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決心
嘉統十九年秋,陸德海以察舉一品的身份,重新入朝為官。
他再走老路,回了皇城。銀印青绶,重登金銮。那一日入仕朝臣在崇極殿觐聖謝恩,他跟着衆人大禮參拜,見着了天子高坐明堂,威儀垂範不可直視。他渾渾噩噩的由着司禮官擺布,三跪九叩,躬身而退。宮裏本來都是走熟了的,這次重回,卻覺得光彩耀眼,處處錦繡。天子恩賜新臣走禦道出宮,沿途無數人逢迎問候。他頭昏眼花,什麽都看不清楚,一抹臉才發現不知不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察舉過後,便是科舉。然後是禦前影衛退宮,世家子弟依照品級,依次入仕。
容胤借着這次機會,不動聲色的提拔了十幾位寒門子弟入朝,根據他們個人的能力背景,給安排了合适的位置。他親政時日尚短,撒播的種子還需蔭庇,便廣施恩典,給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高官厚祿,烘捧得熱熱鬧鬧,展示出一副帝王倚重世家的模樣,借以轉移衆人視線。這一年他支應得很是狼狽,主要是朝廷出巨資治河,又高價在周氏那裏收絲,搞得銀錢不堪支用。軍費不敢短缺,陳氏的八十萬大軍也得撫恤,漓江沿岸春種,災糧還得繼續劃撥,事事急迫,個個嗷嗷待哺,伸手要錢。銀流來一筆就走一筆,七個茶碗五個蓋,蓋來蓋去總有地方合不攏。偏偏這時候尚書臺左丞劉盈告病,接替的新人事事不敢做主,決策下去了,怎麽實施還得來問他,熬得他油盡燈枯。
人家說聖明天子垂拱而治,可是他若敢垂拱,底下那些世家大族就敢來分權,稍有松懈就被架空,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局面就廢了。他的主要勢力在軍中,朝裏孤掌難鳴,眼下只有勉力支撐,撐到他的幫手紮穩根基的時候。好在最艱苦的一年已經過去,秋後繳稅,莞濂湘三邦商稅翻了番,已經顯出興旺的跡象。荊陵聚集了數萬丁夫,他又刻意多給兩成工錢,銀財聚集,商人們便聞風而動,沿漓江做起了紅火生意。他許以厚利從周氏那裏收絲,商人固然獲利,周氏郡望的百姓也動了心思,已經開始栽桑育蠶。兩年桑三年茶,到了明年這個時候,骊原莞州一起出絲,市價就能降下不少。他粗粗算過,只要朝廷持續出資養上五年,漓江就可以整條盤活。這期間有再大困難也得堅持住。
要說困難,最大的難題就是這五年間雲氏是否配合。
眼下水路暢通,莞州的絲茶大量往下游傾瀉,果然沖擊了沅江雲氏的絲業。國庫銀錢吃緊,先前說定朝廷出銀料理沅江,現在恐怕要雲氏協理大半。雖然海港已開,可海上商路尚未成型,前期倒要雲氏自己往裏面墊補。有求于人就得彎腰,他放低了姿态,婉言請雲白臨留尚書臺再待幾年。雲白臨滿口答應,隔幾天便來請旨,說雲氏二女已到皇城,想入宮向太後請安。
雲氏提了要求,容胤自然應允。便由太後出懿旨,宣婉娘和柔娘入宮。
十一月初,泓和雲行之結束了中軍大營之行。泓返回皇城,雲行之繼續往北疆去。他突然改換了行程,雲行之雖然意外,卻并不多問。兩人就此依依惜別,相約書信往來。泓歸心似箭,一刻也不耽誤,當即策馬疾馳回皇城。
他一路飛奔,這天上午回了宮,匆匆換過衣服便直奔禦書房。往常這個時候陛下必在蘭臺宮聽政,他離遠遠的卻沒見帝王儀仗,便攔住了宮外巡查的侍衛問:“禦駕在何處?”
侍衛答:“在廣慈宮。”
廣慈宮是太後居處,依例陛下下了例朝才會過去請安。泓很意外,便問:“怎麽這時候去?”
侍衛答:“雲氏雙姝在太後宮裏,今日禦駕親去,怕是要定中宮。”
泓心下狠狠一震,登時愣住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便換了方向,慢慢往廣慈宮去。
他走到了蘭臺宮後面的那一片大湖邊,不知不覺就停下了腳步,怔怔地看着湖中央的一獨亭發呆。滿湖清寒,那湖水深而透徹,将湖中細細長長的孤橋和獨柱亭清晰的映在水裏。他一低頭,便看見了水邊自己的身影,一臉的倉皇茫然。
他好像,又被騙了。
被騙走了半年時光,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中宮不能無人。冊封完皇後,還要晉封貴妃和承恩女官。武者承恩有違祖制,定下中宮後便不能再容他。他早已有了覺悟,随便宮裏怎麽處置,只想着在此之前一晌偷歡。
可那天陛下說喜歡他。
說要永遠在一起,不會再分開。為了長久打算,要他從軍歷練。
他高高興興就去了,一去半年,忘了這柄懸頂之劍。
結果剛回宮,這柄劍就戳進了胸膛。
陛下不明白。他動了真心,就沒辦法能容忍。召他侍寝後,宮中承恩女官以為有了機會,有人便刻意誘惑,服侍時去碰陛下的身體。碰一下,他就覺得被蟄了一下,像是在觸碰他的心肝。後妃承恩這種事情,他連想都不能想。
他的一輩子,就只在這半年裏。可就這點時光,他稀裏糊塗,也沒能抓住。
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以前……少一點畏懼就好了。不當他是陛下,只當他是愛人,能多親熱一刻是一刻。這樣等後妃入宮,他放手也不會如此難過……和痛楚。
真是比刮骨淩遲還痛苦。疼得他難以喘息,望出去宮中湖光林影,模糊成一片。
他在湖邊,也不知道站了多長時間。直到冰寒的湖水緩緩浸透了鞋子,他低頭看見自己泫然欲泣的臉倒影在湖水裏,才猛地一驚,躬身攪亂了一池湖水。
他把難過傷心都狠狠壓了下去,換了副平靜的表情,往廣慈宮去。
廣慈宮。照水花閣。
琴音玲珑,水一樣在花閣裏曼聲淙潺。撥弦的女子隔着屏風,将窈窕身形投在绛絲繡銀的薄紗上面。她微垂着頭,櫻唇輕抿,一颦一笑都看得清楚。
茶香袅袅,滿室皆靜。小火爐上咕嘟咕嘟滾着沸水。雲婉穿了一身淡色錦衣,脂粉淡施,巴掌大的小臉上還帶了幾分孩子氣,正心無旁骛的素手分茶。等茶湯歸于清寂,她便捧了托盤奉到禦座前,請皇帝品鑒。
容胤接了茶,心不在焉的往她臉上掃了一眼。太後便微微一笑,道:“這孩子生得喜人。眉眼間和錦如有幾分相似,是個有福氣的。”
錦如是已故皇後的閨名。雲婉的母親和太後娘家有姻親,太後便暗示了自己的态度。容胤不置可否,将茶盅往桌子上一放,太後就招屏風後的雲柔出來見禮。
雲柔明顯要活潑些,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到了禦駕前能看出緊張,行過禮就慌了,偷偷去看雲婉。太後身邊随侍的女官怕她君前失儀,連忙出聲掩飾,笑道:“年紀大了,見着小姑娘活潑,心裏就覺得喜慶。”
容胤便擡手虛扶,叫兩人起來,和顏悅色的問了些日常,聽說兩姐妹在家時經常共譜古曲,就令撤了屏風,請兩人合奏。
琴音再起。
按例見過禮,皇帝就要賞賜,順勢定下皇後人選。眼下他不表态,搞得太後大為困惑,和随侍女官交換了無數眼色。
容胤都看在眼中,卻猶豫着,遲遲無法開口叫賞。
此刻他心亂如麻。
後宮,其實是皇帝和諸世家之間的一條緩沖帶。雙方的需求都通過後妃傳遞,有個讨價還價的餘地,不至于硬碰硬的相撞。九邦皇朝世家的統治綿延了上千年,這裏頭多少利益糾葛和争奪,也都通過後宮,由皇帝平衡調解。而後宮之主,便是那個淩駕在所有世家之上,和他一起統籌平衡大局的人。這樣的人,身後得有雄厚背景,手裏得有豐富資源。她的家族,必須能服衆。
雲婉就是這個最合适的人。
一旦聯姻,雲氏一家獨大。他怕雲安平借此四處勾連,站得太穩,還特地把雲柔也召進宮裏,絕了雲氏和軍中聯姻的希望。
他早和幾位心腹重臣私下商量過,明年一年內,将根據各世家背景,冊封一後,四貴妃,七位嫔妃。其中兩家已經效忠,為了幫他們站得更穩些,會讓兩位後妃生下皇子。後宮人多,他怕泓受委屈,便釜底抽薪,借送衣服的機會向雲行之暗示了兩人關系,提前震懾,防着将來雲婉向娘家要人對泓不利。
前朝後廷,何處押上籌碼,何處挪去阻礙,哪一家要打壓,哪一家要借着冊封後妃給予支持,他都已心中有數,安排妥當。親政三年,立足初穩,到了借勢展翅的時候,他斟酌謀劃,謹慎布局,已經準備好一飛沖天。
偏偏他千算萬算,忘了算自己的心。
那雲氏姐妹嬉鬧活潑,是一對明豔嬌媚的美人兒。小姑娘大禮相見,往腳下一跪,身份擺在哪裏,他應該親手扶起來。為了示好,也許還要稍微親近一下。
可是他突然發現自己很難伸出手去。
他像只孤高的長腿鶴,已經在泓面前張開了根根翎羽,矜持地叫他理順了羽毛。現在一身潔白,就昂着脖子在水上得意地左顧右盼,不願再沾染別的氣味。
他穿越過來十幾年,歷盡權謀争鬥,如今獨攬大權,早已适應了尊貴的帝王身份,習慣把踩在衆人頭頂。後宮是他的天下,他可以像先皇那樣,酒池肉林,過窮奢極欲的生活,也可以廣納後宮遍收脔寵,把人肆意賞玩踐踏。
可他冥頑不化,心裏還殘存了一點現代人的高傲,想要做一個純粹,明亮,向上的人。
不是随便什麽人都可以……來拉他的手。
冊封大典後,無論如何,他都得和雲婉有一次。那時候泓得多傷心啊……
有過這麽一次,他就再也別想和泓交心。以後還有那麽多妃子入宮,泓的情意越真,就越受不住。幾次下來,感情就沒了。
可是——
君無私。
他本來就不應該有感情。皇帝的事業,家庭,隐私,愛憎,全是這個國家的。後位不能虛懸,要是因着一己私情不納後宮,不僅不利于朝政,也會被世家抱團反對。他不占道理,一個人頂着浪流,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後果。
就眼下雲氏聲勢正盛,他突然出爾反爾,衆臣難免起猜疑,以為他要對雲氏不利。若是雲安平要先下手為強,還不知道會出什麽亂子。
容胤在心中反複權衡,等雲氏姐妹一曲奏畢過來行禮,還是不能決斷,便令宮人把暖閣裏養的大鹦鹉拎過來給兩姐妹玩,算是見禮後的賞賜。他随口吩咐了幾句,一擡頭,卻見花閣外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和外頭随侍的禦前影衛說話。
是泓。早知道他歸程就在這幾日,想不到是今天這麽早!
容胤登時喜心翻倒,上一刻還在冷靜的權衡利弊,這一刻已經全盤皆掀。他坐不住了,随口敷衍了太後幾句,擡屁股就走。他大步跨到階下,迎頭便問:“回來了?”
泓說:“是。”
大庭廣衆,這麽多雙眼睛盯着,有再多的話也不好說。兩人四目相對,互相凝視了一會兒,容胤便道:“走吧。”
說着先行一步,帶着随從往禦書房去。泓就落了他半步,跟在後面。
帝王禦駕,浩浩蕩蕩一路蜿蜒而行。他們走過恢宏的殿堂,沿着枝林掩映的甬道一路橫穿。秋日漸近尾聲,天藍得發透。宮裏的大葉楊和銀杏樹已經落盡了黃葉,根根枝杈分明,在正午的光明中極力伸展。容胤滿懷喜悅,在光與樹的碎影中站定了腳步,突然轉身抱住了泓。
這個擁抱輕柔且短暫。泓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皇帝已經放了手,疾步向禦書房而去。
他不知道在這一刻容胤已經下定決心。
他是九邦之主,聖明帝王。為什麽不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就算前頭是刀山火海,荊棘利刃,他也要拉着泓,凜然無畏的走過去。
并且要護他毫發無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