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他們到了西岸園的時候,天已經放晴,層層雲散去,露出透亮的湛藍來。傅肖北率先下車,抱着一束百合花向前走,蘇樂大包小裹地艱難跟在他身後。
傅肖北出門一般都會帶着拐杖,這次卻沒帶,故意将它放在車裏。他身上的一件米色的襯衫,沒有一絲一毫的褶皺,外面穿着深灰色的毛呢大衣同樣剪裁合體,料子昂貴,暗色皮鞋踩在潔白的雪上,他站直了身體,在很緩慢地認真行走。
慢得像是在進行什麽重要的儀式。
周圍靜極了。
蘇樂母親蘇芷的長眠之地向南,陽光傾瀉下來地時候,為那座矮矮的黑色的碑披上了一層金黃紗衣,積雪璀璨如無數細小的鑽石——
黑白照片上的女人看起來依然年輕,臉上帶着很淡的笑容,眉眼溫柔了時光。
她像是仍然活着,站在他們面前,一如當年。
時間彎彎繞繞,像是一條長河,絕不回頭地向前奔湧,從前走過的路被無情地盡數覆滅。蘇樂透過這張照片,看了看身邊傅肖北的側臉,卻像望見了河的那一端。
那時蘇芷仍然在世,像是一朵白色的杏花。
念高中的時候,蘇樂就總跟她說傅肖北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無父無母。她也将傅肖北當成自己的第二個兒子對待,連給他們上學帶飯都是帶兩份,配置完全相同。甚至任由傅肖北住進家裏,和蘇樂睡在一個房間中。
他們當年的家小小的,陽光充足,也就只有三十米,蘇樂和傅肖北就擠在一張一米五寬的小床上,也不嫌難受。
蘇芷的性格一點都不像是一個年近四十的女人,她身上一直有病在身,平時卻極為豁達樂觀。
空閑時候,三個人甚至還會在家裏打撲克,蘇芷就總是悔牌。而蘇樂堅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往往兩個人就掐得不可開交,吵得天昏地暗,最後還得由傅肖北做和事佬。
蘇芷強行拎着他們兩個宅男出門的時候,遇見熟人的時候也會驕傲地說,“我兒子!”
傅肖北往往會羞赧地低下頭,蘇樂在旁邊跟蘇芷如出一轍的得意洋洋。
後來她無意間撞見他們在房間裏抱着接吻。
她那時足足沉默了一周,等傅肖北跟蘇樂商量好了自己搬出去住、找蘇芷道歉的時候,她卻搖頭拒絕,将這個突兀的轉折慢慢接受。随後日子如常過,她像是默認了傅肖北這個“兒媳婦”。
只是屋裏氣壓低得不得了。
傅肖北鼓足勇氣站在蘇芷門口,舉手要敲門,卻猶猶豫豫得像個大姑娘。
蘇樂躲在他身後,舉起傅肖北的手,當機立斷地在門上小聲“咚”了兩下,一個轉身就迅速跑走,一點義氣不講,留傅肖北一個孤軍與蘇芷大魔王辛苦奮戰。
蘇芷拉開門,瞪了傅肖北一眼,然後聽着房間裏蘇樂的心虛而快速的跑路聲,她當機立斷,拿起門口的掃把就追了上去——頓時,蘇樂“傅肖北你快來救我啊!你沒義氣啊!”的喊叫聲,響徹了整個房間。
傅肖北默默想了想,擡頭看了眼時間,十分乖巧地去做了晚飯讨丈母娘歡心。
這邊飯做好了,那邊故意喊出的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也停了。
蘇樂跟在蘇芷身後,黑着臉看着乖順地給蘇芷夾菜的傅肖北。
他做出兇狠的表情,用對傅肖北口型說,“你給我等着!”
蘇芷給傅肖北夾了一塊紅燒肉,憂心忡忡地問,“北北,蘇樂不會欺負你吧?”
傅肖北嗆了口水。
蘇樂一臉生無可戀,語重心長,生怕蘇芷有什麽事情弄錯了,“媽,你好偏心,我才是你親兒子,他不欺負我就不錯了。”
蘇芷笑了一下,又嘆了口氣,“我本來還想要個小孫女玩的,這下沒的想了。”
傅肖北臉色黯然。
過了一會,蘇芷卻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你們兩個都不許耽誤學習!”
傅肖北和蘇樂變得一臉狂喜,都像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回家。
吃晚飯之後,回到自己房間,蘇樂立刻背對着傅肖北,把自己褲子脫下去——他屁股和腿都被打紅了一大片,對着傅肖北控訴,“你看看啊,你都不來幫我分擔一下,喊你你也不救我。”
他話說完又不滿地添了句,“說什麽保護我一輩子,虧我感動得稀裏嘩啦的,甜言蜜語果然都是騙人的!”
傅肖北顯然心情很好,把蘇樂拉到自己身邊,為他揉了揉手臂,聲音帶着如釋重負。只一個動作一句話就把蘇樂渾身上下的毛都順了過來,“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但是我要是救你去,媽不是更生氣嗎,你現在撒什麽嬌呀。”
這幾天他們兩個都在提心吊膽,甚至商量了好幾個要是蘇芷棒打鴛鴦的緊急對策,結果一個都沒用上。
蘇樂也放松了下來,順勢躺在傅肖北大腿上,微微張開嘴,向他索了個綿長的吻。然後蘇樂環抱住他的腰,“還好,要是我媽反對我們,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傅肖北輕輕地撫摸他的頭發。
蘇樂把自己的臉埋在他的腰腹間,聲音變得悶悶的,“對了,我媽身體好像更不好了,上次我看見她自己偷偷去醫院的檢查單,還沒看完全,就被她搶走扔掉了。問她她也不說,怎麽辦啊?”
傅肖北說,“要不明天咱倆拉着她去醫院吧?”
第二天蘇芷一聽他倆的話,就立刻找了個借口跑走,“沒事沒事,放心,你倆乖。”
半年之後,蘇芷卻暈倒在單位裏,手術之後住進了ICU病房。
ICU一天就要花一萬塊錢,蘇樂為了迅速拿到錢,把房子低價賣了,也不夠住幾天的,又去四處找人借。
孤兒寡母,借出去的錢基本就是潑出去的水,根本收不回來。蘇芷倒也有些朋友,但是借的錢加在一起也不足以支付她高昂的醫療費用。
傅肖北那段時間一直陪在蘇樂的身邊,兩個人一起出去打好幾份工,每天睡覺的時間不超過四小時。那陣傅肖北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樂樂你別怕,有我呢。咱媽沒事的,她會好的。”
蘇樂紅着眼睛說,“傅肖北你可千萬別騙我。”
蘇芷偶爾清醒,偶爾昏迷,她也想活着,在不放棄地做着自己的努力。有時還會後悔地想,“早點做手術就好了。”
蘇樂都會立刻說,“現在也不晚!”
最後也許是真的撐不下去了,或者是覺得自己的病是兩個兒子沉重的負擔,抑或者是對生命即将走到盡頭有所感知,她趁着清醒的時候給傅肖北打了個電話,甚至讓他避着蘇樂——
聲音很弱但是異常清晰堅定,“肖北,你要好好照顧蘇樂。他總是長不大,讓我從前慣得不太成樣子,有你在他身邊我是放心的。未來的路也許辛苦一些,難走一些,但是你們也不要放棄,兩個人一起努力就會好的。”
傅肖北這些天一直安撫着蘇樂。
蘇樂已經有些神經衰弱了,整晚整晚的失眠,只能一直哄着他。
傅肖北将蘇芷的話答應,認真說,“媽,我以後一定會好好照顧他的。”
“媽媽永遠相信你們。”
——蘇芷就此長眠。
當天晚上傅肖北被蘇樂遷怒,他沖着傅肖北發火,毫無理智毫無邏輯可言地沖着傅肖北哭喊,歇斯底裏說他騙自己,兇狠地說連蘇芷都偏心他。
傅肖北能做的只有抱住蘇樂,任他發洩,等他累了就用手撫摸蘇樂的背,安撫性地親了親他的側臉和額頭,然後一同陷入沉默之中。
蘇樂鬧夠了之後終于冷靜下來,他往傅肖北的懷裏鑽了鑽,鼻音還很重,“對不起。”
傅肖北從身後抱住他,是個保護的姿态。他聽見蘇樂輕聲說,“傅肖北,我只有你了。”
三天之後,蘇芷的骨灰被安置在西岸園。
此後他們二人被分割離散。
一隔數年,蘇樂才第二次站在這裏,彎腰将一束百合花放在一旁。
似水流年。
傅肖北說,“媽,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