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傷心

他車夫也不叫,一口氣跑到內城隸察司去找泓。此時正臨散值,泓被他堵了個正着,見他跑得氣喘籲籲,不由詫異,連忙引入偏廳。

雲行之穿得單薄,跑起來不覺得什麽,站下了才覺出冷來,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泓忙把自己烘暖的大衣給他裹上,又遞上熱茶給他暖手,問:“什麽事這麽急?”

雲行之坐了下來,兩手在裏頭揪緊了大衣,把自己裹成一團。這件冬衣外頭不過是尋常灰緞子面,裏頭卻拿銀鼠皮聯綴,冰淩絲封底,連領袢都是絹絲襯的,披身上輕若無物,暖若溫陽。這東西雲行之也是用慣了的,只是用料既然如此奢華,外頭少不得也要十分錦繡,這件卻刻意樸實,顯然是考慮到泓的身份不宜張揚,只拿來作件避寒大衣。雲行之捏了捏着裏頭厚實的絲絨,突然間鼻子一酸,想着陛下待泓真正是好,聖眷深沉如海;但這好卻都在天子一念間,收放由人。尋常眷侶吵吵鬧鬧一輩子,到頭來誰也離不開誰才叫真恩愛,可泓侍君卻只能敬之順之,悅之乞之,縱是好上一輩子,也只能稱個恩寵。

他怔怔的想了半天,低聲問:“我家裏有事要奏,不知道這兩天是不是合适日子。”

泓答:“只管奏來就是。陛下最近在宣明閣起居,要是想繞過侍墨參政上折,就直接送到掌殿那裏。”

他一提到皇帝,嘴角就先翹了起來,眼中不自覺流溢了溫柔之色,情之所至,和常人提起愛侶一般模樣。雲行之本想把事情和盤托出,見他神情就張不開嘴了,一時間心如油煎,就只是低垂着眼睛,低聲道:“皇天在上,臣子皆若塵泥,聖上漏下一指頭,就是你我厚福深恩。你得記着天道不仁,無私無黨。在你是全副身家,在他不過是雪飄雨落一陣子。所以朝裏為官大家都講究個嘴裏啃泥,屁股朝天。臉和屁股不能沖一個方向去,你就算一心從龍,也得和幾大世家牢牢勾連住,土墊厚實了,屁股才能撅得高。我勸你好多回,你都不理。你……”

他說了幾句,一陣酸楚上來,心想說這些已經無用,就抿了嘴不再繼續,嘆口氣道:“聖上翻臉如翻書,你做禦前影衛服侍多年,看得自然比我清楚。你……千萬仔細小心。”

他素來無憂無慮,輕狂不羁,如今鄭重其事的說出這樣一番囑托來,泓便覺出了什麽,凝目看着他問:“到底是怎麽了?你家裏可有什麽安排?”

雲行之輕聲道:“那天你說你我立場不同,現在我懂得了。”

他剛進來時一頭熱血,這時候冷靜下來,已經權衡了利弊。家裏要提前堵皇帝的路,他要是現在告訴了小哥,便是向皇帝洩了底;若是不說,卻又誤了小哥。他是長房嫡孫,是未來家主,全族責任擔在肩頭,怎能容私情幹擾決策?他胸口憋悶,像壓了塊大石頭,一咬牙硬是忍了下去,把腰上玉佩扯下,在泓面前一晃,放進了泓的大衣內袋,道:“你不是總惦記我這塊玉嗎?給你了。這個東西怎麽用,你是知道的。”

泓皺眉道:“給我幹什麽。”

雲行之把衣服脫下來遞給了泓,說:“你把這個拿到鋪子裏給掌櫃看一看,就有兵馬送你平安去沅江。就算是在皇城,拿出來別家也都得給幾分人情。你我相交一場,就當留個紀念。”

他把話說得這麽重,泓就不好推辭了,只得接過衣服來,随口道:“我去沅江幹什麽?”

雲行之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沅江路寬。”

他句句都是不祥之語,泓也不方便接話,只得接過衣服來穿上,叫了車把雲行之送回府。陛下運籌帷幄,長線布置好幾年,眼下蓄力待發,只等一擊傾覆沅江,他從頭到尾看在眼裏,站定了立場,沒半分動搖。可人心畢竟肉長,現下見了雲行之惶惑,他心裏也難過。等回宮進了宣明閣,見皇帝正靠軟榻上翻折子,就悄悄的把大衣脫下來搭在一旁,自己上了軟榻,悶悶不樂的抱着容胤的腰,把臉貼在皇帝的頸後。

容胤看出了他不高興,就偏過頭和他貼了貼臉,問:“怎麽回來這麽晚?”

泓悶悶的說:“叫人絆住了,說了幾句話。”

容胤“嗯”了一聲,低下頭繼續看折子,邊問:“誰?雲行之嗎?”

泓微微一點頭,低聲問:“陛下打算把他怎麽樣呢?”

容胤扯着嘴角笑了笑,說:“你要替他求情嗎?這家夥腦袋靈光,不趁現在按死,将來就難拿捏了。雲家繁盛,子孫無辜,我總不能屠戮幹淨,這次不過耗他一半家底,日後必會卷土重來。雲行之是個翹楚,若是容他磨砺,将來就是你最大的敵人。有這一次震懾,雲氏以後不敢在我面前放肆,小動作卻不會少。要留了他,就害了你,這都可以嗎?”

泓默默的想了一會兒,說:“我會提防。而且我也不怕吃虧。”

容胤擡手蒙上了泓的眼睛,皺眉道:“你不怕我怕。放心,他家大業大,不會傷筋動骨。”

泓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這次衆武者遠赴漓江,皇帝撒手不管,都由他和父親宮內宮外遙相呼應坐鎮指揮。容胤特地搬進宣明閣,就是為了幫他避人耳目。他雖為雲行之難過,手上卻絲毫不軟,把漓江遞來的消息一一看過,便傳了送信人,加緊布置了下去。兩人忙到深夜方歇。

第二日容胤有例朝,兩人起了個大早,匆匆用過早膳,泓便赴隸察司當值,容胤趕到崇極殿受禮。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聽政時衆臣吵了個天翻地覆,都在請皇帝派兵平息民亂。容胤忙亂了一整個上午,直到用過午飯才稍歇了歇,侍墨參政便趁機将新一年世家子弟論品入仕的名單遞了上來。

世家子弟入仕拔擢都是由各家安排好的,遞到他手裏不過略看一看,便一律批準,很少出面幹涉。容胤把長長的折子一展,走馬觀花掃了一遍,提筆正要批,卻頓了頓怔住了,見林家拔擢的衆子弟中,有個異姓格外顯眼,正是陸德海,由尚書臺左丞劉盈親自出面,提調到經略督事治水。現下治水這一塊有權有錢,各家都争着把自己人往裏面調,陸德海能鑽到這裏來,必是已向劉氏投誠。

他重新入朝不過一年多,能鑽營到這個程度,實在是十分難得。

此人勤奮踏實,能力才幹都出色,當初見他一身硬骨,滿懷蓬勃向上的野心,雖然名利心重了點,卻也為民謀福,肯做實事,才重新提了上來。朝裏水渾則魚不清,怕他跟着攪迷了眼,便放到清淨的科舉部,打算溫養幾年,也叫他踏踏實實把基礎夯實,再謀沖天。

看來這是等不及要下水了。

想去就去。

容胤不再看折子,直接拉到最後潦草地寫了個準字,便傳給了侍墨參政。

他批得雖然痛快,心裏還是有幾分不高興的。筆一撂就起身在屋裏走了幾步,在宣明閣敞亮的開窗前站定。眼下剛入冬,還沒真正降寒,宮裏已提前燒開了地龍,熱氣外熏,殿外草木都跟着沾光,株株青葉未脫,猶帶暖意。這叫皇天眷命,宮中視為祥瑞,還請他到幾個殿裏各坐了坐,拈一柱香。

草木知冷暖,只要栽培,便競相争輝。人卻不這樣。

每年入仕遴選,若有優秀人材,他都會分神關照。一半是把持朝政大方向,為帝國培育忠良,一半是給自己找幫手。世家大權在握,他稍有動靜便是滿朝逆流,一人獨木難支,需要世人盡動兵馬,齊成一匡之業。他已竭力而為,可群臣嘴上雖誇他是個賢君,心裏卻不信他,把那聖眷易變,伴君如伴虎的當官要訣默念上百八十遍,稍成氣候就勾連世家,想着兩頭投靠,各逞勝場。凡事還未投身,先要思止思退思榮華,怎麽能做他的夥伴?每次真心錯付,他都要默默地惱怒一番。

尤其是這個陸德海,他擺明了就是要拿來扶持科舉的,卻被劉盈釜底抽薪,提前調走,不聲不響的給他碰個軟釘子。劉氏歷代忠君,當年奪權時就旗幟鮮明的站到了自己這方,可縱是明确立場跟定了他,在科舉這裏卻也處處掣肘,不肯支持。人人唯唯諾諾,個個陰奉陽違,說出去的話到底下就變了樣子,只能一點一點磨。

做事太難,進一寸有一丈的艱辛;想退卻容易,一松手輕舟就過了萬重山。

容胤嘆了口氣,意還未平,掌殿又送奏疏來,說是雲氏急奏。他只得把滿肚子急躁壓了壓,打開奏章。

這是一封上表,按例要通傳朝野,呈給他的同時,另一份副本也發到了各部。容胤一目十行粗粗掃過,先吃了一驚,忙又從頭細細讀起,但見滿紙謙詞恭語,姿态低得十足,卻幹戈暗動,句句占盡先機,将他起事的借口全堵。此表一出,提前安排好的圈套陷阱全用不上了,他再無理由袖手旁觀,必須出兵為雲氏護郡。

多年運籌,就此功虧一篑。

容胤又驚又怒,一時間胸中震蕩,滿耳轟鳴。他做事向來謹慎周密,從來都是環環打磨圓融才相套,面上不動聲色,手下藏匿三分。豈料自己還在蓄力,對方卻已出招,刀鋒未降,竟先被人拔去了大旗!

這次撥攏漓江三家,他自問準備得足夠細致精巧,三年時間文火慢烹,朝野上下盡入甕中,本想舀着漓江水,兌幾勺流離人,熬出一鍋天下大同,眼瞅着猛火收汁要起鍋,卻被雲氏勘破機關,頃刻間就釜底抽了薪!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

容胤定定神,半眯起眼睛,在軟榻上坐定了,迅速把事情過了一遍。

從籌備,到布局,到設套,到後手掠陣,到合圍包抄,經手的全是自己人,提糧調款走的也全是私庫。兵将從漓江二十三個郡縣出,若不是拿着名單刻意查證,斷無暴露之理。

到底是哪裏不對?

容胤百思不得其解,緊皺着眉漫不經心地把泓半搭在軟榻上的大衣一掀,只聽得“當啷”一聲脆響,一枚玉佩從大衣內兜裏滑了出來,跌在地上。

雲紋團金,水色碧青。

容胤心髒驀地緊縮,一時間如遭雷殛。

是泓。

是泓。

是他的泓。

這枚雲紋玉,是一條退路。

憑此玉護身,縱是帝王雷霆殺伐,也可保人全身而退。

是泓給雲氏透了消息……是了,他早試探了好幾回,想為雲行之求情。

是泓……

容胤摸索着,慢慢把手探進了泓的大衣下面,緊緊抓住了柔軟的絲絨。他抓得那麽緊,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咬着牙忍過了一陣萬針攢刺般的銳痛。

這件事情,從頭到尾看在眼裏知道根底的,只有泓。

大意了。

不該出這種差錯。

空門大開,必有敵趁虛而入,他自己不加防備,就不能怪人暗渡陳倉。帝王權術,全在難測二字,本當鬓邊枕上,朝夕相惕,容不得一絲一毫的疏漏。

怪不得人。怪他自己懈怠。

不可戀戰。趕緊重整舊山河,翻盤再來。

容胤深吸了口氣,硬是把滿心的慌亂痛楚壓了下去,穩穩地擎過禦筆,溫言安撫了幾句,準了雲氏奏表。批完把筆一撂,他便俯身探手,想撿起玉佩。

冰涼的指尖剛觸到玉佩,他突然自那一點開始戰抖,漫無邊際的絕望海潮般淹沒了他,讓他如墜深淵,幾欲窒息。

為什麽就不能給他呢?

給他泓。全部。

他需要。他想要。他一直都很仔細很小心,不敢做錯事,可還是沒有。

容胤撿起了玉佩,塞回泓的大衣內兜裏。那一瞬間,他眼眶酸脹,覺得自己快要失态了。

奏表一遞,宮中耳目皆盯,他的一舉一動,一個微妙的神情,都會被人萬般揣摩解讀。

不能露出痕跡。

容胤牙一咬,便收斂了滿腹傷心,起身擺駕蘭臺宮。

到蘭臺宮要繞過一個大湖。冬季各宮都封了水道,萬水歸流,全蓄在這一池大湖中,水位陡高,淹過了底下的木樁子,湖中心一橋一亭,孤零零地好像漂在水面上。容胤站在湖邊略望了望,只見得水色幽藍,寒意逼人。他胸臆酸楚,滿懷意懶心灰,便令随從在岸上等候,自己信步而行,沿着長橋慢慢往湖中心走。

以前他傷心,就愛往這裏來躲一躲。後來修煉出金剛不壞之身,來得便少了。

小女兒的鈴铛就扔在這裏。那時候水清,一日一日看着,慢慢被泥沙侵蝕消失。

現在沒什麽可以往水裏扔的了。

為什麽就不能給他呢?

他明明比世上所有人都渴望,也比所有人都需要。他已經很累了,為什麽要這樣對待他?

他慢慢走到了湖心小亭子前,想到兩人曾在這裏山盟海誓,便不願往裏走了,舉目四望,只見得一湖大水碧波浩渺,倒映着雲影天光。

寒意倒逼,凍得他一陣一陣發抖。

“水深而廣謂之泓。”

想起當初相遇,他曾對他說。

那時候他是很高興的。因為這個人讓他有被寵愛的感覺。

別人都敬他怕他,仰靠他倚仗他,只有泓寵愛他,知他冷暖,解他苦憂。

後來泓說願意留宮裏,他就更高興了。

泓還是很好的,怪他吹毛求疵,苛求完美。他是真龍天子,什麽容忍不下?泓想要保雲氏,給他就是。他要若無其事的回禦書房,把這事輕描淡寫地揭過去,以後只要稍稍防備,不讓泓什麽都知道,兩人就還可以甜甜蜜蜜的白頭偕老。

這念頭只是轉了一轉,容胤就難受得直抽氣,一陣怒火湧上心頭。

不。

絕不。

他容不下枕邊人懷二心。應該把泓趕到沅江去,以後再不見他!

他說做就做,當即怒火滔天,轉身就往岸上走。豈料天冷橋滑,他又心思恍惚,才走了幾步就一腳踩空跌進湖中,立時滅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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