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娘娘, 蘇昭容來了,”馮大海進殿回禀。坐在榻上的李安好扭頭看向立于一旁的九娘:“去請蘇昭容進殿。”
“是,”九娘躬身俯首退出。
今日蘇昭容梳的随雲髻不同于一般, 發髻偏右,跟在宮女後進入殿內,便快步上前, 離主位一丈之地時咚一聲雙膝跪地:“臣妾有罪,還請皇後娘娘責罰。”
事發後, 她惶惶不安, 想了許久, 終還是覺得主動認罪, 先發制人為最佳。如此“罪”也就只有她認的罪,皇後這屁股底下位置還沒焐熱,她不會追根究底,趕盡殺絕。
倒是乖覺, 李安好淡而一笑:“這麽說你已經知道你宮裏死了人?”
打量着垂首跪着的蘇昭容,其妝容很淡蓋不住蒼白的面。五官長得不錯, 就是下颚線條過于生硬, 讓她少了幾分女兒家的婉約,多了兩分英氣。常年侍弄花草, 看來是很不滿意自己的長相, 所以才想吸收草木之精, 來養氣韻。
就怕草木沾了血,給她添的不是靈氣,而是惡邪。
蘇昭容雙手十指相扣緊握着,指節處白森森的,淚挂在下眼睑上, 雙唇顫抖着,似極為害怕,吞咽着口水久久才張口回話:“臣臣妾也是剛剛聽說,”大着膽子去看皇後,“娘娘,臣妾真的不知道怎麽會變成這般。”
看着樣子,還真像受驚過度。李安好眨了下眼睛:“那個宮女叫什麽呀?”
“花……花芽,”一滴淚珠滾落,蘇昭容抽噎着:“昨兒臣妾午休起身後,花芽給給臣妾梳頭,”說着話她雙手松開,慢慢擡起右手,拔下固發的簪子,撥開左邊的一撮發,露出一有簪子尖尖那麽大的傷口,“她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也怪臣妾坐着不安分扭了下頭……”
李安好聽明白了:“你早上沒來中宮請安,就是因頭上傷了?”眼睛盯着那處結了痂還紅腫着的傷口,這是被簪子戳的。但看那紅腫和痂的顏色,可斷傷還很新鮮,應該不是昨天戳出來的。
這婆娘在撒謊,小雀兒憋不住了:“昨天午後戳出來的傷,都一整天過去了,那傷口上的痂只結了薄薄的一層,痂下髒血竟還未完全凝成痂。”
依着她這些年受傷的經驗,那芝麻大的小傷生成在一個時辰左右,不會超過兩個時辰。
且後宮裏的婆娘都嬌貴得很,用的都是最好的傷藥。一整天過去了,那傷口周遭不可能還紅腫着,這又不是害的毒.瘡。
蘇昭容一愣,看着李安好,眼淚洶湧,似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
瞧她順着下巴滴落的眼淚,李安好想到了母親曾經對她說過的話。女子的眼淚,每一滴裏都飽含着內心的脆弱,不要輕賤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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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哭什麽?”
“臣妾……臣妾沒有殺花芽。她刺傷臣妾後,因着皇上和您大婚未滿一月,臣妾怕見血連責罰她都沒有,只是斥責了一番,便……便讓她下去思過了。”
李安好點了點頭,表示清楚她說的話了,伸手拿了小太監捧着的延禧宮記檔:“你入主延禧宮快十一年了,伺候你的宮女,不見了九個,加上花芽湊了個整,這事你怎麽說?”
對着她哭是沒用的,該交代的最好還是一五一十的交代,如此她也會酌情給她選個痛快的死法。
蘇昭容心裏慌了,目光下落定在皇後拿着的延禧宮記檔上。
見她不言語,李安好倒也直接:“寶櫻,去太醫院請個擅長醫治跌打損傷的太醫過來,給蘇昭容瞧瞧傷口。”
“是,”寶櫻擡眼瞅向蘇昭容,撇了撇嘴,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還當她們家主子好糊弄。
蘇昭容忘了哭。
李安好将延禧宮的記檔放回小太監捧着的托盤上:“還不說實話嗎?”
久久蘇昭容徒然嗤笑:“您要臣妾說什麽?”翻眼上望皇後,承了二十來天的恩寵,皇後這張本就漂亮的臉蛋比那牡丹花還嬌嫩,“說那些宮女都是臣妾命人殺的嗎?”
她低估皇後的毒辣了,皇後揪着這事,是想要她死啊。
“是不是你殺的,你這心裏頭不是比誰都清楚?”李安好斂目,沒有回避蘇昭容的直視:“那個叫花芽的宮女,在死前遭受過淩.辱破了身,”成婚了,她已不是什麽都不懂的閨閣淑女,“本宮已令人去搜查延禧宮了。”
此話一出,蘇昭容臉頓時煞白:“皇後,你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蘇昭容,”守在一邊的馮大海厲聲出言:“還請您注意尊卑。”
李安好面目冷然:“本宮不是要你的命,”沉凝稍許接着道,“本宮要的是主意用那般兇殘手段殺花芽之人的命。”
到了這般境地,蘇昭容是真的怕了,雙手撐地就要爬起。不用皇後出聲,馮大海就立時沖上前,摁住她:“大膽,皇後娘娘還沒允你起來。”
“放開本宮,本宮要去慈寧宮拜見太後……放肆,你放開本宮……”
見蘇昭容拼死掙紮失聲哭喊,李安好未有動容,這回可算是真情實意了,沉聲令道:“寶喬,讓人去通知各宮的小主子們來坤寧宮。”
“是,奴婢這就去,”經了半天的緩和,寶喬已清楚地認知到,後宮和寧誠伯府是不一樣的。好在姑娘是皇後,不會在這宮裏無聲無息的就沒了。
延禧宮,韓璐站在東側殿檐下,蹙眉望着坤寧宮的宮人翻查完主殿,又拿鍬挖掘庭院裏的那些花草樹木,心裏突突的,正欲轉身回屋收拾一番,去長姐的鐘粹宮避一避。
不料守宮門的小太監跑來回禀,“貴主,皇後娘娘派了人來傳您去坤寧宮。”
韓璐身子突然一僵,隔了足有五息才回:“知道了。”
就在這時,庭院裏傳來一叫喊聲,“蘇娘子,您快來看。”
下意識地轉身,韓璐望去聲音傳來的方向,只見一骷.髅頭趴在土上露出一只黑洞洞的眼眶。
“啊……”
兩眼一翻,竟被吓得暈厥了過去。
“貴主……貴主……”
看着東側殿的宮人都慌了,九娘狠瞪了一眼冒失的小太監,後垂目去看那白骨,吩咐道:“繼續搜。”昨晚死了的那個宮女,被放出的血已經在暖房找到了。
瞧那浸了血的泥土裏蠕動的幼蟲,便可知蘇昭容極為精通用血培植名貴花種之道。這回她是死定了。
接了消息,各宮的妃嫔也不敢有拖沓,簡單梳洗整理了妝容,便急急趕至坤寧宮。見着被兩個太監摁在地上的蘇昭容,皆是心驚,屏着氣恭恭敬敬地行禮,後規規矩矩地該坐坐,當站着站好。
這回淑妃和德妃也沒顧着身份,早早就來了。
“韓嫔呢?”李安好一眼掃過,只差一個了。
淑妃在心中怒罵韓璐不省心,但不敢表于面,連忙起身:“娘娘,臣妾這就讓煙霞去……”
“娘娘……皇後娘娘,”妝容花了的韓璐哭着跌跌撞撞地沖進殿內,噗通跪到地上:“娘娘,嫔妾求您了,給嫔妾換個宮吧……嗚嗚嫔妾住不得延禧宮……”
九娘綴在後進了殿,屈膝行禮:“皇後娘娘,奴婢已經帶人搜查完延禧宮了。搜出的東西太髒,奴婢怕污了您和各位貴主的眼,不敢呈上。”
“死人……死人.骨,”韓璐雙目大睜,那雙狐貍眼中盡是驚懼,雙手緊抱着自己,嘴裏不斷地念叨:“死人.骨……”
知道有宮女死了,淑妃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出,皇後才進宮要立威,怎麽都不會讓這事草草了之含糊過去。只是沒想到才一個上午,事情就有了眉目,不……她說得不對,冷眼看着嘴被塞住還不放棄掙紮的蘇昭容,應該說是水落石出。
接下來就要看皇後如何收場了?依着目前的境況,估計是不會叫她們失望。
“宮人在搜查庭院時,韓嫔瞧見了一眼,”九娘深屈膝請罪。
不等皇後開口,淑妃就接過話:“眼長在她身,也不能怪蘇姑姑,”回頭向主位,“韓嫔無意驚擾皇後娘娘,還請娘娘恕罪。”
李安好看似瘋癫了的韓嫔不像是裝的,也品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你們是親姐妹,韓嫔受了驚,本宮先着宮人送她去你宮裏,暫時就別讓她回延禧宮了。”
“一切單憑娘娘做主。”
寶桃和寶蘭幾乎是半抱着韓嫔出了殿。殿裏清靜了,李安好示意馮大海将堵着蘇昭容嘴的布去了,她有話要問。
這嘴一得自由,蘇昭容掙紮得更激烈,大喊:“皇後栽贓妃嫔,要除盡異己獨霸皇上,我要求見太後……放開我,放開……”
馮大海欲動作,卻被李安好攔住了,“容她喊,本宮也想聽聽她還能編出些什麽話。”
“我要求見太後娘娘……太後娘娘……”
真是可笑,李安好目光掃過衆妃嫔,再次回到蘇昭容身上:“本宮栽贓你,你求見太後可沒用,得求皇上才行,”彎唇直言,“依大靖律例,太後是不能廢除皇後的。”
蘇昭容抽噎着,漸漸沒了音,也不再掙紮反抗了。衆妃看夠了蘇昭容,均低着頭,眼睛也不敢亂瞟。
“除了死人.骨,旁的東西都呈給在座的看看吧,”李安好要她們都心知肚明。遮遮掩掩地定了蘇昭容的罪,日後還不定要傳出什麽話。
九娘有些猶豫,兩眼珠子滾左滾右地去瞄那些嬌嬌弱弱的妃嫔,已經有一個韓嫔的例子在前了,還是謹慎些為上:“娘娘,昨夜死了的那宮女被放幹的血在延禧宮的暖房裏找着了。”
“咝……”
吸氣聲接連響起,有幾個膽小的妃嫔腿都打顫,偷眼看向蘇昭容,又匆匆撇開頭閉目,就像蘇昭容是什麽極為可怖的怪物一般。
放幹血?淑妃有點明白為何大白天的小妹會被驚着了,轉眼下望,這就是一個披了人.皮的蛇蠍。宮裏時有發生主子氣怒打死宮人的事,但她入宮近十一年,還從未聽說哪個會這般殺宮人。
“血被盛在一口大缸裏,浸了土,土表層還撒了近千條幼蟲,這應該是要用來當花肥。”
嘔……
德妃用帕緊捂着嘴,她殿裏還擺着幾盆蘇昭容送的劍蘭,那土……再也忍不了,起身屈膝行禮,不待皇後叫起她就跑出了殿。
早有猜測,李安好倒是還能維持鎮定,盡量不去想那個畫面:“那缸就不用呈上來了,還有旁的嗎?”
吓人的東西是沒有了,但羞人的物件有很多。九娘也不知該如何回禀,只搖了搖頭。
“那就呈上來,讓她們都過過目,”李安好抽了帕子,摁了摁嘴角,有點口渴,卻不是很想喝水。
九娘雙手一擊,候在外的太監們端着東西依序進殿。瞧見托盤上形狀奇特的東西,有那未經人事的宮妃竟好奇地嘀咕出聲:“這是什麽呀?”
李安好擡首一看,頓時扭開臉,用帕擋住面。淑妃只覺老臉一熱,撇過頭低語罵道:“無恥蕩.婦。”
見貴主們都這番模樣,太監們加快腳步,端着長短粗細不一的玉.莖繞了一圈,就趕緊出去。
蘇昭容俯首沉默着,皇後讓人搜宮,她就知沒活路了,只是很不甘心。她從一偏遠州府的知州之女,爬上九嫔上三昭容之位,離妃位僅一步之遙。惠及家人,讓出身同進士的父親成了津邊城的知府。
她不甘心就這麽死了。
“将服侍蘇昭容的宮人都送去慎戒司,”這事到此也算是明了了,李安好輕吐一口氣:“知道什麽事,該交代交代。嘴緊的就留在慎戒司,讓持戒的幾個嬷嬷好好招待。”
“是,”九娘領命退離。
垂目看向面如死灰的蘇昭容,李安好問道:“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呵……呵呵,”蘇昭容笑了,笑中充斥着凄婉:“罪妾于靖文二十七年五月入的東宮,現已是靖昌十一年七月,侍奉皇上足足十一年。這十一年裏,皇上一共來了罪妾宮裏九次,有四次就只待了一會便離開了,”擡首回視皇後,“您才進宮,還不能體會那漫漫長夜獨守宮牆的寂寞。”
幾個老人聞之,多多少少流露出幾份落寞。但即便如此,她們也不敢認同蘇昭容的作為。
做了宮妃,犯了“淫”便是對皇上不忠,唯死路一條。況且聽着這話,蘇昭容心中怕是對皇上早已生了怨恨。
李安好輕嗤一笑,蘇昭容讓她想到了李桐兒,她們都喜抱怨不公,但卻從未深究過自己因着這層身份得到了什麽。
“這深宮可是你自願進的?”
蘇昭容眼神恍惚,她是自願的嗎?驀然仰首大笑,何止自願,是做夢都想。
等她歇了笑,李安好繼續道:“既是自願,那又何來這麽多抱怨?”轉眼掃視在場的妃嫔,沉聲将理掰正,“你求的富貴榮華,皇上給了。享受了這富貴榮華後,你又覺不足,開始妄求。皇上是君,你是下臣。這世上就沒有下臣妄求,君王一定要滿足下臣貪妄的道理。”
“娘娘說得對極,”淑妃含淚笑道:“欲壑難填,何時是個頭?”
她在閨中就見過皇上,是一眼鐘情。當初被賜給皇七子為側妃時,除了沒能成正妃的小小失落,她心裏并無不願。
況且她的出身也并不是很體面,生母是韓逾母親的庶妹,雖為武靜侯繼室,但在成繼室之前則是貴妾。而她是母親為貴妾時生下的武靜侯庶長女,十三歲才成嫡女。
“皇上駕到……”
李安好挑眉,怎麽這個時候來了?起身整理衣飾,後領着衆妃嫔迎接聖駕。不等她走到殿門口,皇帝先一步進了殿。
“臣妾請皇上安。”
皇帝遞出右手:“起來吧。”李安好将手放至他掌心,借着力站起身。相攜越過還行着禮的衆妃嫔,走向主位。
在李安好先前坐的位置落座,皇帝瞥了一眼跪着的蘇氏,脫下左手拇指上的扳指,撚了一圈,手指向桌幾的右方示意皇後也坐。
坐下後,李安好扭頭看向皇帝,其面上并無什麽異樣。
“都平身吧。”
“謝皇上。”
淑妃帶頭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前站着。皇帝目光自她們臉上挨個過,一個個噤若寒蟬。
“你們想要的,能給的朕都給了,不能給的,求也無用。若是因此心生怨恨,後悔進宮的,朕可允你們出宮,入京郊烏月庵修行。”
“皇上息怒,”李安好離座,領一衆妃嫔跪地請罪:“惹得皇上煩心,是臣妾(嫔妾)之過,還請皇上責罰。”
皇帝輕哂一笑,起身走至皇後跟前,伸手将她拉起:“你就不用跪了,朕是不會允你脫下鳳袍離宮的,”将人撥至身後,眼瞧着衆妃的腰又彎了幾寸,心中也生不起憐惜。
“除了皇後,你們之中無一人是朕強迫着進宮的,有些朕連反對的機會都沒有。現在朕給你們機會,你們誰要是厭了這宮裏的日子,随時可以上書皇後,朕定親自派人送你們出宮。”
聽着這話,淑妃是遍體生寒,立時領受驚的妃嫔磕下頭去:“妾等罪該萬死,還請皇上息怒。”
皇上什麽意思?徐雅琪愣愣地跟着俯身磕頭,她不是皇上欽點的嗎?
站在皇帝身後的李安好,擡首去看男人,他今天心裏有郁氣,不爽快。只這郁氣也不知是因蘇昭容,還是為翠微宮那口枯井?
轉身回頭,目光正好撞進在看他的皇後眼裏,皇帝将扳指戴回左手拇指上:“朕前朝還有事,一會範德江會送聖旨來,你蓋上鳳印,其他的就交給範德江和馮大海。”
李安好明白他話中意,屈膝行禮:“臣妾知道了。”
拍了拍她的肩,皇帝早發現她面色不佳:“你忙了快一天了,好好休息,朕走了。”
“臣妾恭送皇上。”
從未覺皇後的聲音如此動聽,衆妃嫔立時附和:“妾等恭送皇上。”
就在這時跪伏着久久不動的蘇昭容,趁着人不注意爬起身就沖向李安好,揚起緊握的簪子,雙目赤紅,都是她……都是她害的。
一直守着主子的小雀兒早防着了,兩小手立時擊向地面,小小的身子離地,一個翻身便躍至主子之前,一掌擊向襲來的蘇昭容。
“呃……”
小腹處劇痛,蘇昭容支立不住,跌倒在地,右手裏的簪子滾了出去,那平日裏微不可聞的聲音此時竟響徹坤寧宮正殿。
聽着這聲音,小雀兒心裏滿足了。這大殿裏就屬這婆娘最危險,身為暗衛,她怎麽都不會忽視她。
駐足回首,皇帝微微眯起一雙鳳目,眼神冷冽如冰霜:“刺殺皇後,蘇氏清音,你可數過你蘇氏有多少族口?”他是不是該謝謝她,給了機會讓他名正言順地罪責與其同出一脈的姜堰蘇氏,斷榮親王臂膀?
蘇昭容聞言瞠目,顧不得疼痛慌忙翻身急急爬向皇帝:“皇上,罪妾知錯了,求求您放過罪妾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