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皇七子被立為太子僅半年, 一向康健的靖文皇帝毫無征兆地突然駕崩,外界對此多有猜測。當時的太醫院院判海燦說是因突發疾病未得及時醫治而喪。那晚侍寝的新妃康嫔深知有罪,在先帝遺體被請出翠微宮後, 吞金自戕。

李安好不知道皇帝有沒有翻查過翠微宮,但卻清楚那口枯井裏肯定有秘密。

待在井底的馮大海,此刻還未從九娘兩腳一跺就跳至丈餘高的震驚中醒來, 皇皇皇後娘娘帶帶進宮的繡娘是個高手。還有那個小矮子,雀雀怎麽敢一個人跑來翠微宮?

“咻咻……咻, ”九娘捏着一片金葉子杵在嘴邊, 雜亂無韻律的鳥叫傳出翠微宮。

李安好一行退出翠微宮後不滿一刻, 兩位面白無須穿着普通太監服飾的年輕男子, 和一個長相清秀的宮女來到了枯井邊。三人打了照面沒吱一聲,兩位年輕男子就跳下了井。宮女腳尖一點,後撤隐藏。

慈寧宮裏,太後聽說皇後帶人去了翠微宮, 頓時色變,霍地站起:“她去翠微宮做什麽?”

雖然當年因着先帝駕崩突然, 宮裏混亂, 她和那位趁機清洗了翠微宮,但……但因先帝死在翠微宮, 她這心裏總覺虛得很。

“聽坤寧宮的宮人說是死了個宮女, ”不知為何, 魯寧腳底生寒,直覺有什麽大事要牽扯到他們慈寧宮。

“死了個宮女而已,”太後力持鎮定貶斥道:“她是皇後,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如此興師動衆,鬧得滿宮裏都人心惶惶的, 成何體統?”先帝死相不自禁地呈現在腦中,驅之不去,梗着脖頸換了一口氣,“傳哀家的話,讓皇後來慈寧宮。”

“是,奴才……”

“快去,”太後右手壓着心口,企圖想讓怦怦亂跳的心平靜下來,先帝是死于縱.欲精落,這是前太醫院院判海燦親斷的,她在怕什麽?這是事實不是嗎?

魯寧不敢有拖沓,退至殿外,撒腿就跑,只沒跑出多遠,就聽從那方來的小太監說皇後離了翠微宮,剎住腳,站在路邊蹙眉猶豫不定,那他還要去請皇後往慈寧宮嗎?

“什麽?”

只着蝶戀花粉色肚兜躺在床上的蘇昭容,聽了宮人的禀報,一骨碌爬了起來,一把撩開帳紗,急聲問道:“皇後怎麽會去翠微宮?”新婚頭月,她就不怕沾染上晦氣?

巧書縮肩駝背咚的一聲跪地,顫着音磕磕巴巴地回道:“娘……娘娘,皇後娘娘發發現花花芽了,”抽噎聲起,她要死了。

本就驚惶,這該死的賤婢還在這哭,蘇昭容惱得沒了分寸,将抓在手裏的玉.莖砸向巧書,失聲怒斥:“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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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書不敢躲,腦門生生地挨了一下,頭暈目眩,餘光模糊,瞥見滾落的那物,同昨夜裏小弓子拿來戳……戳花芽那處的物件一模一樣,默默流着淚,為花芽也為自己。

緩了口氣,蘇昭容雙手撐着床,雙目大睜,眼中閃過狠絕:“去……去拿根簪子予本宮。”

既然被皇後發現了,那她就得給花芽按個罪名。皇後才嫁入宮中,為着名聲,也不會急着對宮裏的老人下死手。

才回到坤寧宮,李安好坐下一盞茶還沒喝完,換了身衣服的馮大海就領着魯寧了進殿。

“奴才慈寧宮首領太監魯寧給皇後娘娘請安,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放下杯子,李安好淡笑:“魯公公請起,”抽了帕子輕摁嘴角,“你這個時候來,可是母後有什麽吩咐?”

魯寧弓着腰,不敢擡首:“回皇後娘娘的話,太後請您去一趟慈寧宮。”

“哦?”李安好心中微動。先帝康嫔,康玲,出自原安昌侯府康家,是太後的表外甥女,也是太後屬意的皇七子正妃。

先帝死在翠微宮,康嫔自戕,當時的安昌侯康律已,即康嫔的父親,上奏請罪。請罪當晚,居于安昌侯府的康氏嫡支一個不少,全數服毒自殺于康氏宗祠。在新帝登基後,剩下的康氏旁支也陸陸續續地遷離了京城。

十年過去,京裏已少有人再提起安昌侯門康氏一族了。

“你在這稍等片刻,本宮去梳洗一番。”

“不急,娘娘請便。”

知道皇後去翠微宮只是尋了宮女屍身,太後松了一口氣,但這并不表示她會輕易放過皇後,誰能保證皇後不會再去第二次?

京裏頭忌諱的幾樁事兒,哪家不是避着?就她李氏安好最能耐。

井嬷嬷端着一盅燕窩進殿:“娘娘,懿貴太妃來了。”“她來做什麽?”太後擡眼望向殿外,不是說病了嗎?

精神頭确實有些不足的懿貴太妃款款進了殿,加快腳步上前行禮:“姐姐安。”

“起來坐吧,”太後品着懿貴太妃面上的神色,心裏到底是舒爽了一些,能生又如何?兄弟阋牆兒女反目在皇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聽說你病了,哀家正想着尋空去慈安宮瞧瞧。”

尋空?她還當自己是皇後,要管着後宮無暇分.身呢。懿貴太妃坐下,淡而一笑:“勞姐姐挂心了,妹妹身子已好了不少,今兒天晴,就過來尋姐姐說說話,打發時間。”

“那感情好,”太後還真希望她抱的是這份心思:“妹妹聽說了沒有,皇後帶着一群宮人闖進了翠微宮?”

沒聽說,她來這幹什麽:“她怎麽去了翠微宮打攪?”說着話,凝眉露悲情,淚填滿眼眶,抽了掖在袖子裏的帕子,摁了摁眼角,“到底是剛進宮,冒冒失失的,別沖撞了……”淚滾落,似再說不下去。

太後也跟着紅了眼眶:“哀家已經着魯寧,讓她來慈寧宮了。”

說人人即到,殿外太監吟唱,“皇後娘娘駕到。”

懿貴太妃聞聲站起,李安好由九娘扶着進到殿內:“兒臣請母後安。”

這回太後也不叫起,只冷冷地看着她,一時間正殿內靜得連根針掉地都能聽到清脆。

來時的路上就料到會這般,李安好不慌不懼,身子穩穩的,她就不信太後能讓她一直這樣定着。果然不到十息,太後開口了:“你可知罪?”

李安好莫名,擡首看向太後:“還請母後明示,兒臣實不知犯了何罪?”

啪……

太後一掌拍在榻幾上,叱問道:“你剛剛去了哪?”

“翠微宮,”皇後不解反問:“兒臣不能去翠微宮嗎?”西六宮的一座宮宇而已,又不是太和殿、長生殿、乾正殿,身為皇後去趟翠微宮還有罪了?簡直可笑。

“當然不能,”太後貌似悲恸難忍,眼中閃着淚光:“你非小民出身,難道還不知翠微宮是什麽地?”

李安好斂下眼睫:“翠微宮屬西六宮之一,乃宮妃所居之地。”

“曾經是,但自先帝駕崩後,那就不是了,”站着的懿貴太妃也拿了一回大,出言訓斥:“皇後,你作為皇帝的妻子,大靖的國母,一言一行皆為天下之表率。”

“你強闖翠微宮,将先帝置于何地?”太後霍的站起,直指皇後:“你可有敬畏先帝的在天之靈?”

她們都在說什麽?李安好輕嗤一笑,扭頭望向懿貴太妃:“您也說本宮是皇後,那麽後宮之地就沒有本宮踏不得的地方。”

“你放肆,”太後怒斥:“皇後,她是皇帝的生母,你怎可如此不恭?”

懿貴太妃狀作悲戚樣,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撐着桌幾,眼淚洶湧而出,雙唇巍巍顫顫,那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安好回過頭來看憤怒至極的太後:“兒臣清楚皇上的生母是誰,無需您提醒,”輕眨了眼睛,颔首接着說道,“您大度,想讓兒臣尊懿貴母妃同您一般,兒臣心中極為感動。等會出了慈寧宮,兒臣就上書皇上和宗室,請封懿貴母妃為西宮太後,位尊同您。”

“你……”

太後氣極,眼前一黑跌坐回主位上:“你……”

懿貴太妃也驚愣在原地,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她是皇帝的生母,但卻為庶,真要依祖宗規制論起來,此刻皇後跪着,她站着都是罪,側身屈膝行禮,再不敢端着身份。

氣焰終于消了些,她也可以好好說話了:“父皇駕崩于翠微宮,兒臣知道,”見太後欲張嘴,她立馬再次出聲,“可大靖歷代君上仙逝後,皆是葬于帝陵。兒臣還是不太明白,那翠微宮為什麽入不得?”

太後無言了,側首避過皇後的目光,遲遲才啞着聲回道:“你父皇駕崩的突然,哀家和你母妃都沒來得及看一眼,所以……那翠微宮就成了我們的念想了。”

是嗎?李安好垂首,餘光自懿貴太妃身上掠過,但願這位沒插手什麽。不管因着何,“弑母”都是污名。

定了定心緒,太後見皇後未在追問,便軟了語氣:“都起來吧。”

“謝母後,”李安好遞出手,由跪在一旁的九娘扶着站起身。

懿貴太妃有點後悔過來慈寧宮了,皇帝娶的這位皇後是軟硬不吃。占着理,那張嘴吐出的話都是針針見血。今兒這事若真捅到宗室那裏,估計琰老親王明兒就要進宮找她們了。

“死在翠微宮的那個宮女,是怎麽回事?”太後岔開話題:“是誰發現的?”

李安好蹙眉:“這事還要從昨夜說起,昨兒兒臣宿在乾正殿,夜半皇上醒了一次,說夢到幼時的事了,想吃桂蕊米糕。”

說皇帝幼時,她也是有意的,跟前這兩位心裏頭都門清。果然太後和懿貴太妃面上多少都流露出一絲不自然。

“待皇上入睡了,兒臣便吩咐宮人回坤寧宮知會一聲,讓小廚房做些桂蕊米糕,”李安好也不去品味她們的異樣:“在回坤寧宮的路上,宮人撞見了不對,滅了燈偷偷跟着。”編完,就将該說的說了,“那宮女去年十二月被指去延禧宮,伺候蘇昭容。”

“你是懷疑蘇昭容?”太後冷了臉:“蘇昭容是哀家賜給皇上的,她什麽品性滿宮裏都知道,不争不搶地一心侍弄花草,難道這你都容不下?”

給她冠罪都冠上瘾了,李安好嘆氣:“母後可知那宮女是怎麽死的?”

太後不言。

李安好也不怕污了她們的耳:“被人放幹血死的,死前還被淩. 辱過,”冷嗤一笑,“這事兒臣會查清楚,”也不懼太後,直接撂話,“若真是蘇昭容所為,兒臣不會讓她繼續活着。”

“一個宮女而已,”太後意外于皇後的強硬和狠辣:“你竟要一個位二品的昭容陪葬?”

“這不僅僅是一個宮女的問題,”李安好态度堅決:“宮人犯了錯,後妃可以将他們扭送去慎戒司,當然也可以自行責罰,”說到此語調一變,冷了幾分,“但卻不能用如此殘忍的手段殺之。”

太後見皇後這般,驀然笑了,諷刺道:“你還真是有一顆菩薩心腸,”說這麽多,還不是為除異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母後誤會了,”李安好直視太後:“兒臣容不得妃嫔這般兇殘地殺害宮人,只為一點,保皇上安寝。”

她心中無愧。

“後宮衆妃伴君側,是最接近皇上的人。她們今日可為一些事私自殺害宮人,那不定哪日就因争風吃醋心生怨恨膽大包天傷害皇上。若真到那時,作為皇後未管束好宮妃,兒臣萬死難辭其咎。”

懿貴太妃輕嘆一口氣,皇帝有這位在後宮鎮着,再不用怕妃嫔能翻出天去。他還真給自己尋了個厲害的妻子。

把話攤開來明說了,李安好再問:“母後還覺得兒臣此般是錯嗎?”

都把皇帝安危推出來了,她若再加以阻撓,豈不就成了偏袒宮妃,不顧皇帝安危?

“那你就好好查吧。”

“有母後這句話,兒臣一定不負您所望,”李安好屈膝行禮:“沒什麽事,兒臣就不叨擾母後和母妃了。”

“退下吧。”

回了坤寧宮已近午時,李安好身子不爽利,躺坐在榻上休息了一會,用了午膳便令馮大海去延禧宮傳蘇昭容。

馮大海一走,她又扭頭對九娘說:“等蘇昭容來了,你帶着幾個宮人去将延禧宮翻一遍。”

“是,”九娘看向小雀兒:“你就不要去了,留着宮裏陪娘娘。”

小雀兒正在反省,木木地點着頭:“好。”

見她那喪氣樣,李安好不禁笑了,後又叮囑九娘:“別忽略了她養的那些花草樹木。”

九娘凝神,鄭重地說道:“娘娘放心。”身在龍衛,于萬千人中,她能以一女兒身脫穎而出爬到地字九號活到現在,靠的是真本事。

乾正殿,皇帝在等,等天壬和天癸。倚靠着龍椅,目視着前方。父皇駕崩的那天晚上,雪下得很大,那時他才搬入東宮半年,接觸的政務極少,是做夢都沒想到朝政清明的父皇會突然駕崩,還是死在一個新妃床上。

父皇死,他并不是第一個趕到翠微宮的。因為當時的天甲,也就是現在的天醜突然領天地玄黃龍衛四支甲號潛入東宮,集各支乙丙丁……癸九首領認新主。

沒有龍衛令,天甲說龍衛令已被父皇廢除,從此龍衛只尊真龍。真龍死,龍衛複仇,後散于四海。

他不知道這話是誰傳出去的,但确實鎮住了六王,畢竟龍衛神出鬼沒,防不勝防。當然他能熬過頭幾年,也得虧皇室人生性多疑。有虎在旁,他們誰都不願先動手。

在登基後,他也查過翠微宮,什麽都沒有。沒想到十載有餘過去了,今日翠微宮裏的那點詭異竟因一死了的宮女浮現出。皇帝不禁嗤笑,天則一算,誰也逃不過。

“主上,”面白無須的年輕男子自後殿走出,手裏捧着一個封了臘只巴掌大的首飾盒。

皇帝深吸一口氣,扭頭看了一眼那只首飾盒:“破開。”

年輕男子聽令,拿起首飾盒用力一捏,表層的臘就裂了縫:“這只首飾盒是在井底尋着的,除此之外,臣與天癸還發現于井下一丈九尺處有一被封的洞穴,大小可容天醜爬過。依着幹枯的青苔,那洞穴在未被封之前,正好處于水面之上。天辛也去了,與天癸在打通那洞穴,如無意外洞穴的那頭應該是一條密道。”

“天辛怎麽說?”皇帝記得當年探查翠微宮的就是現在的天辛,曾經的天丁。

“當年天辛去查探時,水面的位置是在井下一丈七尺處,而臣等在井底也發現了一些石頭。水位上升蓋住被封的洞穴應是那些石頭的緣故。這井在後來還被填了土。”

首飾盒去了臘,天壬背過身,小心地打開盒子,盒中竟然是……轉身跪地奉上:“主上,是龍衛令、二十兩金,還有一張手稿。”

聞言,放在龍椅兩側椅把上的手猛然緊握,皇帝紅了眼眶,果真如他所猜測的那般,父皇是在臨死前廢除的龍衛令。而當晚護衛君上的天甲、天乙、天丙三人對此閉口不言,大概也是受令于父皇。

父皇怕他年輕氣盛,不顧社.稷江山與那些叛孽之徒拼得魚死網破。

轉過頭看向天壬捧着的盒子,一枚只有嬰孩拳頭那般大的暗黃色九龍小印安然地躺在手稿之上。過去賢親王想要它,榮親王也欲據其為已有,還有……不提也罷。而現在它就是一枚小印,無旁的大用了。

“将手稿呈上。”

天壬輕輕地把首飾盒放于地上,後極為敬畏地挪開龍衛令和金條,取了手稿展開,奉至皇帝跟前。

見着紙上的字,皇帝鳳目一凜,那字跡和他父皇毫無差別,但所書之人卻不是他父皇。

“妾康氏玲女,罪不容恕。”

鎮國公唐嵕說過,父皇給他下過密旨,可密旨被偷了。之前他半信半疑,所以并未急着追究其不遵君令之罪。在見着這九個字後,他信了。

皇帝緊抿着薄唇,這盒子是自戕的康嫔丢進井底的,因為知道井下有密道,所以井底是這滿宮裏最安全的地方。怪不得六王、太後、懿貴太妃無一人能找到龍衛令。而龍衛令早就被廢除的話,應也是父皇彌留時交代康嫔說出去的。

“宣鎮國公唐嵕進宮。”

既然“密旨”的事有了線索,他當然要叫唐嵕曉得。

鎮國公府底蘊深厚,一門俊才,就算是對上賢親王府,也不會落于下風。唐嵕會給他查清“密旨”之事的,這也不枉康嫔留這一手。

躲在一根盤龍柱後裝死的範德江聞言立時沖出:“是,奴才這就去宣。”

一泡尿差點憋死他,但皇上這正是要緊時候,他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更別說溜出去如廁了。

“罪不容恕,”皇帝眼中閃過迫人的寒意,嘴角慢慢揚起:“康氏嫡支已經沒人了,朕可以饒過康氏旁支。但這幕後之人……”他要将他們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以祭父皇在天之靈。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地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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