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來坤寧宮尋皇上的範德江, 老遠便聽着聲了,驚得急忙忙跑進殿,見披頭散發的蘇昭容就要近皇上身, 立時大跨步沖過去一拂塵甩下,攔住她。

偷偷瞄了一眼安然的皇後,他是慶幸萬分, 扭頭瞪向跪着的幾個小太監,恨鐵不成鋼道:“還不起來摁住蘇昭容?”

衆目睽睽之下竟敢刺殺皇後, 他看蘇昭容這麽些年是白活了。老話說得一點都不假, 山中無老虎, 猴子稱霸王。這後宮無主, 沒有管束,天長日久膽子都肥了,誰都敢忘了自己是個什麽出身。

放過?皇帝只覺好笑,轉眼看向面色比之剛剛更為蒼白的皇後, 心裏生了一絲愧疚。

察覺到皇上的目光,還行着禮的李安好擡眼回視, 見他神色沉凝, 笑着輕輕搖了搖首,她沒事。

“皇上, 罪妾錯了, 罪妾活該千刀萬剮, 求您放過罪妾的家人,”已被兩個太監摁趴在地上的蘇昭容哭得滿面通紅,眼淚混着鼻涕往下流,像困獸一般極力扭動着欲要向前:“皇上……罪妾錯了,求您放過罪妾的家人……”

行着禮的妃嫔受不住這番驚吓, 跪到了地上。蘇昭容真是瘋魔了,竟敢刺殺一國之母。

無人去關注總跟着皇後的那個小宮女怎生那般厲害,此刻她們膽子都快被吓破了,耳邊盡是蘇氏的哭求,腦中不斷地回蕩着皇上之前說的話。

這後宮裏,唯皇後得聖心。

“蘇氏清音,品行不端,生性狠辣。刺殺皇後、濫殺無辜,惡跡斑斑,廢其正二品昭容之位,打入夕涼宮,賜噬心一丸,”皇帝俯視衆妃,足三息嗤鼻笑之,轉身離開。

衆妃均不禁打了個激靈,臉煞白。噬心丸,這是要蘇氏不得好死,而蘇氏的死也僅僅只是開始。

看着皇上出了殿,範德江立時發聲:“來呀,将廢妃蘇氏押入夕涼宮。”

兩位在禦前伺候的太監沖入殿內,衆妃親眼目睹蘇氏瘋狂掙紮卻仍被拖出大殿。那哭喊聲尤為凄厲,震得人心都顫抖,但仍一眼不眨地看着,警告自己要引以為戒。

李安好由小雀兒扶着站起了身,範德江弓腰俯首:“皇後娘娘,奴才帶大海走一趟太醫院,您可還有什麽吩咐?”

兩人去太醫院,李安好也知是要拿什麽,搖了搖頭:“本宮沒有什麽要吩咐的,有勞範公公了。”

“娘娘客氣,”範德江單膝跪地行禮:“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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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禦前的人全走了,有幾個末位妃嫔身子一軟直接癱倒在地。李安好輕嘆一聲,擺手示意各家的宮人去扶:“都起來吧。”

淑妃換了口氣,極力壓制着激蕩的心緒,只出口的顫音卻将其暴露無遺:“謝皇後娘娘。”

她這一出聲,旁的妃嫔立時醒神連忙跟上,“謝皇後娘娘。”

稀稀落落的聲音有些雜亂,坐回主位的李安好疲倦得很:“蘇氏的下場,今兒你們也都是見證。本宮沒什麽可說了,各自斟酌着看吧。”

“妾等不敢。”

“都回吧,本宮也累了。”

出了坤寧宮,上了轎辇,德妃就癱了,皇上說的那幾句話是在針對她嗎?他說連反對的機會都沒有,那她呢?

得見對頭這般,淑妃也無心去刺兩句,右手撐着發脹的額,有氣無力地吩咐宮人:“回宮。”

今兒大家也都見識了中宮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可謂之高不可攀。她是不會也不敢再生妄想了,至于韓璐?為了武靜侯府,她一點不介意親手收拾她。

位份不及,不可用轎辇,朱薇岚由宮人扶着,送走了幾個高位妃嫔,輪到自己,擡步前不禁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巍峨的坤寧宮宮門,頭次懷疑起自己當初的決定,她真的能撼動李安好的地位嗎?

跟在後的徐雅琪沒了往日的輕松與淡然,心緊緊揪着。父親說她是皇上欽點,了兩次接觸,她并未發現皇上對她有何不一樣。

冷靜下來,慢慢離了坤寧宮的地界,往深裏想,峽嘉道……恪王,全都沖上心頭,耳邊還殘留着蘇昭容的哭求,腳下發虛,一個踉跄拽着花裳、花依跌在地上。

“貴主,”花裳、花依爬起趕緊地去扶,只此刻徐雅琪被自己的猜測驚得再無一絲力氣去支撐身子,坐在地上怎麽都起不來。

“不會的,”徐雅琪倉惶地否認:“不會的,”可越是這樣說,心中就越堅定那個猜測。

她父親沒有不臣之心,否則也不會早早就讓母親帶她回京,準備大選。皇上一定是誤會了,一定是……

坤寧宮沒了外人,李安好就回了後殿,洗漱了一通,換了身輕便的宮裝坐躺到榻上:“小雀兒,你來我身邊這麽久了,我還沒問你是哪人?”

小雀兒眨了眨眼睛,扭頭看向主子:“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天醜在蜀州辦事,順手撿了奴婢。”龍衛都喜歡撿無父無母的娃子,等她長大了,她也要撿幾個回來壯大龍衛。

也不去問天醜是誰,李安好看着那張小臉:“你今年幾歲了?”

這個還真不能确定,小雀兒遲疑了一會才回道:“十歲左右吧,天醜說奴婢幼時身子虧得太厲害,所以長得要比正常小兒慢一些、矮一些,等虧的都補回來了,就會長很高。”

這幾個月寶鵲姐姐熬的湯,主子喝剩下的有大半都進了她的肚子,她足足長了半寸。連天甲都說她長得快像一個十歲的娃子了。

十歲了?李安好看小雀兒的身量,還以為她至多八歲:“寶喬。”

“奴婢在。”

“去拿十兩金來。”

不等寶喬擡腿,小雀兒就出聲阻止:“奴婢不能要。”暗衛的命都是主子的,主子在她在,護主是本分,怎可要金子?

李安好笑着提醒她:“你忘了皇上将你和九娘除名的事了?”

可以不提這事嗎?小雀兒紅了臉,她已經故意把這事給忘了。

寶鵲用烏雞、豬骨、猴頭菇熬了三寶湯,下了幾個菜圓子,端了上來:“娘娘,您補補精神氣。”

李安好聞着味了,想到剛剛皇上那面色便問道:“還有嗎?”

“奴婢熬了一陶罐,”寶鵲笑呵呵地放下托盤,伸手捏了捏小雀兒的丫髻,朝着她擠眉弄眼,意思明了,還有很多。

複又望向臉紅紅的小丫頭,李安好也樂了:“小雀兒,你找個人給皇上也送一盅三寶湯過去。”今兒她也摸清了,坤寧宮裏絕不止九娘和小雀兒兩個暗衛。

小雀兒嚴肅地點了點頭:“好。”

鎮國公唐嵕候在乾正殿外,就要成婚的唐五也不放心地跟了來。兩盞茶的功夫過去,還不見皇上召喚,唐五這心裏是七上八下,用手肘拐了拐邊上的父親:“您最近沒幹什麽吧?”

自上交了南漠兵權,皇上可沒再主動召見過鎮國公府的人。當然找他,都不是光明正大的召見。今天突然來這出,鎮國公府上上下下都被吓着了。

“老夫忠君愛國,問心無愧,”唐嵕背着手,他此生對不住的唯一人,便是結發妻子。

唐五冷哼了一聲,話說得體面,但只憑一張嘴拿不出證據有什麽用?他也想帶人抄了歡情閣,然後說是先帝爺在夢裏給他下了聖旨,可能嗎?

三年前要不是他灌了兩壇子老酒,硬着頭皮沖撞了嘉靈公主,顫着兩腿大着聲辱罵公主,鎮國公府這會還在不在都是個問題。

好在老頭心裏有愧于他,老老實實地上交了南漠兵權。而他也為皇上幹了不少不體面的事,總算是保得鎮國公府一家子老小。

密旨丢了,唐嵕心裏憋着口氣,是有苦難言。畢竟這事連他自己都覺荒謬,更何況是旁人。

“國公爺,”一方臉太監從殿裏跑出來:“皇上請您進去。”

唐五是一點不見外地跟着,傳話的太監只當自己瞎,拽着袖子假裝擦汗,後轉身進殿。

“臣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坐在殿上的皇帝瞥了一眼唐五,看向鎮國公:“平身。”

“謝皇上。”

話也不多說,皇帝垂目望向攤在龍案上的康氏玲女手書:“拿去給鎮國公瞧瞧。”

他晾了鎮國公府三年,不是不想用,而是不能。“密旨”一事不查清楚,鎮國公唐嵕和世子唐逸幽此生別想再碰兵符。

這紙可是頂頂重要的罪證,方臉太監不敢大意,擦了擦手才去碰,小心翼翼地拿起平平整整地放到托盤上,端起走下大殿,呈到鎮國公眼面前:“您不能碰。”

見着紙上的字,唐嵕垂在身側的雙手猛然緊握,發出咯咯響聲,這是……這行書,康氏玲女,先帝康嫔,安昌侯康律已之女。

太後?

唐五吞咽着口水,兩眼盯着紙上的字,老頭難道沒騙人,真的有密旨?

“皇上,”唐嵕跪地拱手向上,慷锵有力地說道:“臣以聖祖親賜的‘敕造鎮國公府’和唐氏一族上上下下兩千餘條性命起誓,下臣唐嵕從無不臣之心。還請皇上允下臣一個機會,查明‘密旨’一事。”

鎮國公府滿門忠烈,不能因他背負功高噬主之罵名。

“那就查吧,”皇帝面目沉靜:“朕也想知道是誰如此大膽,敢假傳聖旨?”

“皇上,”唐五有事要禀:“您大婚次日,臣與奉安國公陳弦吃了酒。他酒量一般,醉酒後拉着臣哭着胡言亂語了好一陣子。”

這些他原是想尋個合适的機會跟皇上慢慢說的,但依目前的情況,他還是盡早交代為上。

“陳弦跟你說什麽了?”皇帝勾唇一笑,語中意味不明。

唐五跪地:“就是……就是太後所生的皇六子是……是他的嫡長子。”

這話一出,連鎮國公都變了臉,怒斥道:“你胡說什麽?”

見皇帝沉下臉,唐五也不理會他老父,不敢有遲疑地接着道:“當年太後懷胎快足月時,以害怕生産惶惶不安為由召了陳林氏進宮。那時陳林氏也已近臨盆之期,她在太後宮裏食了一盅湯,就……就提前發動了。太後因着受驚,也……”

皇帝有猜測過太後與父皇的死有關,卻從未想過年紀輕輕她就有膽敢偷龍轉鳳。

“陳林氏醒來,身邊的襁褓中就是個女嬰,”唐五摳着字眼,生怕自己哪句說得不對,會讓皇上想偏:“而太後生的則是個男嬰,當時沒人懷疑。會敗露全是因皇六子越長越像陳林氏,老國公是第一個發現不對的。他讓老國公夫人進宮試探太後,結果如他所料。”

“太後還以此做威脅,讓老國公全力助皇六子奪嫡。老國公沒有表示,不久皇六子就在後雲潭假山上摔了下來,沒了命。”

皇帝皺眉:“奉安老國公動的手?”倒是有這個可能,太後有子才可奪嫡,沒了皇六子,也就沒了奪嫡的根本,算是釜底抽薪。

“皇上聖明,”唐五輕出一口氣繼續說:“皇六子死後,奉安老國公就将太後從陳氏族譜中除名了,并且令世子不得聽從其任何私令。”

“可太後卻不願意放過權勢鼎盛的母家,屢屢拿偷龍轉鳳之事做要挾,這讓老國公生了殺女的心。可惜因有皇六子之事在前,太後早就提高了警惕,老國公幾次都沒有得手,終抱憾離世。陳弦痛哭說老國公死不瞑目,入殓都沒閉眼。”

好歹毒的婦人,竟拿自己犯下的錯,以陳氏一族人的命要挾年邁的老父,鎮國公為奉安老國公感到痛心。他也終于明白為何皇帝要不顧名聲,将她送去護國寺了?

唐五還有話要說:“皇……皇上,陳弦還告知臣,太後仰慕前朝豐天女皇。在閨中因喜《豐天呈黃經》,被老國公夫人斥責過多次,都沒什用。”

她這是做春秋大夢呢?前朝的豐天女皇幼時家逢大變,四處漂泊,見識多廣,妙齡之年就在廣陵門集舌戰江都十三俊才。要知那十三俊才後來個個都是賢能。

太後被養在深閨,見聞過什麽?讀一本《豐天呈黃經》就想學豐天女皇,簡直是不知所謂。

“陳弦除了這些醉話,就沒拿出點旁的?”皇帝手指輕彈着龍案,話誰都會說,但證據呢?他下旨廢太後,總要有證據來向天下交代。

鎮國公扭頭看向有了媳婦忘了爹的孽障:“皇上問你要證據。”

唐五舔了舔發幹的唇:“那個……那個臣岳父肯定是裝醉,借着臣的口向皇上投誠。奉安國公府世子陳一耀去了平中省,幫韓逾打掩護就是個樣子。臣相信奉安國公府遲早會拿出證據指認太後,與其割裂。”

“朕等着,”皇帝打量起唐五,一些日子沒見,其面上的輪廓都剛硬了幾分,便知這半年多是沒少練,“出了七月,你和陳氏女就要成婚,朕會讓皇後賜陳氏女一份添妝。”

唐五明了聖意,興奮地立時磕頭謝恩:“皇上聖明,臣一會就去告知陳小九這個大喜。”

“不用急着謝恩,”皇帝斂目:“兩年之內,若奉安國公府拿不出讓朕滿意的東西,朕就當你之前的話沒說。”

兩年時間,足夠燕茂霖摸清戶部的底。

“臣代奉安國公府叩謝皇恩,”唐五并不覺兩年時間太短,至少有這兩年的時間,奉安國公府還有機會。

“退下吧。”

待鎮國公父子離了大殿,長相平凡的中年男子從盤龍柱後走出,多嘴問了一句:“皇上相信唐逸清說的話?”

起身走下大殿,站到山河千秋圖下,皇帝沒有回應天甲。陳弦借唐逸清之口傳到他這的話,他信。給奉安國公府機會,也是有原因的。

被立為太子那日,他在乾正殿陪父皇下了一夜的棋。父皇說京中勳貴與各方大氏族牽扯愈來愈深,再那般下去,遲早有一天勳貴與世家可左右朝政。

會娶太後,是父皇自己向皇祖求的。不為其他,只因父皇有一次代皇祖去奉安國公府參宴,偶然發現太後在讀《豐天呈黃經》。而那時還是閨中淑女的太後,在知道他是太子,便有意展示才學。

交談之中,父皇将話引到朝政,太後毫不避忌侃侃而談。這叫父皇看到了太後的勃勃野心,他求娶她,養大她的野心,想的便是将開國勳貴——戰功赫赫的奉安國公府連根拔起。

皇帝并不認同先帝的做法,勳貴與大氏族滲透太過,當政者可打壓、離間氏族勳貴,重學重科舉,拱寒門士子入朝,成多方制衡。

而除盡功勳,只會讓有識之士寒心,再到戰時,還有誰會主動請纓沙場點兵禦敵?

仰望山河千秋圖,皇帝眼底清明,他要盛世長榮、開疆擴土,就不能鳥盡弓藏,濫殺那些開國勳貴。當然若他們真有心叛逆,他亦會趕盡殺絕,讓他們永無翻身之地。

父皇,您有後悔當初的決定嗎?

一頂着張圓臉,看起來還十分稚嫩的宮女拎着金絲楠木食盒從後殿走出:“主上,皇後娘娘讓臣給你送三寶湯來。”

“怎麽是你過來送?”方臉太監面露不愉。

“地字九押送延禧宮的宮人去慎戒司,地壬還在翠微宮守着,小雀兒只能找我,”地辛斜眼瞪着天乙:“主上進口的吃食是随便能交到別人手裏的嗎?”

天乙閉嘴,他就說了一二三……七個字而已。

“皇後怎麽樣?”皇帝坐回龍椅上。

地辛放下食盒:“娘娘也在用湯,臣服侍您淨手,”跑回後殿,轉眼就端出一盆水,“這三寶湯,寶鵲熬了一上午,專門給娘娘補身子的。娘娘惦記您,特地讓小雀兒找人給您送一盅來。”

聞之,皇帝不禁笑出了聲:“她又知道了。”也怪他到坤寧宮太及時,露了餡。

揭開蓋子,香味撲鼻而來。天乙依例查檢,确定沒問題,皇帝才拿起調羹舀湯,品了一口立馬贊道:“嗯,不錯,皇後宮裏小廚房做出來的膳食比禦膳房更佳。”

“寶鵲姓沈,”地辛說道:“擅長做各種藥膳,應該是出自前朝那有名的女醫官家,且她也說過手藝傳女不傳男。”

皇帝看着盅裏的湯,面上沒了笑:“皇後的膳食有什麽問題?”元元是不信他,還是後宮裏事多暫時無暇他顧?

地辛搖首:“沒什麽問題,只是注重于活血強體,”将自己的猜測言明,“估計是之前見了大皇子和二皇子,娘娘心裏怕才這般養身子。”

沒有刻意避孕,皇帝嘴角複又揚起,接着喝湯,他确實想皇後給他生一個健壯的皇子:“吩咐禦膳房,朕想吃鹿肉。”光皇後補不行,他也得補。

什麽?天甲以為自己聽錯了,隔了兩息才陳明事實:“主上,範德江去夕涼宮處置廢妃蘇氏了。”他們不能代勞,不然那黑皮肯定以為龍衛在争寵,會嘀嘀咕咕很久。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地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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