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收局

轉眼就進了四月。春暖花開,凍土漸化,樞密院結束了上一年國庫對賬,劃撥了銀流下來,治河工程便重又開始。這是朝廷主持治河的第三個年頭,短短幾年時光,漓江已經大變了模樣。骊原周氏郡望內山地多水脈少,桑蠶不服水土,缫出來的都是下等粗絲,色澤黯淡,質感粗劣,往日少有人問津。可朝廷收絲都為軍用,絲質不講究,價格給得又好,農家便紛紛棄田從桑,在重巒疊嶂的山地間栽種起綿延不絕的桑林。

下游荊陵隆氏境內常年泥沙積淤,積成了一片漫無邊際的淺泥沼,如今聚集了十幾萬役夫在這裏淘灘作堰,已經出現了河道的雛形。這些役夫本是當年水患失田的流民,現在領着工錢一幹好幾年,索性就在荊陵安了家。這些人手頭活絡,衣食住行總要有個來處,商家聞利而動,便在漓江沿岸熱熱鬧鬧的開起了店面,每天無數商船往來,把昔日冷清清的灘塗變成了紅火火的水路碼頭。

在漓江入海口,朝廷特設的靜水港已經修建完畢,加上雲氏大力扶持,北上商船全在沅江卸船,每日吞吐貨流無數。商業一起,稅銀就增,朝廷在漓江課稅都是通過世家繳納的,樞密院算好數額奏上來,容胤見了便長長舒了一口氣,覺得長久以來壓在心頭的大石終于放了下來。

朝廷連續幾年傾盡府庫,眼下終于能緩口氣了。

這幾年他東挪西湊,拆了東牆補西牆,精神時刻緊繃着,生怕哪裏出了差池,拿不出銀錢。雲周隆三家今年稅銀翻了幾番,多了這筆錢周轉,哪怕邊疆再起戰事也不怕了,還可以往天下糧倉裏多放一點糧,補上當年赈災的窟窿。等整條河水路通暢,沿岸碼頭大興商業,退耕失地的百姓也可以有個活路。

他心情極好,便下旨大加褒獎,又令兩河督道協理三家繳稅,盡快讓銀流回籠。皇帝龍心大悅,朝中便暖如春陽,衆臣都松了一口氣,知道來年差事好做。豈料沒過了兩天,雲氏突然攜周隆二姓并大小屬族上本乞赦,說是域下治河擾民無數,請朝廷免賦一年,作百姓安宅之資。

乞赦免賦是大姓的特權,凡郡望內有天災人禍,家主都可以上本乞赦,為域內百姓請命。這也是皇族和世家交易的一種隐晦方式,當年太後垂簾時令雲氏出銀撫軍,作為交換,就曾免了雲氏五年糧稅。可眼下國庫半罄,朝廷正值用銀之際,漓江三大郡望并十幾屬族同時上本乞赦,擺明着就是來者不善,要趁人之危,合力向皇帝施壓。世家聯合反逼人君是國之将衰的不祥之兆,奏本一出,舉國皆震,朝野上下登時嘩然。

漓江富庶,每年的稅入幾乎占了國庫的半壁江山,沿岸幾姓世代聯姻,早同進同出,盤根錯節結為一體,如今統一了戰線公然拒稅,朝廷縱想追究,也難單拎出一家懲戒。何況眼下治河到了關鍵時候,稅銀收不上來,朝廷就沒錢再投入,只能停工幹等。尚書臺左丞劉盈急得起了滿嘴的燎泡,當晚就領着尚書臺衆位輔政大臣入暖寧殿勸谏,請求年輕氣盛的帝王暫且退讓,下诏罪己,向世家低頭。衆人都知道此事是因皇帝拒婚而起,便委婉相勸,建議就算不立繼後,也應該讓雲婉以外封承恩的身份重入後宮,施以恩寵。衆臣聲淚俱下,勸得口幹舌燥,可年輕的帝國皇帝面無表情地聽完,卻始終不作表态。

世家是皇權統治的根基。皇帝親政才幾年,羽翼未展勢力還沒紮下,這時候得罪雲氏,相當于砍掉自己一條臂膀;而雲氏攝政幾百年,在朝中已經根深葉茂,難以撼動,真若橫了心和皇帝叫板,最後怕是個兩敗俱傷的結果。群臣勸谏不成,眼見着皇帝一意孤行不計後果,難免憂懼。事關重大,軍中亦有驚動,衆位效忠将軍和皇族外封王索性合奏了一本,懇請皇帝以大局為重。有道是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一家出了事,果然滿朝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眼見着衆人一面倒的支持漓江三家,容胤冷笑了一聲,索性再不聽谏,禦筆飽蘸了朱砂,批了個“準”字,便令下發各部,廣而告之。

他這個“準”字批下來,別人還未怎麽樣,倒打得漓江三家措手不及。所謂乞赦不過是個要挾,三家本抱着漫天要價的打算,等着朝廷就地還錢,豈料年輕的帝王沖動行事,竟然真就免了一年錢糧,寧可吃悶虧也不肯低頭。三家聚頭一商量,覺得眼前的便宜不妨一撿,等國庫入不敷出的時候,自然叫皇帝知道其中的厲害。九邦大小世家無數,這三家帶頭倒逼皇權占了便宜,其他人未免也暗生觊觎,想要效仿。一時間有人擔憂有人暗喜,有人惶懼有人蠢蠢欲動,朝野上下俱靜,只等着看皇帝如何收場。衆人心思各異,容胤只作不知,若無其事的令樞密院重做了預算,照舊治河。

四月五月雲淡風輕的過去,進了六月,一年過半,樞密院便覺得有些吃緊了。往年漓江三家繳上來的稅都拿來貼補治河,如今缺了這筆進項,就得從別處騰挪,一來二去幾處款項沒有着落,樞密院只得請旨拖延幾日。容胤知道樞密院不好過,當即溫言安撫,準了延期。這仿佛是一個不詳的預兆,是帝王凜然威儀被臣子冒犯的一個開始,九邦萬衆矚目,都看到原來三家聯手,就可以問鼎天子之尊。一時間朝野人心浮動,議論紛紛,逼得尚書臺左丞劉盈不得不出面站位,帶領一衆世家高調效忠,力保容胤大位安穩。

治河延期撥款的消息傳到漓江,宛如往火藥桶裏扔了個炮仗,霎時就炸開了花。三家拒稅,朝廷無力掏錢治河的消息早就在民間流傳,衆役夫或是水患失地的流民,或是貧寒的窮苦人家,拖家帶口在此地出力,都指望着五年後攢筆銀錢可以安家。一旦朝廷停工,就是斷了衆人的生路。大家一年辛苦到頭,稅都沒少交,豈料都進了雲周隆三家的腰包,後果卻要衆人自己承擔。這一下群情激憤,民怨沸騰,幾乎是一夜之間,各地都有人揭竿而起,舉起大旗帶領憤怒的人群向三家問罪。

這一次震蕩被後世稱義,以雲隆周三家的衰落為标志,預示着古老皇朝終于進入中央集權的新時代。隆氏首當其沖,十幾萬役夫在郡望內聲勢浩大的張揚起來,隆裕亭幾乎吓死,連忙就近聯系周氏派兵相救。豈料連環套環環皆套,周氏早先一步被隆氏套死。原來周氏境內已經全民皆桑,産出的蠶絲雖然粗硬,價格卻低廉,連尋常百姓都承擔得起。漓江治河役夫十幾萬,工錢又給得高,衆人手頭活絡了,都願意買塊漂亮的絲綢給家裏妻女添衣。今年因着乞赦,朝廷沒有收絲,大批的下等蠶絲缫出來,有錢人不屑一顧,就全靠着治河役夫購買。現下這樣一鬧,周氏的絲綢就全砸在了手裏。周氏百姓幾年前就棄耕從桑,吃糧全靠賣絲得利,絲賣不出去,一家老小全都得餓死,還不等治河的役夫們鬧起來,周氏郡望內已經自己先開了鍋。

眨眼間一條大河就寸寸沸騰,沿岸民衆盡舉義旗,向三家問罪。郡望裏都是世家自治的,一家不過萬餘民兵,怎麽頂得住百姓的汪洋大海?周隆兩家見勢不好,當即共同上奏,深刻向皇帝承認了錯誤,表示頭年稅銀早就齊備,如今境內盜賊繁多,恐怕有失,請天子趕緊派人下來收銀,順路幫忙把流民鎮壓一下。他們之前挾恃逼迫帝王,現下知道這一筆帳必要算清,只得硬着頭皮叫長子親自捧本上奏,給皇帝送人出氣。

兩家長子在朝中位高權重,已經多少年不曾跪拜人前,如今卻不得不素衣免冠,大禮拜倒在禦書房外向天子請罪。這兩人早做好了沉重的心理準備,知道這一回皇帝非把他們臉皮撕地上蹭幾個來回不可,豈料奏本剛遞進去沒一會兒,侍墨參政就捧盤送了出來,打開只見朱砂如血,禦筆親書,批了個“準”字。

兩個“準”字一出,滿朝文武皆盡膽寒。

明眼人此時都看了出來,所謂治河,從一開始就是個連環套。先是大力扶植,利誘周氏棄耕從桑,讓他們全賴販絲為生。骊原産絲粗劣,只能販售給百姓或軍用,皇帝便派了大批流民在隆氏郡望定居,沿江大興商業,作了周氏的售絲的下游。這一路貨走貨來,全靠沅江雲氏的港口吞吐,硬生生造了條生産——流通——銷售的商業鏈出來,把三家綁死在一條河上,只要其中任意一環被朝廷掐住,就沒人能獨活。

更可怕的是,這陷阱如今明晃晃擺在眼前,卻逼着人眼睜睜往下跳。

這次民亂,兩家都翻了天,雲氏卻封了郡望逃得一劫,是因為海路未盡通,港口還不成氣候。等過幾年雲氏成了南來北往的樞紐,就再也不能獨善其身了。周隆兩家已經綁死,雲氏還有機會脫身,大可以封了海港,保持郡望獨立。可雲氏是産絲大郡,販貨進出若走別人家港口,每年光租港就不知道要扔進去多少錢,何況港口厚利,縱使雲安平下令禁港,也自有人萬般規勸,貪圖一分厚利。漓江沿岸繁盛已顯,真金白銀的在眼前擺着,就算家主下令抵制,也難保家族裏其他人不動心。皇帝已經給鋪好了路子,順之便家族繁盛,逆行則萬人阻攔,縱使知道如此一來經濟命脈全交到了朝廷手裏,也不得不心甘情願的被皇帝牽着鼻子走。

治一場水,就捏住了三家大族的咽喉,此事必思慮長久,醞釀數年方有一博,期間三家試之探之,欺之鬧之,帝王照單全收,沒露絲毫端倪,直到了入套收網方顯峥嵘,光這份巍然不動,就足以讓人心驚肉跳。等到了占盡上風的時刻卻又不喜不驕,輕飄飄一個“準”字,堪稱殺人誅心。三家乞赦,衆臣皆有表态,此時回想自己言行,無數人涔涔流了一身冷汗。

容胤翻掌間傾覆了一條河,便将那銳利鋒芒一閃即收,轉過臉就換了副慈厚面孔,一頭派兵助周隆兩家安民,一頭發了道上谕安撫大小世家。他拿捏着分寸,輕描淡寫地把這幾年手裏抓到的各家把柄一一抛出,衆人當即聞風喪膽,紛紛上密折投誠。一時間滿朝歌功頌德,人人赤膽忠腸,捧着一顆紅心向帝王表忠。

九月初,周隆兩家的銀稅加了三成重利,敲鑼打鼓四處宣揚,高調歸入國庫,以安民心。這一場無形的較量唯雲氏全身而退,雲安平身在皇城,就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照樣穩穩控住了沅江大局。雲氏家族繁衍衆多,子弟個個人中龍鳳,上下齊心,加上雲氏郡望易守難攻,地産豐腴,關起大門來可保百年衣食無憂,衆人便嘆雲氏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根基固如鐵鑄,連帝王都難撼動。大家都以為事情就此平息,豈料民心易放難收,一旦聲勢浩大的煽動起來,就連帝王刀兵親降也無法消解,漓江沿岸已經群情激憤,這時候見周隆兩家歸服,當即矛頭齊指沅江。

雲氏郡望已封,雲安平派心腹武者率重兵把住了入郡函谷,容胤不願見百姓以肉身相抗,忙派人提前攔阻,又連下三道教谕,備述雲氏淳厚家風及祖上三代盡忠盡孝,竭力為民謀福等事,将雲氏家主舊年義勇拿出來大加表彰。雲安平年輕時做了不少沖動事,旁人不以為然,他心裏卻是引以為傲的,此時天子如數家珍,一一感念,雲安平不免大為感動,生出了拳拳的知遇之情,當即上表剖白,和帝王一唱一和,拿出了光風霁月的臣子模樣。

朝堂上君臣相得,衆民便熄了憤慨之心。容胤又通谕九邦,大講治河之緊要,擔保無論朝廷多困難,也要砸鍋賣鐵的撐下去。為表決心,他帶頭儉省,消減了宮中大筆開支。豈料民心剛安,湘邦五州暴動又起。當年水患絕收,這幾個州因着雲氏欠糧府庫空虛,鬧饑荒餓死了十幾萬人,此時見雲氏搖身一變倒成了國之功臣,當即大鬧起來,便有那義勇的武者單挑了大旗,又有孤兒寡母哀哭傾訴,五州士紳門閥齊遞萬人狀,黑紙白字樁樁件件,把幾年前那場人間煉獄一一重現,叫人觀之驚心。

此事一發,九邦皆震。帝王教谕尚在,此時再看雲安平謝恩之辭,字字都是欺君。朝廷捉襟見肘何等艱難,卻仍在一力苦撐為民治河,那雲氏冷眼旁觀不說,居然趁危要挾,扣下糧銀坑死多少百姓。天下皆道天子慈厚,被雲氏蒙蔽了眼睛,一時間舉世口誅筆伐,盡傳雲氏污名。世家大族最重清譽聲名,這下連雲安平也坐不住了,連忙把雲白臨和雲行之叫過來,預備三人一起回沅江主持大局。眼下已經進了十一月,百姓再怎麽鬧總是要過年的,雲安平便急調錢糧,預備着年前由長子和長孫親手施放,收攏民心。

他安排得各處妥當,唯雲行之悶悶不樂。這幾個月他被關在家裏,每每想起泓算計自己的事,總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當面問個清楚。父親已将利害剖析清楚,責令他不得再和泓親近,道理都懂得,可還是意難平。馬上就要回沅江了,他卻連見泓一面的機會都沒有,思來想去一萬個不甘心,幹脆趁着家中忙亂偷跑了出來,直奔隸察司找泓算賬。

眼下科舉剛完,差事還算清閑,雲行之進了隸察司偏堂,一眼就見泓正和人談笑。家裏出了事,他悶在屋裏日日惶惑,泓卻在這裏和人悠閑聊天!雲行之登時就氣紅了眼睛,大步上前當胸就給了泓一拳,吼道:“你!”

泓不痛不癢接了拳頭,見到雲行之很是驚喜,問:“你有空出來了?”

雲行之怒道:“你還好意思問!”

眼見着兩人就要打起來,衆人連忙上前相勸。泓便帶了雲行之找了間沒人屋子私談,一關上門雲行之就又吼了一句:“你!”

他往日想起泓,早把對方撕成了百八十片,咬牙切齒的想着要怎樣當面質問,怎樣義正言辭怒罵,怎樣譴責泓居心不良,再和他割袍絕交。可真到了這時候,卻翻來覆去只說得出個“你”字,氣鼓鼓的瞪着泓說不出來話。

他們兩個人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面,泓一直以為雲行之分身乏術,沒有放在心上。此時見對方這麽大怒火,他困惑了好一會才想起來,便帶了點歉意,微微笑道:“還生氣呢?”

雲行之恨道:“你利用我!”

泓道:“不錯,确實利用了你,都過去這麽久,不要生氣了。”

雲行之見泓雲淡風輕不當回事,登時氣瘋,揮拳直出,把泓打得偏過了臉。這一拳實在是有點疼,泓也不高興了,反手扭過雲行之的手腕,怒道:“你不是也在利用我嗎?互相用一下,幹什麽這麽生氣?”

雲行之被他扭得肩膀生疼,使勁掙了幾下,大吼:“我沒有!”

泓放了手,提防着他再打過來,退了半步說:“你要我幫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又要我探陛下口風,我都做了,也沒有像你這樣生氣。”

雲行之莫名覺得冤枉,大吼:“我才沒有!”

泓反問:“沒有和我刻意結交嗎?也沒有在我這裏探消息嗎?”

他不過是随口一說,到後來卻想起差點被雲白臨下毒,害陛下擔憂的事來,語調便越來越冷,靜靜問:“當初結交,不就是為了各取所需,互相利用嗎?你我均從中獲利,交易得好好的,處得也還融洽,為什麽要生氣?因為你拉攏了我,我卻沒肝膽相照,認你是個知己嗎?”

他的話仿似一盆冷水,兜頭澆得雲行之熄了大半怒火,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是了,一開始和小哥結交,就是看上他是個天子近臣。

所以才投其所好,使出了圓滑手段拉攏逢迎,想拉他上船,将來為自己所用。

拿出剔透心思,揣摩他的喜惡,掐着松緊,和他培養深厚情意。小哥生性內斂疏淡,他軟硬兼施,花了多少玲珑心思,下了多少水磨功夫,用了多少細致手段啊!

才換來今日這場真傷心。

他素來伶俐七竅,圓融手段,人情宴裏八面敷衍,名利場上四方參透,利字當頭,心中明透,但凡有心結交,哪個不和他好得蜜裏調油?既然盯住了一人下功夫,水滴石穿天長日久,自然是拉攏得親密無間無話不談,自覺兩人已經情深意重,肝膽相照。想不到小哥始終清明,他反把自己籠絡了進去!

雲行之又氣又恨,滿腔憤怒委屈卻又無言以對,只得狠狠瞪了泓一眼,扭過了頭。

泓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了,便放軟了語氣,道:“別生氣。你我立場不同,遲早有沖突的時候。但我是當你這個朋友的。”

雲行之恨恨道:“你要真當我是朋友,就不該威脅我家族!”

泓靜靜道:“我是武者。不為私情妨礙大義,是我的職分。交情歸交情,我既然侍君,就應該和你家劃清界限,以免勾連不清。這是給你父親的警告,他再有妄動,我出手不會容情。”

他說完頓了頓,見雲行之一臉崩潰,就輕聲道:“你我各有立場,是為大義。但你若有事,我不會旁觀。放心,我會保護你。”

他素來沉穩內斂,若不是放得極重,絕不會輕易許諾。雲行之早摸透了他的脾氣,聽他一說,心氣才稍稍平和,勉強滿意。轉念一想又不放心,低聲開導:“天下臣子,都是一個立場。你做不做純臣,和站在哪裏無關,要看那位怎麽想。說你是,你黨羽遍天下也是;說你不是,你就算大義滅了親也不行。你一生懸命,全拿來侍君,可須知花無百日紅,現在不留退路,以後可怎麽辦呢?”

泓見他真心為自己擔憂,便微微笑了,輕聲道:“不用擔心我。我沒有畏懼。”

他們兩個捅開了窗戶紙,這時候反倒更好說話,雲行之便和泓互敘別後諸事,他知道泓有個老父親在紫陽殿,往日也曾時時問候,這時候便問他安康。

泓替父親謝過,答:“現下不在宮裏,正外頭辦差。”

泓的父親身份頗高,早已不用再接外差。雲行之出乎意料,怔了怔問:“老人家還沒歇下來?”

泓笑一笑,答:“偶爾還是會接點差事,順便活動活動。”

紫陽殿最講齒序,尋常外差都派低階武者去,也有歷練的意思在裏頭,若不是大事,斷不會讓侍劍人接手。雲行之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旁敲側擊,道:“快入冬了。鳥獸都肥,什麽時候方便,咱們再去後山圍獵。”

泓說:“現在宮裏無人,大家都在外面。等你下次回來,我叫上人好好鬧一場。”

雲行之垂下眼睛,心內一陣狂跳。

半年前入宮,小哥就說過禦前影衛都奉了秘旨在外面辦差。到底是什麽樣的大事,一辦辦了将近一年,需要紫陽殿自上而下,傾殿而出?

今年就這麽一件大事……眼下還沒完。

所以紫陽殿的衆武者,也還在外面。

雲行之再也坐不住,敷衍了幾句和泓相約日後再聚,拔腿回家就把此事告訴了祖父。他在這方面是極敏銳的,雲安平從不輕忽,當即叫人前去打探。沒幾天傳回消息,隐隐約約也不是很确定,說這次五州暴亂中,似乎見着了幾位武者。凡事若有了個方向,只需抓着尾巴嚴查就是,雲安平忙派了大批斥候過去,詳查那十幾萬役夫和五州衆民中帶頭挑事的領導者背景。

斥候們渾水摸魚,連查十幾天,卻沒發現絲毫異狀。十幾萬人一朝起事,湘邦五州遙相呼應,全國民怨皆沸,這裏頭多少投機,多少煽動,多少利益糾葛,又有多少趁火打劫,怎麽可能一點異狀都沒有?沒有異狀就是最大的異狀,雲安平一顆心沉到谷底,和雲白臨密謀半日,換了個方向探查,派心腹武者親去湘邦州府,直接清點當地守軍人數。

這一次果然查出了端倪,消息很快傳回來,道湘邦某州有兩名千夫長不在任。地方州府守軍都是系将的,即所謂兵随将走,兩名千夫長不在,意味着麾下兵将全帶走了,他們秘密探查了三個州府,發現皆有千夫長曠任。消息迅速送到雲府,雲安平和雲白臨相顧駭然,一時間面面相對,說不出話來。

漓江沿岸,加上湘邦五州,到底少了多少兵?那紫陽殿上上下下,在役武者數百人,又全部外派到哪裏去了?

暖閣裏一時靜默,唯有檐下藍靛顏依舊活潑,發出一陣啾啾的鳴叫。

雲安平不由長長吸進了一口氣。

這樣一支人數過萬,由禦前影衛層層統率的鐵軍,聚,可攻一城,散,則可翻江倒海,幹什麽都夠用了。

怪不得這所謂民變,變得如此有章法,有組織,有頭有尾有配合,變得一切盡在帝王掌握!

朝廷素來優待,百姓未缺吃穿。他一直困惑這民怨所從何來,一夜之間,就盡舉大旗,共伐三家。那湘邦五州素無動靜,怎麽就突然遍地孤兒寡母,正義鄉紳。

這哪裏是民變!這是真真正正的天子之師,不過是要占着正理,外頭套了個百姓的殼子!

先是震懾周隆兩家,叫他們無力出手相助,再大造輿論,把他捧得高高的當靶子,刀鋒未降,先煽動起舉世憤慨,這是不打算給雲氏留活路了!

雲安平只覺得口幹舌燥,想喝口水潤潤喉,卻發現自己的手在劇烈的顫抖。他驀地冷笑出聲,冷冷道:“好!好得很哪!天子聖明,老夫算瞎了眼!”

雲白臨滿身寒意,沉聲道:“這事,大概從當初欠糧就開始布置了。這麽多年裏他人前施恩,人後藏鋒,硬是一點端倪都沒露出來,城府何等深沉,心性何等堅忍,真叫人不敢細思。漓江督道并沿岸州郡我平日都有結交,每年大筆的儀敬砸進去,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提前透出來——”

他只說了一半,便被雲安平揮手打斷,啞聲道:“漓江二十八州郡,都是自己人,絕不會隐瞞。帶兵的既然只是千夫長,在州郡裏,恐怕都是吏員在打理此事。你去查查。”

雲白臨驀地一震,道:“是了!這幾年科舉選上來的,全派到了漓江。我只當他是要治河!”

雲安平點了點頭,一絲老态悄無聲息的壓下了他的唇角。他疲憊的搓了搓臉,隔了半天才說:“多說無益,皇帝占盡先機,能提前洞察已算幸事,趁着尚未問罪,趕緊堵路,叫他沒法再降責。這一局大敗,咱們翻盤重來。”

雲白臨點頭稱是,既然知道了幕後主使,也無須回沅江了,當即密密商議,親書奏折,以雲氏家主名義懇切認罪。兩人揣測着皇帝手中把柄,一一提前封堵,把當年欠糧并銀稅加了重利奉還國庫,承諾一定廣開郡望,全力支持朝廷治河;又以雲行之年齒稚嫩為由,把到手的兵權還了回去,叫皇帝不能再興師問罪。到末了又哀哭自己倒行逆施,已無顏忝列家主之位,決議告老,由長子繼任。一封陳罪奏折寫完,雲白臨便把雲行之叫了過來交待始末,又把奏折拿給他看,讓他了解家裏大事。

雲行之滿臉凝重,把奏折拿過來掃了幾眼,見那上頭句句先機,都在堵皇帝的口,立即道:“不行!消息是我從泓哪裏探的,得先把他摘出去!不然陛下看了折子,第一個就疑到小哥身上!”

雲白臨沉聲道:“事有輕重緩急,容不得慢慢布置了。再拖下去,連你都會被連累!”

雲行之急了,連忙哀求:“父親!這次要不是他,咱們也探聽不出來這麽多!我和小哥相交一場,不能轉頭就害了他!”

雲白臨怒道:“我說的話都忘了嗎?你要分清楚,他是敵不是友!若顧念他,就得害了你!皇帝手段狠辣,一動手就不會留退路,第一個要整治的就是你!再不先下手為強,等他污水潑身上,你前程就毀了!你要為個不相關的人,搭上自己的一輩子嗎!”

雲行之渾身劇震,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怔怔想了半天,突然起身跪倒,一字一頓道:“是。不要害他。”

“我有家族庇佑,大不了回沅江做富貴少爺。可小哥無依無靠,生死榮辱全在人君一念之間。陛下隐忍多疑,素來恩威難測,一旦相疑,小哥連個剖白的機會都沒有!父親再拖幾天吧!等陛下顯了鋒芒再把折子遞上去,就怪不到小哥身上了!”

雲白臨冷冷問:“你可以回家做富貴少爺,婉兒以後還要不要嫁人?你的兄弟姐妹呢?再拖下去,皇帝輕輕松松就能臭了你的聲名!家主污名難堪,你叫你的族人們以後如何自處?為着一個泓,你要把雲氏都栽裏頭嗎?”

雲行之呆住了,顫抖着嘴唇說不出話來。

雲白臨恨鐵不成鋼,恨恨道:“傾族只在翻掌間,你還在顧念私情!看看你姐是怎麽做的!那個泓在禦前遲早是個隐患,上折子就是要叫皇帝疑他,懂不懂?這叫借刀離間,逼其自斷羽翼,你大了,該學點為人處世的道理!”

他還要再教訓,卻見雲行之一言不發,一骨碌爬起來,頭也不回就往堂外走,便在身後跺腳罵:“站住!幹什麽去!”

雲行之大吼:“學道理!”

他自小嬌慣,從未被父親這樣怒罵過,此時又生氣又委屈,滿心想的就是不要在家裏呆了,便一頭沖到了大門外面。衆人慌了,連忙跟在後面少爺少爺的叫着要來攔,他聽得煩躁,提口氣突然拔腿就跑,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找小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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