求,求鄉民們拖延個把月,至少把河道清幹淨了再走,不然今年再有大潮,堤壩撐不住。可是今年有沒有大潮不好說,朝廷召令急如星火,錯過機會卻再沒有。衆人都罷了工,收拾行囊準備去荊陵,他實在沒辦法,就去找守備哀告,求府衙以徭役的名義,強行把人留下。

這消息一傳出來,他當即成了豬狗不如的畜生,人人唾罵。衆人恨他擋了財路,沖到他家裏亂砸一通,又圍了府衙要找他算賬。守備怕鬧出人命,趕緊打消了主意,勸他放手。他看着未完的淺灘窄壩,洪峰一來就是修羅場,如何放得下手?那一日衆人結隊赴荊陵,他一人扛着鐵鏟拎了竹筐逆流獨行,發誓就算一個人,也要把河道裏的淤泥清出來。

他一個人,在曠闊無垠的江灘裏,是只微不足道的螞蟻。淤泥堆積如山高,他算過,日日幹上七八個時辰,臨到水豐時節,差不多能清掉一大半。一大半也就夠了,足能保證水來了從河道中走,不會再漫無邊際的蔓延,毀了好不容易修出來的堤壩。他一個人幹得辛苦,吃睡都在壩上,蓬頭垢面,像個精神不正常的瘋子。鄉裏小孩子不懂事,便過來看瘋子,圍着他嬉鬧。

後來漸漸的,有小孩子開始幫他幹活。鄉民們雖然恨他曾經強留男丁,卻也知道治水通淤是為大家好的事,家裏孩子願意去幹,母親也不攔着,還給中午送飯。後來,連大人閑下來沒事,都樂于過去幫他挖一鍬泥。他風雨不歇,日日苦幹,有一天日頭大曬,昏倒在泥水裏,被人擡回家休息。他懊惱自己耽誤了辰光,第二日早早就去了江邊,卻見到了數千鄉民。

老人,小孩,女人。男人都去荊陵賺錢了,剩下這些老弱婦孺,清晨聚到了堤壩上,拿着鐵鍬,挎着筐子等他。守備脫下了官服,女子換下了裙釵,願意和他一起,用肉身,死磕一條河。

他熱淚盈眶。那一日,似乎重回意氣風發時,滿胸的壯志昂揚,要以一鈞之器,為天子盛一小碗國泰民安。他帶領衆人幹了好幾個月,疏通河道,挖出來淤泥加固堤壩,到底把陌陵地界調理得順順當當。等到秋洪再來,淺灘變大江,漓江沿岸各處遭災,唯有此地安穩。因為河道暢通,連帶上游安青郡都保了下來。消息上報到朝廷,天子果然嘉獎,聖谕通傳九邦,點名誇贊諸位臣躬治理有方。

天子恩賜,自然是輪不到他這樣的小吏來領的。連城裏守備,也不過是得了幾句上司溫言。他早知官場如此,心平氣和,并不當回事,守備卻為他不平,在察舉鄉議的時候,把他的名字報了上去。

當年他不知官場險惡,為了赈災,壓糧逼商得罪過不少貴人,對晉升早已死心。本以為名字最多上到郡裏便會有人作梗,豈料一路通達,竟然直接過了鄉議這關,叫他入邦考教經綸。他對政局早就通曉,又踏踏實實幹過事,滿肚子經緯。在一衆察舉中脫穎而出,到最後論品的時候,籍本全紅,齊刷刷一等甲。

這樣的才幹,連邦主都驚動。當年他雷厲風行,救災濟民的事跡邦主也有所耳聞,欣賞他為人純直,便召來面授機宜,承諾親自保舉,助他一臂之力。有了漂亮的履歷,又得了雄厚人脈支持,到了這個時候,他不免熱望再起,又偷懷了鴻圖壯志。邦主知他野心,告訴他想入朝就得評進一品,眼下最難的,是找個願出品劵引薦的一品世家。

像這種察舉入品,最後決定品級的,往往不是本人才幹,而是一張世家品劵。平品和下品世家樂于多多拉攏人材,求一張品劵不難,可上品世家就不一樣了。一品的世家大族根本就不需要外姓投靠,若是貿然出劵引薦,将來出了什麽岔子,還會落下話柄。因此自珍羽毛,極少外放品劵。邦主本人就是一品,沉吟了一會兒,把家裏諸事過了一遍,最後滿面為難,告訴他實在不容易。

陸德海當年在禦書房,也交下過幾個好友。此時心中尚懷了一線希望,便辭謝出來,轉頭給幾位好友寫信求告。苦等了十來天,回信漸至,有人委婉拒絕,有人閉口不談。只有一位朋友說家裏不行,但可以問問別家,會盡力而為。他翹首以盼,把全部的期望都放在了這位朋友身上,直到了遞交籍本的日子還不能定下。他沒有辦法,便懇請邦主通融,自己拿着籍本先回陌陵,等回信一到,附上品劵立即發過來。邦主勸他以平品入仕,他卻犯了牛性,願在這位朋友身上下豪賭,若不得入朝,寧願回鄉作吏員。

他日日煎熬,殷切盼了将近半月,朋友的信才姍姍來遲。一品引劵是個玉牌,隔着信封就能摸出來,朋友的信剛拿在手裏,他便知道熱望撲空。

朋友确實,為他盡力奔走過。如今無功而返,只能說他命中注定。

陸德海燒了朋友的信,又把這幾日和邦裏往來的信箋都燒掉了。

窗外雨聲漸大,天邊隐隐雷滾,一道閃電下來,白亮刺眼,吓了陸德海一跳,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然燒了一桌子的黑灰,連什麽時候燒到了袖子都不知道。

他慌忙跳起來,撲滅了餘火,又推開窗子,讓外頭的水汽透進來。窗戶一開,就見窗下放了個芭蕉葉裹的小包,打開裏面是一捧紅豔欲滴的大櫻桃,半浸在雨水裏。

鄉民們送些土産到家裏給他吃,已是常事。陸德海便站在窗邊,頂着夜雨,把那一捧櫻桃慢慢吃掉了。

算了吧。他認命。

伴君如伴虎,他在皇城輾轉奮鬥,使出了渾身解數,聖上雷霆之怒打下來,不是照樣褫奪了半生心血?最後只給了句刻薄評價,說他一鈞之器,不可容江海。

不看他艱難,不看他成績,不給他時間,不給他機會。聖上嚴峻寡恩,自己沒那麽大本事,何必還要往水深火熱的地方湊?

不如留在陌陵。如今他廣得尊崇,連守備都敬讓三分。在這裏好好耕耘,也算一份事業。

只是意難平。

不甘心。

恨自己空有抱負淩雲,卻虛飄飄沒處借力。

他嘆了口氣,正打算關窗,卻突然愣住了。

雨簾中,他見到遠處有一點亮光,正以極快的速度向這個方向奔來。蓬門小戶,也沒什麽像樣遮蔽,站在窗邊一瞅,真真切切,一人一馬在道上狂奔。

突然間一道霹靂,割裂了黑沉沉的夜空。神光陡炸,那道身影逆光疾奔,是一身長途跋涉的裝扮。他把兜帽扣在頭頂,雨水澆落,便在他周身飛濺,暈出一層霧蒙蒙的水光。他胯下駿馬高大雄偉,肌肉緊繃,跑出了一身的汗,在冰冷雨水中騰騰冒着熱氣。

陸德海怔住了。

這樣的人,這樣的馬,他是認得的。

這是天子禦前影衛。九邦的護火人。

他怔怔的看着,直到那位影衛翻身下馬,進了大門口才明白過來,慌忙出迎。大雨中那位禦前影衛連屋都沒進,站在廊下,從懷裏拿出了個黑色的木盒,雙手捧着交給他,歉聲道:“一直忙于打點疏通,送晚勿怪。”

陸德海連忙跪地,接過了盒子。他心慌意亂,不知道現在這樣的自己,還有什麽資格奉秘旨。等禦前影衛一走,他立即就開了盒子。

帝王秘旨,素來是一道卷軸。廊下燈火昏暗,他一眼看過去,卻見是個空盒子,登時慌了,把那盒子一翻,只聽得“當啷”一聲清脆聲響,有東西掉在地上。他連忙揀起來,湊到燈火下去看。

是張一品引劵。

陸德海呆住了。一時間惶然無地,仿佛被當頭重擊。他捧着冰涼的小玉牌,腦袋裏一片空白,覺得自己好像在夢中。

突然又是一道閃電,照得四下裏通透光明。接着一聲巨雷團團滾過,響徹天地。

大雨滂沱。他心中巨震,想起聖上和他說過的話。

“一鈞之器,不可容江海。你若藏大賢能,就必有匡輔之時。”

那聲音莊嚴偉岸,在心頭一遍遍回響。陸德海猛地醒悟,霎時間仿佛被抽掉了渾身的力氣,緩緩癱軟在地上。他像個突然得了庇護的小孩子,在廊下蜷縮成一團,哆嗦着,緊緊攥住玉牌送到唇邊,瘋了似的咬。

“你若藏大賢能,就必有匡輔之時。”

聖上真正要和他說的話,原來在這裏。

他卻只記住了前半句,并日日為此黯然神傷。

天子危坐深宮,政事何等繁忙,縱是手眼通天,又怎有餘暇,顧他一只蝼蟻?那句話,他只當說過而已,心中是不信的。

天道朗朗,怎麽就沒信!

陸德海雙手顫抖,把那枚冰涼的玉牌緊緊按在胸口,突然想起了剛才那位禦前影衛說過的話。

“一直忙于打點疏通,送晚勿怪。”

是了。就奇怪為什麽這麽順。從察舉報上去開始,對別人,每一步都是坎。在他卻順順當當,一點波折都沒有。

從考科舉進了金銮殿,他就順。極順。

一授官,就賜禦書房行走,有了接觸政事的機會。剛當了參政沒兩天,家鄉發水,他順理成章就得了外派。差事不好做,聖上就送兵權在手。僅辦了一點點像樣的事,立刻就有了晉升的階梯。經略督事和樞密院起了争奪,互相檢舉揭發牽連無數,他偏偏就在苗頭剛現的時候被遠遠遣放。如今政局穩定,治水剛有了一點點功勞,入朝的路子重新又鋪在了眼前。

他以為是自己有大才幹,不曾想聖上一路護持。

見他困難,就拉一把。見他驕傲,就當頭敲打。見他力有不逮,難以支應,就下放故鄉,給時間讓他重新蓄力。何等慈厚,何等體察。他見聖上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就不信遠在陌陵的自己再有聖眷照拂。

天子大德,撫育萬民,如日月當空,何處不受其惠?他怎麽就沒信!

陸德海失魂落魄,朝着皇城的方向,慢慢走進大雨中。

大雨如鞭,狠狠抽打他的身體,蕩盡世間污濁,帶來一陣火辣辣,令人震栗的痛快。他越走越快,在那大路上縱情奔跑,雨水劈頭蓋臉的澆,澆得他睜不開眼,難以呼吸。他往皇城的方向跑,願意就這樣奮不顧身,全力奔赴。他一直跑到了江邊,那江濤浩蕩,潮聲如山。大雨中他張開雙臂,仰望夜空,看見雷霆又起,滿天俱裂。他想起自己拿了兵權在手,一呼百應拯救萬民的得意時光,也想起了自己被褫奪官位,狼狽出宮的那一天。他聲嘶力竭,大喊了一聲“陛下”,就跪倒在雨中嚎啕大哭。

果然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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