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完結
這一下驚變忽起,岸上随侍衆人頓時炸開了鍋,禦前影衛們驚惶失措,慌忙躍入湖中救駕。
容胤一進了水就凍僵了,當即屈膝團身,要把浸水沉重的衣服脫下來。他抓着腳剛要脫靴子,突然想到等會上岸衣服沒了,豈不是儀範全無?就這麽一愣的功夫,只聽得湖面上“撲通”之聲不絕。他知道這是禦前影衛趕過來營救,突然暴躁起來,立時潛氣下沉,在湖底淤泥裏一通亂踹,把湖水攪得混濁不堪,自己提了一口氣就跑。
有完沒完有完沒完!到哪裏都跟着!永遠沒個清淨時候!
跟着他幹什麽!他又不是皇帝!皇帝就應該化條龍飛出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水裏刨!
一會還要上岸叫人看笑話!
他越想越憤怒,滿腔怒火無可發洩,狠蹬了兩下,在水中一蹿老遠。
他怎麽這麽蠢,這麽蠢!怎麽變成這樣了!
他當了十五年皇帝!十五年!沒朋友,沒親人,沒人陪伴!成天累得要死!
一個個全在辜負他!
當初一穿越,就應該直接死掉,活着毫無意義!
他水性極好,拖着沉重的衣服游了半天,憋着口氣硬是不冒頭。衆人在湖裏遍尋不着,只見得一條水線筆直的往岸邊去,沒一會皇帝就拔身而出,濕淋淋如天神降臨,怒氣沖沖地提着滴水的衣擺自己上了岸。衆人慌忙一窩蜂地迎上去,要拿毯子把他裹起來,豈料一近身皇帝就勃然大怒,吼道:“別過來!”
他吼完轉身就走,還不忘大聲威脅,道:“禦前影衛看着!再有人跟着朕就殺無赦!”
天子素來深沉難測,如此雷霆大發還是頭一回。衆人噤若寒蟬不敢靠近,眼瞅着皇帝披頭散發像只憤怒的獅子,一步一個濕腳印,寒風凜冽中一個人往暖寧殿去。大家束手無措,只得遠遠尾随在後面。
容胤明知道宮人還在跟,卻也沒力氣再吼,一個人哆哆嗦嗦地回了寝殿,進屋就把殿裏的宮人統統趕了出去,直接繞進浴室裏往池子裏下。池裏水溫常年微熱,他現在凍得渾身僵硬,怎麽受得住?一腳下去,燙得哇哇大叫。
消息立即就給泓報了過去。泓吓得魂飛魄散,急奔而至,一進殿就聽見皇帝在裏面咆哮。聖旨雖讓禦前影衛阻攔,哪個又真攔他?衆人如見救星,慌忙迎進。
泓進得浴室,見容胤坐在池邊上,濕淋淋地抖成一團,登時心疼得像被生拽出了心肝,搶步上前就要抱容胤,痛道:“陛下!”
容胤早就恨透了泓,一見他進來就氣紅了眼睛,也不管燙手,瘋了似地往泓身上撩水,怒吼:“別過來!”
泓頂着當頭淋下的水,幾步就近前展臂相抱,容胤勃然大怒,當即奮力掙紮,咆哮道:“出去!”
他怒火上來,力氣也不小,泓一時壓不住,急得滿頭大汗,連忙好言好語的哄,道:“好好好,我這就出去。”
一邊說,一邊暗鼓氣勁,往容胤兩肋下用力。容胤立時半身酸麻,酥了手腳,被泓抱起來,小心翼翼放進旁邊的涼水浴桶裏。
桶裏水雖涼,對容胤來說卻是暖如春陽,一進水他就激靈靈抖了兩下,迅速軟了下來,趴在桶邊不吭聲了。泓便趁機給他脫了衣服揉搓手腳。等體溫回暖又挪到熱水池裏泡。容胤沒了精神,在熱水裏連打了七八十個噴嚏,老老實實叫泓給擦幹了身體,抱到床上塞進被窩。
醫官們都已經在偏殿等候,這時候忙呈了祛寒湯來。泓便捧着藥碗上了床,想喂陛下喝兩口。豈料他一接近容胤就怒火又起,嘶聲吼道:“出去!”
泓連忙又哄,道:“陛下先喝了藥,我這就出去。”
他一邊說,一邊把藥碗往皇帝唇邊遞。容胤怒極,手一擡就去推他,險些把藥碗打翻。泓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幹脆一仰頭自己含了半碗,扳過容胤肩膀來,掐着下巴硬給灌了進去。這一下灌得容胤兩眼冒金星,呆呆的還沒反應過來,泓又給他灌了半碗。灌完把碗一撂,便上床來抱容胤。
他一靠近,容胤就擡腿去踢他。泓便一手松松的握着他腳踝,不叫他亂動,一手把容胤摟在了懷裏,在脊背上撫摸,柔聲哄道:“不生氣了不生氣了——”
他一邊哄,一邊真氣流轉,在容胤周身大穴上施力。容胤只覺得熱氣漩渦般在身上打轉,很快就暖了。他喝的祛寒湯裏摻了安神藥物,泓以真氣助藥力上行,沒一會兒就叫他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
泓見容胤安靜了,就小心翼翼的貼着臉問:“什麽事氣成這樣?哪裏惹到陛下了?”
容胤冷冷道:“哪裏都生氣。”
泓無奈,只得抱着他哄了又哄。直到容胤睡熟了,才悄悄出去,把醫官叫進來請脈開方子,又叫随侍宮人來問詳情。聽到宮人說陛下不僅掉到了水裏,還一個人頂着冷風自己走回寝殿,泓心疼得肺腑都攪成了一團。他一頭擔心陛下受風寒,一頭又擔心陛下氣壞身體,滿懷的憂急愁苦,回屋裏卻見皇帝大攤手腳,睡得無憂無慮,不由靜靜凝視了半晌,嘆了口氣。
容胤熱乎乎地睡了大半夜,再醒來發現泓緊貼在他身後,正輕輕親吻他的肩膀。他氣還未消,就惱火地動了動肩膀,惡意地不讓泓親。
結果卻換來一個更深的擁抱。
金尊玉貴的帝國皇帝不作就不會死,到了下半夜體溫就漸漸升了起來。天亮後已經燒得渾身滾燙,神志昏聩。這一下衆醫官都慌了手腳,各色湯藥流水般灌下去,卻不見絲毫用處。等到了第二日,幹脆牙關緊咬滴水不進,病得昏昏沉沉。天子政躬違和,滿朝都來侍疾,見了皇帝情狀皆盡失色,衆人面面相觑,都想到了十五年前那一樁舊事。彼時皇帝年幼,也是這樣溺水高燒不退,生死線上堪堪走了好幾個來回。醒來後又昏聩不知冷暖,過了好幾年方能理政。
眼下舊事重演,衆人心中都暗生了不詳的預感。
等到了第三日燒還不退,人已經病得脫了形。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太後便擔起大任,以東宮名義急調兵馬,封了皇城九門。豈料懿旨剛下,朝臣群起反對,皆稱太子可堪監國,太後不宜論政。太子便點了自己外祖父和舅舅作輔臣,掌權署理政事。外朝風波未平,醫官又來報聖上脈浮,已出肌表。浮脈是陽氣外脫的先兆,太後急了,立時帶着太子群臣入暖寧殿探視。
寝殿裏門窗已經密密拿棉麻封了起來,擋着厚厚的氈子。太後怕過了病氣,令太子和衆臣都在外殿等着,自己僅帶一貼身女官入內。只見殿裏面昏暗溫暖,簾幔低垂,滿屋子沉苦藥氣。泓和床頭侍疾的幾位醫官見了太後,忙過來大禮問安,太後卻看也不看一眼,徑直入內,邊冷冷道:“都出去。”
她把床頭的紗簾一掀,掃了一眼就怔住了,不由慢慢貼着床沿坐下,發了一陣呆。
乍一看,還以為是靜怡複生。
平日裏不覺得怎麽樣,現下皇帝這樣昏沉着,又病得蒼白消瘦,氣勢全無,那側臉活脫脫就是一個靜怡。
這孩子。和他娘長得一樣一樣的。
鼻子都一樣往下鈎着,又高又挺。閨閣時她還取笑,說這面相硬,可見靜怡是個狠心薄情的,将來一定會忘了她。惹得靜怡大哭了一場。
到後來,也不知道誰比誰狠心,誰比誰薄情。
她和靜怡,本是一對親親熱熱的手帕交。也曾情切切義結金蘭,意綿綿為盟噬臂。她與皇室聯姻,靜怡就入宮承恩相伴,兩人誓要做一對好姐妹,一輩子不分開。
然而。
然而。
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不知不覺,就變成這樣了呢。
只道那姐妹情如鐵鑄就,卻不知人心易頃刻前塵。
好像只是小事。一點點。一點點相負,一點點相瞞。一點點隔閡一點點疏遠。頭頂一個皇帝,身後兩個家族。反正前後搖擺,左右是非不分,就這樣藏憤懑,懷機心,忘證了前果蘭因。
從此兩宮裏各分賓主,錦榻上空布枕席。
太後滿懷悵惘,靜靜的凝視着皇帝的側臉,那一刻鬥轉星移,時光回溯,她卻巋然不動,就坐在床邊,陪靜怡沉睡。
她的姐妹。
年輕的姐妹。那時你未産子,我也沒有嫁人。你我分一套花黃,裁料子做漂亮衣裳。你說年華正好,不羨鴛鴦,要和我埋壇老酒,共釀二十年光彩無恙。
現在三十年都過去了啊……
三十年大夢一場,等你醒來,看江山還是你家天下。
她尚自發呆,侍疾的三位醫官卻齊來請旨,道聖上大兇,宜下虎狼。她拿了方子一看,果然君臣佐使,樣樣猛烈。皇帝重病體虛,這一碗湯藥下去,怕不等破積除痼,先要了這孩子小命。
她微微沉吟,低聲問:“可有緩點的方子?”
幾位醫官不敢回答,只趴地上連連磕頭。
太後明白了,便擡手給皇帝掖了掖被子,暗嘆口氣。
太子自幼養在靜怡母家,如今已知圖報。皇帝在時,她尊位尚安穩。太子踐祚,滿朝就盡歸別家了。她半生颠簸,到底為人作嫁一場,拿這翻雲覆雨手,換了個零落成泥碾作土。
太後忍不住輕輕撫了撫皇帝的眉眼。
當初有多想叫他死,現在就有多盼着他活。
怔怔的看了半天,太後才輕輕道:“皇帝是個有福報的,去熬藥吧。”
沒一會兒藥就呈了上來。太後端着藥碗拿勺子攪了攪,只覺得藥氣熏人,便随手遞給了身旁女官,自己出得內室。她本要回宮,卻見到泓在外間仍跪着未起,便在他身前站定。她居高臨下,靜靜凝視了半晌,想起當年皇帝也是大兇,不知道怎麽回事幸了這個人,第二日就轉好了。
她心腸驟軟,輕聲說:“你……多陪陪他。”
泓沒有擡頭,低聲答應了。
太後不再看他,擡步出了寝殿,只聽得她在殿外冷聲下旨,令即日起宮中皆換齋飯,廣供神佛,為皇帝祈福。
泓怔怔的原地跪了半天,只覺得一陣又一陣的暈眩,只得以指撐地,好半天才起身。
太後叫求神保佑,他也覺得應該求。
可他的神生病。
他的神食着人間煙火,會發脾氣,還會生病。
外面衆臣喧嚣,有人痛哭失聲,有人念佛祈福,他聽了只覺得吵鬧。
他靜靜的又站了站,才擡步入得裏間,見太後的那位随侍女官正給陛下喂藥,一勺舀出來輕吹了吹,墊着帕子喂得體貼小心,沒一會就喂了半碗藥湯下去。
宮裏凡給貴人喂藥,都用如此伎倆。陛下幾日水米不進,怎麽可能喂得進去?不過是樣子好看,實際藥湯全倒進了帕子。
陛下好着的時候,天底下披肝瀝膽,全是赴湯蹈火的忠臣良将。一有不行風向立換,群臣齊齊的轉個腳跟,又去憂心太子聖安。
泓默不作聲,在一旁靜靜等着,見那女官手腳利落,喂完藥把帕子往袖子裏一藏,便起身施禮告辭。泓也跟着躬身回禮,轉頭便叫宮人再熬一碗藥呈上來。
他拿了藥碗,先放在床頭,把容胤半抱了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肩頭。陛下還燒着,觸手暖熱,氣息淺淺的噴脖子上,癢癢的。
他本來沉靜,卻在那一刻突然決堤,瘋了似的抱緊了容胤,把絕望的喘息狠狠地壓在了皇帝的脖頸間。
陛下,我的陛下!
吃了這麽多苦,扛了這麽多難,天底下卻無人知你衣冷暖,也無人為你遮霜寒。
我的陛下!
他無限傷心地舔舐着皇帝的唇角,撬開緊咬的牙關,含着藥湯,一點一點給皇帝渡了進去。
陛下……我的陛下……泓陪你……一直陪着你……永遠陪着你……快點好起來吧……
他當夜喂了兩回藥,天亮時容胤發了一身的汗,體溫漸降。醫官說這是好轉的症狀,泓心尖劇顫,緊握着容胤的手,默默地求了他一萬遍。醫官加重了分量,白天又喂了幾回,晚上容胤再次發汗,把寝衣都浸濕了。泓突然想起十五年前也是如此,陛下夜裏發汗,醒來便要喝水,還把他拉到了床上。這一回是真真正正要好了,他滿懷喜悅,忙喂了好多水下去。到了次日果然退燒,昏昏沉沉醒過來一回。醫官又換了方子滋補,接連三副藥劑下去,終于把容胤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
這一下泓如獲至寶,把容胤捧手心裏萬千溫存。容胤病裏稀裏糊塗,做了無數怪夢,一忽兒夢到自己和泓同去了沅江,一忽兒雲行之又來搶泓。自己在夢裏也不是個皇帝,無權無勢,急得直冒汗。等他真正清醒,見泓就在身邊,天下無人能搶走,不由銘感五內,萬般慶幸自己當了皇帝。他趁病提了好多無理要求,泓都一一答應,端茶倒水,照顧得無微不至,又給了無數的親吻寵愛。
虛弱暴躁的皇帝終于被安撫得溜光水滑,心滿意足,喝過藥就趴在泓身上,嬌氣的揉着眼睛。泓怕他挂憂,便輕聲把這幾日宮裏外朝諸般安排說給他聽,又告訴他太子監國等事。容胤聽到這個卻觸動了愁腸,想到先皇,先先皇一概短命,說不定自己也快到了時候,便嘆了口氣道:“是該預備了。太子要培養,也得給你安排個好出路。”
泓半擡起身子,鄭重其事的說:“陛下若大行,臣就做陛下的引路人。”
容胤心下一震,失聲道:“胡說!”
他說完立時起身,緊抓着泓的肩膀逼問:“你做了?做沒做?”
泓分毫不讓,和容胤互相凝視,道:“做了。”
容胤呼吸一窒。
所謂引路人,引的是冥路。
帝王尊貴,往生路上雖然神鬼不侵,卻也要走一段無光的幽冥道路。引路人,便是用來在那時候給帝王照明的。兇禮莊重,自皇帝晏駕當日起,引路人就要斷絕水糧,日日飽飲清油。內外俱淨後再浸入油缸,苦熬四十九日,浸得裏外潤透後白蠟封裹,随帝王梓宮一同入葬,拿來以身為燭燃一團火,為帝王引路。這個炮制法子極為痛苦,引路人若非自願,易成厲鬼,因此若有人願意引路,須得先登名,完成一套繁複儀式,在神鬼面前自證決心。
容胤凝視着泓,一時間只覺心肝俱碎。
這是他的愛人。他的另一半。他不求正果,卻只要作盞燈籠。
容胤千言萬語無法盡訴,只是微顫着雙唇,低聲道:“我的泓!”
自登基那日起,他的陵墓就開始修建了。極盡恢宏榮華,萬般堂皇錦繡。他們身份差若雲泥,泓如果想和自己同穴,這是……唯一的方式。
他陪他在人世白頭。然後願經千錘百煉,忍那洗髓銷骨之苦,把自己做成燈籠,多陪他走一段。
他們走過冥路,就會分別。泓神魂寂滅,他則有神佛來接。依舊禦辇扈從,前往極樂永生。
如果真的有幽冥,他将在大光明前,看着他的泓魂消魄散。
容胤霎時熱淚盈眶,又低聲叫道:“我的泓!”
泓擡起眼睛,微微笑了。
容胤斂下了滿腔淚意,輕聲道:“我不要你引路。我要你與我同葬。我要你好好活着,将來功高震主,權勢滔天。我要這全天下皆拜你為師。”
他指了指案幾上的科舉考卷,道:“這些人,将來就是你的根基。等到了那時候,我就賜服,以家主身份,納你入皇族,與你共歸皇家陵墓。我要和你在一起,一起長生,一起轉世,到哪裏都在一起。”
泓怔怔想了半天,問:“會有那一天嗎?”
容胤答:“會的,一定會。我已經看到了。”
泓輕聲道:“那陛下要活得久一點,等着我。”
容胤道:“好。”
他們懷着對未來的美好期待,在黎明前款款相親,磨蹭着臉頰和脖頸,親密地緊貼在一起。
年輕皇帝第一次撬動世家體制的嘗試,就這樣一半成功一半失敗的結束了。他在位期間做了無數次這樣的嘗試,有時候成功,大部分失敗。他锱铢盡較,寸寸堅守,直等到滿朝抛撒的火種風來燎原,青澀的少年們成長起來,成為他座下最堅實的力量。他的理念終生未改,終于以一己之力,推動這個古老的王朝緩緩轉了方向,得見到天下大同。他在位期間一直未立後宮,引來朝野非議無數,可這不過是他帝王生涯衆多煩惱中最甜蜜的一種。他扶着泓穩紮穩打,陪着他摔跟頭也陪他勝利,和他吵架也和他恩愛,兩人心意互通,畢生再未相疑。
雲行之後來到底良心難安,向泓坦白了事情首尾。泓悚然而驚,終于明白了什麽叫逢事多想。他回宮向皇帝請罪,容胤一笑置之,卻又細細給他講解其中關竅。泓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鬥争中迅速成長,到底磨練出一副玲珑心腸。他和皇帝默契十足,在朝中有唱有和,明暗相應,終于把科舉扶持了起來。他主持兩闱,親點鼎甲,一批又一批的學子經他關照,分流向九邦朝野。他得列三公輔國,果真成了九邦座師,被天下人記念。也果然片語成旨,權勢熏天。
雲行之兩個姐妹都和皇族聯姻,在朝中根基穩固。他自己入仕從政,作風淩厲,手段圓融,保住了雲氏百年富貴。他繼任家主後站到了泓的對立面,兩個人一輩子都在相争相鬥,互相坑害,卻又偶爾私下約在酒樓,聊些風花雪月。
雲婉最終與太後母家聯姻,作起了大家主母。夫家人丁稀少,她卻福澤綿長,進門就開枝散葉,一輩子安穩順達,養育了十一個子女。世人皆羨其多福,傳為佳話。
展眉終身未嫁,留在了聚水閣。她搜亡求佚,校刻圖籍,拯救了無數古籍珍本。她為天下學子編纂書典,從開蒙識字到朝廷取士皆有涉及。她編校過的書籍被後世稱為眉本,成為學者著書立說的典範。泱泱歷史大浪淘沙,多少英雄豪傑湮滅了輝煌,消失了痕跡,唯她的姓名萬古流芳,使父親劉盈也不被遺忘。
陸德海在經略督事只呆了兩年,很快就得到更好機會,換到了樞密院。他眼亮手快,極善借勢,在世家中見縫插針,游刃有餘,廣為結交拉攏,終于打入皇城圈子。他姬妾成群,生養衆多,子又生孫,滿門隆盛,成為真真正正的世家大族。
這一日他和衆家主歡宴,席間就有人聊起舊事,說起科舉這一塊如今大熱,經手人個個高升,感嘆陸大人當年若留下搞科舉,現在怕也可以和輔國公比肩。
陸德海心中微酸,就哈哈一笑,剔着牙故作感慨,嘆道:“上頭沒人,難迎抽插啊。”
衆人皆知輔國公侍君,此時心照不宣,都暧昧地笑了起來。這幾位都是仕途上到頂了的,平日裏放浪形骸,道聽途說了不少豔事,這時就拿出來一一品鑒取樂。大家正得趣,突然一人拍桌子指着陸德海道:“非也非也!陸大人你上頭也是有人的,就是看你樂不樂意抽插了。”
此言語驚四座,大家就争問根底,那人故作高深,道:“要放十幾年前,這話我不敢說。現在都過去了,說說無礙。咱們陸大人,當年那可真真正正是盛寵啊!”
陸德海哈哈大笑,問:“寵從何來啊。”
那人見大家都當兒戲,反倒較上了勁,認認真真道:“陸大人你記不記得,當年你察舉一品,是誰家引薦?”
他問得無禮,陸德海不由一怔。那引劵是皇帝親賜,多年來他一直引以為傲,珍之藏之,未曾示人,現下被人問起,倒是不好回答。
正遲疑間,那人哈哈一笑,道:“不好說了是不是?你不說我說,咱們陸大人的引劵,當年可是聖上拿一族的富貴換的!”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衆人忙問根底。
那人得了追捧很得意,便給大家細細講解。原來當年世家權大,聖上想提拔誰,也得走個迂回。皇族本無引劵,皇帝便在朝中找了家根基淺薄的,刻意捧擡提拔,等那家成了一品,出的第一張引劵,便給了陸德海。此事辦得隐秘,朝中本無人知曉,他表妹嫁入那家十幾年,才知道點內情。眼下皇權一統,聖上行事不再受世家掣肘,這樁舊事也才漸漸透了出來。
他講完,又指着陸德海,感嘆道:“引劵也不是什麽重要東西,聖上本可随便叫哪家送一張;你們道為何如此大費周折?只因當時朝中皆看出身,陸大人拿了誰家的引薦,難免受那家掣肘。聖上這才自己捧出一家,秘密出引,叫咱們陸大人到皇城來,自由自在不受人牽制。你們論論,這聖眷算不算濃厚?拿出來和輔國公也可以比一比啊!”
等他講完,陸德海已經呆了,怔怔道:“有……這等事!”
那人得意了,一點頭道:“千真萬确,決不欺瞞。當年聖上根基尚淺,為了叫你入朝,不知道費了多大功夫!這才叫聖眷隆重,千金相托啊!你們說說,陸大人算不算上頭有人?”
衆人立時轟然贊同,又開起玩笑,說和輔國公相比,他上面雖然有人,卻是懶迎抽插。
陸德海滿心震動,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在混水裏趟了半輩子,內幕一提,他就明白了這種提拔意味着什麽。
真真正正的天子股肱!
當年聖上勢單力薄,花這麽大力氣拎他入朝,是要栽培羽翼,以借騰雲之力。幾十年裏朝廷治漓江,開科舉,平北疆亂軍,又收西南十二州,件件都是輝煌大業,樣樣有人扛旗作急先鋒。他看着那些人借此德高望重,留名青史,也曾羨慕聖眷隆重,暗嘆自己不如人。
他本可和那些人一樣,甚至和輔國公一樣,成為國家重器,立不世偉業!
幾十年裏風雨動蕩,如今樁樁件件都到眼前。
“你若藏大賢能,就必有匡輔之時。”
那聲音莊嚴肅重,一遍遍再次響起。陸德海驀地戰栗,手上一抖,杯中美酒灑了一半。
當年他唱衰科舉,找關系調出了火坑。他一走,輔國公就頂了上去,沒幾年便做大,如今桃李滿天下,朝堂半數文武,見了他都得尊稱一聲座師。他悔之不疊,只得怪自己沒眼光。後來治水忙了兩年,事務繁瑣,過手全是薄名微利。他看着這日子不到頭,便又跳到了樞密院。在樞密院他有了點權力,衆世家都來逢迎。他便借此廣為結交,娶了大族女兒,如願紮下根基。
再後來他左拉右攏,廣連網而深撈魚,也扶持了幾個小家族壯大。如今他左右皆牽連,上下盡羁絆,根基深厚,腳跟穩固。名頭拿出去,也堪稱一家之主。他一生奮鬥,終于滾得錦繡堆,進得金玉堂,對得起富貴榮華。
可是。
可是。
“你若藏大賢能,就必有匡輔之時。”
當年陛下把他拎入朝中,是真指望他匡輔的!可他卻早早站了立場,把那大賢能,拿來搏蠅頭利。
二十年鑽營,負盡了深恩那!
匡輔之時。他以為陛下只是說說。他不過條泥鳅,朝廷裏四處鑽鑽縫子,找個熱乎窩。不登三公九卿,怎敢搶匡輔之功?——是了!他曾經要争一争九卿的!想要得觐天顏,匡輔大寶。那時候年少輕狂,把這虛妄志向常挂嘴邊,成了人家笑柄。後來他就不說了。再後來,就……忘了。
陸德海突然站了起來,一拱手便告辭,轉身就往外頭走。
他得做點事。做點實事。
眼下朝廷在邊疆起事,要舉兵伐蠻族,正值用人之際。他不能為聖上領将帶兵,卻也一樣可以盡些微末力量。明日就争取,籌糧饷也成,安流民也成,先勵精圖治,從小事做起。錦衣玉食久了,也沒什麽意思。人總得向上!
他還一個人修過壩呢!一個人救了兩郡百姓!那才值得投身!
他緊咬着牙齒,大步往外頭走,外面等候已久的馬夫忙上來迎,笑道:“老爺耽誤了辰光,張家酒宴怕是要遲了呢。”
陸德海厲聲道:“什麽酒宴?成日就知道尋歡作樂!回府!”
他邊說,邊打開馬夫的手,自己往馬車裏上。那四駕馬車何等氣派,披錦着金,高輿大轅。他擡腿往上蹬了好幾回都沒使上勁,反扭到了腰,不由“哎呦”一聲。
馬車裏等候的美麗侍妾忙探出身相扶,好不容易才把陸德海扶上了馬車,便忍不住埋怨:“老爺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紀了,還逞什麽英雄呢?叫夫人知道了,又責罵我們服侍不周。”
陸德海呆了呆,一低頭,先看見了自己肥胖的肚子和松弛的手臂。
他下意識擡手摸了摸。這臉上,也滿是皺紋了。
他渾身劇震,腦袋裏嗡地一下,突然間萬念俱灰。
常年聲色犬馬,日日酒色消磨。如今他眼已花,頭已昏,垂垂老矣,不複英華。
晚了!幹什麽都晚了啊!上馬車都費勁,還談什麽投身大業!
那侍妾見他神色不對,忙卷起了車簾子透風,又讓車夫駕馬啓程。
帶着陸氏銀色徽記的威風馬車很快就拐出了坊間,緩緩走在皇城大道上。眼下正是春闱時分,路上盡是趕考學子,年輕的臉上洋溢着光彩,滿懷熱望,要闖蕩出一番事業。
他當年……也是這樣的。
可歲月将他的年華與壯志,時時摧殘,虛耗殆盡。
陸德海遠望着巍峨宮城,從胸腔最熱處,發出了一聲至沉至深的嘆息。
他想起了自己在漓江赈災的日子。那時候年富力強,大權在握,是他一生中最風光得意的日子。
他跳了龍門,一頭紮進深水潭,才懂天下之大。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看不完的露濃花垂。撈了還有,有了再撈。想做點事業多難那!這皇城裏,有無數誘惑和吸引,想努力求個上進的時候,總有人半道來拖人下水。或打壓,或吹捧。或危言恐吓,或巧言令色。好不容易抵禦了外頭,心裏的欲念又兵荒馬亂地湧上來。
他半天不說話,那侍妾就小心試探,問:“老爺,不去張家了嗎?老爺費了好多功夫,才搭上這一家……”
陸德海愣愣的怔了半天,突然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他疲憊的揮了揮手,啞聲說:“去。”
馬車緩緩地拐了方向,慢慢往皇城最中心走去。
這條路,他當年科舉登第時就走過。他走着這條路春風得意,又走着這條路黯然回鄉。再後來,他踏着這條路,去見帝王。
他知道自己人生輝煌,前程錦繡。
确實錦繡,太錦繡。處處堆花着錦,時時烈火烹油。走得他滿目光明,混身喜樂。
錦繡得他把這一腔淩雲志,全遞給了路邊花!
“一鈞之器,不可容江海。你若藏大賢能,就必有匡輔之時。”
陸德海畢生,只得了帝王這一句話。他一生庸碌,到底再沒能禦前聽政,得見天顏。後來北疆果然起事,朝廷急難,輔國公挺身而出,以六合大将軍之尊出征。他領兵六十萬,親斬阿蘭克沁部大漢于馬下,迅速掃蕩了蠻族十七部,大勝而歸。
将軍凱旋,帝王親赴輔都相迎。朝野齊頌,共上賀表,求帝王以天下嘉獎。容胤順應衆議,在祭天大典之日祝禱天地,賜輔國公正色儀服,封并肩異姓王,立誓與之同攝朝政,撫理天下。
那一日五岳含氣,國祚呈祥。容胤和泓齊赴皇郊,帶領滿朝文武祝祭乾坤,為天下佑平。他們兩人都穿了黑色冕服,肩并肩在大祀殿三拜九叩,行九邦國禮。起身時兩人相視而笑,共同想起了當年在山洞中,那個穿黑色衣服的小影衛。
從龍 完
生活不易,要想心火不熄,就得竭盡全力。願大家溫柔相待,彼此成就。謝謝閱讀。
無番外。如果你喜歡此文,請留言或推薦。我将滿懷大家的鼓勵,奔赴下一個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