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月初,新一輪的科舉結束,隸察司選上了百餘考卷,交由聚水閣存檔。衆人腳不點地大忙了幾天,安頓好後就偷了懶,大家輪值當差,其他人便回家歇息。

這一日輪到陸德海當差,臨近散班,展眉突然過來,打了聲招呼。陸德海知道她有話要說,兩人就找了處僻靜地方,展眉見四下無人,便斂袖躬身行了個禮,道:“雲氏已經回沅江,多謝大人居中斡旋。”

陸德海哈哈一笑,忙虛扶了展眉,道:“舉手之勞,不必如此大禮。”

展眉正色道:“要不是大人為我出面,展眉現在已經在沅江路上了。大人仗義,我家裏上下十分感念。”

陸德海不過是派人到劉家傳了個口信,扪心自問,也擔不起這樣的感激,連忙滿口相辭。雲婉悄然離宮,展眉家裏也不知緣由,卻知道雲行之突然回府,便猜測有人暗中和雲行之說過什麽。展眉思前想後,只想得到陸德海一人,此時便殷勤相謝,又微躬身施了一禮,道:“我在宮裏,諸事不便。這裏有一封信,想麻煩大人跑一趟,幫我遞給家父。”

她說着,從衣袖裏抽出一個小小的紙卷,用銀灰色絲綢紮着,雙手捧給了陸德海。

這信箋紫底銀絲,綁紮得很是精巧。陸德海見了登時心中狂跳,推辭的話再也說不出來,把紙卷接到了手中。這東西叫薦紮,是世家大族間最正式的一種舉薦方式,持信人将得家主親自接見,從此納入家族庇護。上品世家講求風雅隐秘,拉攏舉薦之事都藏在下頭,表面上一派矜貴典雅,輕易不肯接納新人。這機會太難得,抓住了可以少奮鬥二十年,他不過是一時善意流露,想不到竟得了如此厚報!陸德海難掩激動,緊握着薦紮,低聲道:“多謝……劉女官成全。”

展眉沒有回答,默默的躬身施了一禮。

陸德海當晚回家,和老管家細細商議了一番,第二日便投帖到劉府,尚書臺左丞劉大人果然親自接見,把他請入內廳私談。劉盈是極偏心自己小女兒的,展眉在宮裏孤苦伶仃,差點被帶到沅江去,劉盈事後得知心疼萬分,對肯出手幫忙的陸德海十分感激。劉雲兩家争鬥相持多年,他知道以一人之力不可能撼動雲氏,猜測是陸德海誤打誤撞,碰上了什麽忌諱,才逼得雲氏放手。他對雲白臨這個老對手十分了解,知道将來必有秋後算賬,才讓展眉把陸德海引到自己面前來,打算觀其心性,施以庇護。陸德海一進門來,他見了對方一身鐵骨,卻又沉穩可靠雄心勃勃,心裏便叫了個好,暗忖聖上果然銳利眼光,提拔的臣子個個不凡。

兩人歸了主客入座,劉盈便又稍稍考教,問陸德海學問。陸德海是底下摸爬滾打下過真功夫的,此時對答如流,句句皆在點上。劉盈十分滿意,便問陸德海将來打算。他素來溫厚,說起話來輕聲細語,不疾不徐,此時流露出欣賞之意,陸德海大受鼓勵,不知不覺便把自己深藏的野心說了出來,道:“聖上厚恩,下官無以為報,只想着有得觐天顏,匡輔大寶的那一天。”

所謂得觐天顏匡輔大寶,便是指位列九卿,禦前聽政。陸德海雖然是朝官,卻沒有禦書房行走的資格,重新授官後再沒有單獨觐見聖上的機會。他滿腔的熱意無處傳遞,便下定決心要披荊斬棘,走到皇帝面前去。朝廷裏三公九卿皆為九邦砥柱,背後有無數家族支撐扶持。他一介孤身,懷抱這樣狂妄的想法,堪稱荒唐大膽。劉盈啞然失笑,卻也喜歡他勃勃向上的生氣,沉吟一會兒,委婉道:“年輕人,有朝氣是好的,但是要實際。”

陸德海點點頭,誠懇道:“下官知道這是奢望。不過記在心頭,督促自己向上而已。下官是泥裏滾出來的,不敢忘了出身,現在只想着做點實事,能夠福澤百姓,惠及旁人,便是實際考量了。”

劉盈很認同,長嘆道:“為人臣子有這份心思難得,不枉費陛下栽培你一場。眼下你在隸察司分管科舉,便是實實在在一件福澤百姓的好事,好好幹,像你這樣的人,選上來越多越好。”

他說到科舉,陸德海卻不吭聲了,面露為難之色。分管科舉雖然惠及寒門,卻也要往長遠打算。他自己走過科舉這條路,知道朝中人皆抵觸,就算陛下大力推行,怕也四面掣肘,将來難以發展。朝廷裏就這麽些個位子,他提上來個寒門,便擠掉一個世家,這種得罪人的事情做多了必有隐患,就算有陛下在身後撐着,怕也難逃罵名。他早已為難許久,現下便将這層顧慮和劉大人提了一提。

劉盈是政事辦老的,陸德海一說便知根底,微一沉吟,道:“朝裏辦事可逆風不可逆水,只要肯幹,再艱難也能開路;可若得罪了人就難争上游了。你能想到這麽長遠,看得又清楚,實在難得。今年秋後我家裏幾位子侄也要入仕,等機會合适,會想辦法幫你挪一挪。你屬意那個部院呢?”

陸德海聞言大喜,連忙起身相拜。他早就想過,最好還回經略督事治水,一方面是自己本行,做出來是件踏踏實實的功績,另一方面有錢有權,可謂名利雙收。劉大人既然主動提起,他便把這個打算說了出來,懇求劉盈幫他活動。

他在朝中跌宕,幾番大起大落劉盈都清楚,見他還想回經略督事,便有些遲疑,道:“經略督事裏水渾,幾個家族把持大局,抱成了鐵板一塊。陸大人吃過虧,還想再去試煉嗎?”

陸德海懇切道:“人脈二字,全在經營。那時候下官孤高自傲,不懂得和光同塵,現在想來,還是我自己錯得多。大人放心,下官現在已知深淺,絕不會重蹈舊轍。”

經略督事的太卿是老朋友,劉盈想了想,覺得此事容易,便點頭答應下來。陸德海欣喜無限,連忙大禮謝了又謝。他是個知分寸的,知道人家肯給多少支持,還要看自己日後表現,當下不再多提要求,坐了坐就告辭。劉盈很欣賞這位年輕有為的陸大人,親自送到了外廳。直到人走了,才慢吞吞轉過身,就在檐下望着院子裏迎春金黃的花朵,輕嘆了嘆。

他這挖人牆角的事,做得可真不夠地道。

劉氏早已站了位,聖上大力推行科舉,家族自然要全力支持。可論他自己私心,對這事是不大認同的。寒門子弟縱有能力,沒經過家族幾代熏陶,眼界短淺,怎麽能治國?科舉口子一開,世家與庶民共同理政,各有立場難以協調,怕是将來朝中要大亂。眼下這個陸德海,明擺着就是聖上的馬前卒,要靠他開路的,可不是也一樣看出了利弊?趨利避害,本來就是人之本性。這事做成了,也是毀譽參半,做不成,那就是萬劫不複,沒人願意犧牲前程的。聖上到底還是年輕,把人想得天真。

他順水推舟,把陸德海引走,也算含蓄給陛下提了個醒。這個年輕人确實不錯,栽到科舉裏,可惜了。

劉盈嗟嘆了一番,想到年輕皇帝的倔強與強硬,默默搖了搖頭。

三月中旬,容胤終于結束了勸農儀典,帶着大批人馬回宮。

兩人已經有月餘沒見,泓想念得不行,可容胤回來還得先行國事,要到祈豐殿正堂把金瓯裏供奉的五谷換新。群臣圍護皇帝行國禮,泓不得機會親近,只得眼巴巴的跟在後面。好不容易等到事畢升座,容胤借着換儀服的間歇,才狠狠抱了抱泓,在他耳朵上親了一親。兩人一觸即分,泓心裏悵然若失,怔怔的看着天子高立丹墀之上,帶領群臣為來年的風調雨順向衆神祝禱。

正式的祈谷大典在籍田已經做過了,這次不過三拜而畢,禦駕就移到崇極殿受禮。泓從未覺得這些繁瑣的儀典如此難熬,衆人皆肅穆,唯他滿懷急切,焦躁的等待陛下屬于他的時刻。直等到日頭過午群臣才退,他蹑手蹑腳的進了內殿,見陛下正換衣服,就遣退了宮人,将外袍輕輕搭在容胤肩上。

容胤沒有回身,只是順勢拉着泓的手,把他往懷裏帶。兩人挪了幾步,一起摔進軟榻中。泓預感到要被摸了,便緊張地繃起腰身,向後仰起了頭。容胤忍不住笑了起來,果然探進衣服裏暧昧而纏綿的摸他,低聲問:“這麽多天,一個人幹什麽了?”

泓意亂情迷,晃着腦袋小聲說:“等陛下。”

容胤滿心窩的鼓漲溫柔,緊摟着泓咬耳朵,說:“一離了皇城,我就後悔了……下回說什麽也得一起去。”

他一邊說,一邊解泓的衣服,抓着泓手腳,恨不得把他團團揉搓成一個小球扣在掌心裏。泓大白天的就被脫光,害羞得全身發紅,遮遮掩掩地藏在寬大的朝服下,被皇帝半哄半勸,到底親熱了一回。兩人蹭在一起膩歪許久,互訴別後諸事,泓便告訴容胤科舉春闱已畢,隸察司審出了百餘考卷,只等皇帝禦筆欽點。容胤微一思量,就讓他把卷宗拿到暖寧殿去替自己審閱,又囑咐他對新科舉人們多加關照。泓都一一答應,容胤便和他十指相扣,緩緩道:“這一塊,以後就交給你了。将來越做越大,必然會搶了世家大族的利益。這是一條得罪人的路,你會被人仇恨唾罵,陷害诽謗,你全心栽培的人,會反過來敵對你。你辛苦開路,耗費無數心血,回過頭會發現大部分人都把功勞歸到自己身上,反輕賤你佞幸媚主。這條路苦辛多而歡愉少,可是一旦做成,将遍惠天下,是件值得做的事。”

“我也可以讓你管錢管糧,一道聖旨就能讓你得衆人追捧,名利雙收。可名利是個讓人舒服的東西,卻不能讓人燃燒。一輩子總該竭力做點什麽,把渙散的精力熱情都凝注起來,發光發熱,過向上的人生。這是我的野心,所以,我也這樣為你安排。你要是有別的想法,就告訴我,我們再商量。”

泓還在意着自己沒穿衣服這件事,小心翼翼把裸露的腰臀往皇帝的懷裏藏,點頭道:“沒有別的想法,這樣挺好。”

容胤含笑問:“這麽幹脆就答應了?”

泓“嗯”了一聲,答:“臣從龍。”

容胤不再說話,湊過去在泓臉上親了無數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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