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還要吃鹿肉?地辛垂目看向那盅湯汁醇濃的三寶湯, 不禁蹙起雙眉:“主上,夏日裏天燥熱,補精氣沒得這麽補的, 過猶不及。”
你可閉嘴吧,天乙一把将全身上下一根筋的地辛拉離,瞄了一眼神色好像很自然的主上, 推她往後殿:“湯都送到了,你還待着做什麽, 等湯盅嗎?”一點眼力勁都沒有, 這話用得着她來說, “趕緊回坤寧宮守着。”
“知道了, 我這就回,”地辛沒覺自個有錯,寶鵲熬的三寶湯裏可不僅僅只有烏雞、豬骨、猴頭菇,皇後娘娘葵水來了, 适合大補。可皇上又沒……她還是回去吧,想想這些年吃下去的那些肉, 全是皇上給的, 不能大逆不道。
喝完湯,皇帝擦拭了嘴, 正好範德江也帶着東西回來了:“皇上, 這是廢妃蘇氏所招認的罪行, 她已畫押,”将幾張紙呈上,“慎戒司的持戒嬷嬷說晚些時候,會把伺候廢妃蘇氏的宮人招供送來禦前。”
接過大概浏覽了一遍,皇帝冷嗤, 沉聲言道:“人面蛇心,”将供狀放回範德江捧着的托盤上,微斂鳳目,“把蘇氏的供狀謄抄兩份,分別送去大理寺和都察院。”
在後宮裏濫殺無辜宮女,事發後又心生怨恨當衆刺殺皇後,此般罪行足矣禍及門楣。
他剛登基那幾年,榮親王仗着身份嚣張跋扈,拿着所謂的“耿直”作利器,時常把太和殿當榮親王府,于文武百官面前貶薄他,妄想削弱帝君威嚴。
時任吏部侍郎的蘇慶和利用職務之便,沒少拉拔榮親王脈系。廢妃蘇氏清音的父親蘇餘,一個同進士,無什看得着的地方政績,竟被擢升為緊挨着京城的津邊府知府。
還有常赟,榮親王的連襟,出身安河大氏族常氏,與皇後的二舅燕茂庭同是靖文十七年二甲進士。不過燕茂庭為傳胪,而常赟挂在末位,差兩名就淪為同進士。
常斌此人手段能力也算出衆,但遠不及燕茂庭,更不要說是燕茂霖。可他竟在蘇慶和的有意操作下任了順天府尹,位居正三品,可比燕茂霖。
而諸如常斌、蘇餘之類的事件足有十六樁,也不怪先帝不喜世家與勳貴抱得太緊。
但看蘇慶和便可見一斑,世家只需出一個能臣,就可雞犬升天,在朝中結黨。這些年姜堰蘇氏可沒少助榮親王營私。三年前鎮國公上交南漠兵權,一夕之間朝堂上風雲巨變。
一年後蘇慶和被他明升暗貶,剝離了吏部,任命為工部尚書。而常赟則進了禮部。這兩年,他像修剪花枝一樣,一根一根地将朝中那些錯綜繁複的脈系剪去,插上新枝。
有些事過去了,但賬還在,皇帝自認是個賞罰分明的君王,當然這只針對認得清主子的官員。而心瞎眼也瞎認不清主子的,他只會叫他們明白一點。君要臣死,臣就只有一死。
服侍皇帝這麽久,範德江自是能揣度到聖意:“奴才這就去慎戒司瞧瞧,”說完便拔腿想走。
“等等,”皇帝手指輕彈着龍案,垂目看着空了的湯盅:“你繞道禦膳房,知會他們一聲,近日朕政務繁忙,需要補補精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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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您龍體哪不适了,”範德江緊張了,兩眼将主子從頭到腳查檢了一遍:“奴才去叫姜苁靈過來給您搭個平安脈。”
皇帝冷眼瞥向聽話不聽音的範德江,已經在考慮是不是要換一個禦前首領太監,這個皮黑眼小還愚。
“朕龍體無恙,就是想吃鹿肉了。”
鹿肉,是他見過的那個鹿嗎?範德江下意識去擦腦門上的汗,這還沒到貼膘的時候呢?目光下落,偷偷瞄了一眼皇上的那處,不過夜夜耕耘确實是要補補。
“奴才這就去吩咐禦膳房。”
“午時一頓,鹿肉二兩,”皇帝還記着地辛的話:“早晚膳食清淡些。”
這樣也可以,範德江放下心了,他還怕皇上補過了火氣大:“皇上,您還有什麽吩咐嗎,要不要着禦膳房給皇後娘娘那也送一些補身子的珍馐?”在他看來,比起皇上,皇後娘娘更要好好補補。
算他細心,皇帝覺範德江還可以再留些日子:“去吧。”
範德江人才出大殿,頭一擡就見慈寧宮的首領太監魯寧來了,不禁翻了個白眼,估計是蘇氏刺殺皇後的事傳進了太後耳裏。
太後能不知皇上接下來要幹什麽嗎?這不就來請聖駕了。
“範公公,”魯寧離老遠便揚起笑臉:“您在正好,”快步走近,“太後娘娘聽說了蘇昭容的事,愧疚不已,想請皇上去慈寧宮一趟。”
伸手不打笑臉人,範德江扯起嘴角應付着:“我的魯哥哥呀,您這聲可小點,”貌似十分緊張地一把拉着人到石階下的角落處,壓着聲說,“還蘇昭容呢?那是廢妃蘇氏,皇上這會正在氣頭上。”
他知道是廢妃蘇氏,魯寧心裏也苦:“範公公,皇上這……”
“能不氣嗎?”範德江抱緊拂塵,抄着兩手:“當着皇上和衆妃嫔的面拿簪子刺殺皇後,這讓皇上的臉往哪擱?”不給魯寧說話的機會,又接着道,“刺殺一國之母啊,那是滅九族的大罪。皇上能輕饒嗎?饒過了之後,要皇後這個大靖國母如何自處?”
“範公公說的對,”魯寧眼淚都汪眼裏了,守着空蕩蕩的慈寧宮那日子有多逍遙,現在就有多惶恐。可奴才的命,由不得自己。
李安好用完一盅湯,又吃了四個菜圓子,下榻走了一盞茶的功夫。
今日經了那麽件事,她也沒什心情翻看賬本,拿了從伯府帶進宮的《同州話集》躺在內務府前兩日送來的搖椅上,身上搭了錦帛,才翻了兩頁書,就聽寶櫻說馮大海回來了。
“讓他進殿說話。”
換了身衣服的馮大海弓着腰進了殿:“奴才請娘娘安。”
“起吧,”李安好放下《同州話集》:“送蘇氏走了?”
馮大海點首:“是,禦前的人列了罪狀,讓蘇氏畫了押,奴才便送她上路了。”那蘇昭容瞧着清心寡欲,全是裝的,死前還在嚷嚷着要見太後。禦前有個小太監的臉都被她撓了兩爪子,血淋淋的。
李安好輕嘆一聲,這都是咎由自取。
“奴才回宮的時候,瞧見慈寧宮的首領太監魯寧往乾正殿的方向去了,”馮大海猜肯定是去請皇上,這回太後是真的要恨上他們坤寧宮了。
倒是不意外,李安好後仰躺回搖椅上。随着搖椅輕輕地搖動,她的心緒也跟着漸漸歸于沉寂。
蘇氏那舉起的簪子,不管落沒落到她身,衆目睽睽之下,刺殺皇後的大罪是無從抵賴。把柄遞到手,皇上是不會叫她受委屈的。
李安好微挑唇角,斂下眼睫,垂目看着翻開的這頁紙頭,手指滑過“連坐”二字。姜堰蘇氏可是兩百多年的大氏族,他們千不該萬不該的就是生了妄想,将嫡系長女嫁入天家。
榮親王妃蘇氏茳苑的嫡房哥哥,工部尚書蘇慶和,危矣;禮部侍郎常赟,危矣;津邊府知府蘇餘,危矣;盛産織繡的蜀州府知府……
看來皇上要忙一陣子了,不過像這樣的忙碌,他應是極喜的。
鐘粹宮,淑妃回來歇息了一會,便準備上書皇後。
“娘娘,您真的要讓韓嫔搬到東側殿?”煙霞有些不認同,說璐女是主子的親妹妹,但主子進東宮時,璐女還小,兩人根本就沒什姐妹情。
璐女性子又張狂,什麽都喜争風,她是真怕其會拖累娘娘。
淑妃無力地深嘆一口氣:“本宮瞧她也嫌煩,但卻不得不顧着武靜侯府。”今兒蘇氏那勁兒,她是看在眼裏怕在心裏,“咱豎着耳朵等着吧,蘇氏這事遠沒到了結時。”
韓璐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她才能稍稍安心。
“等韓嫔醒了,奴婢将今日坤寧宮裏發生的事巨無遺漏,一一說予她聽,”煙雲挽袖磨墨,但願韓嫔能收斂脾性,時刻緊記背後的家族門楣。
“是要說給她聽,”淑妃倚靠着椅背,雙目平視前方,想着武靜侯府,自入東宮,她就再沒回過侯府:“說句你們都不信的話,本宮是真覺韓逾比二弟更适合支立門戶。”
韓逾幼時身子就弱,大概也正是因此,他性子特別靜。她不喜歡韓逾,自有他那天起就厭惡。拉開書桌的屜子,其中藏着幾本泛黃的書。
當年她入東宮的前一夜,韓逾着人給她送來了一份大禮。《女戒》、《女論語》、《宮訓》以及《大靖律例》。
收到這份禮時,她氣恨不已,現在看來卻是要謝謝他。
慈寧宮裏,太後閉目坐躺在榻上,由井嬷嬷幫着揉額兩側。她信李氏安好說的話,知道其不會輕饒了蘇昭容,只是沒想到李安好會逼蘇昭容至此。
刺殺皇後啊!那是捅了天的大罪。
她不能讓皇帝去動姜堰蘇氏,削弱榮親王勢力。榮親王和賢親王的平衡不能打破,不然沒人牽制賢親王,她就算殺了皇帝,也是一點機會也沒。
“皇上駕到……”
太後睜開眼睛,掩去眸底的銳利,擡手撥開井嬷嬷,坐直身子。
進入殿內,皇帝如往常一般神色淡然,上前拱手:“太後安,”不待太後吱聲,他就放下了手,見主位被占,也無心再找地坐,将雙手背到身後直白問道,“您找朕來,可是有事?”
早就習慣了他這般,太後也沒覺刺眼:“蘇昭容的事,你打算怎麽收場?”
皇帝彎唇輕嗤一笑:“您不提,朕差點忘了,”擡手拱禮,“兒臣謝謝您将那毒婦送進兒臣的後宮,”沒有蘇氏這一出,他還要費心思琢磨如何拔去姜堰蘇氏在朝中的勢力,“母後為兒臣計長遠,兒臣銘感五內。”
心都被氣得抽疼,太後勉力維持着面上的平和,婉婉說道:“也是哀家識人不清。”
“這知人知面不知心,怎麽能怪太後?”皇帝語重心長地道:“況且人心易變,此一時彼一時,蘇氏會有今天全是自作孽,”挑唇落寞一笑,“與您無關,您無需太過自責。”
太後看着這個長在坤寧宮的先帝皇六子,神情鄭重地說:“皇帝,蘇氏的事就到此為止,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果然是為這,皇帝微斂鳳目,回視太後,品着她眼底的虛,堅定地搖頭:“後宮妃嫔都看着呢,坤寧宮的宮人也在場,朕若是掩下蘇氏清音刺殺皇後之罪,就是藐視《大靖律法》,不堪為帝。再者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母後要皇後如何立足?”
“蘇氏刺殺皇後,難道皇後就沒有一點錯?”太後厲聲斥道:“皇帝,你娶的這位主太咄咄逼人了,”起身下榻手指上午懿貴太妃所在的位置,“今兒在慈寧宮,當着哀家的面,她就敢訓責你的生母,簡直就是目無尊長。”
皇帝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話不能說半截,”回頭看向壓不住怒氣的老婦,“太後怎麽不言明太妃說了什麽?皇後總不會無緣無故訓責太妃。”
“那是你的生母,”太後大睜雙目瞪着皇帝,貌似不敢置信皇帝會如此冷情冷性說出這般話。
“朕沒忘,”皇帝彎唇笑之,絲毫不在意太後的怒氣:“倒是您做了二十七年的皇後,十一年的太後,竟把祖宗規制給忘了,分不清尊卑。”
只要懿貴太妃一日不是太後,即便是他生母,他的皇後也為尊。現今活在這世上可堪“母儀天下”的唯兩人,不過很快就只有一人了。
“你這是在傷你母妃的心,”太後很不高興,皇帝太愛重李氏了。
皇帝蹙眉抿唇,狀作思慮左右兩難樣:“要皇後尊懿貴太妃,朕是千萬個願意的,只是宗室那裏,就得麻煩您親上書了。承恩侯府無功無……”
“不要說了,”太後右手緊捂心頭,胸腔起伏劇烈。想朱氏與她平起平坐,是絕無可能,她不允。
看她氣喘成這樣,皇帝閉上了嘴,他還真怕她死了。畢竟一旦她死了,有些事情就成了死無對證,那他豈不是白白供了她這麽多年?
緩過了氣,太後不再接着剛剛的話說:“你真的要動姜堰蘇氏?”
皇帝嗤鼻一笑:“要朕提醒您一句嗎?”
太後無視皇帝的警告,繼續說:“你根基未穩,就急着動幾百年的大氏族……”
“後宮不得幹政,”皇帝不欲聽她廢話,直接打斷冷言道:“前朝之事如何,朕自有決斷,還望太後有空把《靖宗訓》請出來好好研讀,別年歲老了,什麽宗訓都敢忘。”
傍晚,燕茂霖下值後匆匆回了府就入了書房。燕景氏聞訊置備了晚膳,讓周嬷嬷拎着,去了前院。
“老爺,妾身帶了晚膳,您用一些再忙。”
埋首坐在書案後的燕茂霖,手裏拿着厚厚的一本律案,快速地翻着:“先放下,宮裏出事了。”
燕景氏心一緊,兩步到了書案前:“是皇後嗎,元元怎麽了,是不是太後?”
“皇後安然,”燕茂霖驀然停下翻頁,雙目定在紙上快速閱覽:“出自姜堰蘇氏旁支的蘇昭容殺害宮女,以血養花,被皇後發現了。罪證确鑿,她恨極竟當着皇上和衆妃嫔的面刺殺皇後。”
用了足足五息,燕氏還回過味來,垂目去看丈夫手裏的書:“您知道這事,可是皇帝已經将蘇氏下了诏獄?”
“蘇氏是後妃,怎能下诏獄?”看完太宗時期的先例,燕茂霖便笑了,他明白聖意了:“皇帝已将她賜死。”
“賜死?”燕景氏瞠目,惱道:“就這麽輕輕放過?”
燕茂霖搖頭,擡手示意她坐:“稍安勿躁,你忘了蘇氏是當衆刺殺皇後,她活着還是死了,已經沒那麽重要了。除卻皇上,滿宮妃嫔都有目睹,這是無從抵賴的大罪。”
是她亂了心智,燕景氏舔了舔唇:“那您是怎麽知道內宮事的?”
将手裏的律案遞給妻子,燕茂霖也不瞞她:“下午散值前一刻,禦前的人将蘇氏的供狀和宮人的供詞送去了大理寺和都察院。大理寺卿狄聞透給我的。”
細讀這則先例,燕景氏了悟了,擡眼看向丈夫:“皇帝是要将刺殺皇後的事鬧出聲?”太宗時期,一寵妃因被皇後無意弄傷臉,毀了傾城之貌,憤而拔簪欲殺皇後。
後因皇後愧疚,且太宗和太後不欲伸張,只是将寵妃打入冷宮,并未罪及其家人。
燕茂霖點首:“只有将蘇氏刺殺皇後之事推到百官前,摁在《大靖律法》上論斷,皇上才可名正言順地拔除姜堰蘇氏在朝中的勢力,斬榮親王臂膀。”
姜堰蘇氏屁股坐歪了,怪不得皇帝要除之。燕景氏合上律案:“明日早朝,您這個嫡親舅舅可別避嫌。”
“那是不能,”燕茂霖眼中厲色一閃而過:“下值時,我路遇曹魏,随口說了一句最近得将四方城門盯緊點,以防有賊往外逃。”
曹魏是皇帝提上來的禁衛副手,燕景氏面上有了笑意:“蘇慶和大概是做夢也想不到姜堰蘇氏會毀于一後妃手裏。”
翌日早朝,六王一個不少,時有抱病不來的奉安國公陳弦也在列,鎮國公唐嵕、世子唐逸幽均神色肅穆。已有聽着音的官員,個個心情複雜。
慧餘方丈說寧誠伯府三姑娘命格貴重,非一般人可承得住。皇上不怕死娶了,還真是旺極。
“皇上駕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百官跪拜。
落座龍椅,皇帝目光自六王身上掠過:“衆卿家平身。”
“謝皇上。”
不等百官起立,工部尚書蘇慶和就出言請罪:“皇上,蘇氏清音刺殺皇後,罪該萬死不容恕,”痛哭流涕磕下頭去,“其雖非出自姜堰蘇氏,但同屬一宗,姜堰蘇氏難以推責,臣誠請皇上罪責。”
“皇上,蘇氏清音與姜堰蘇氏雖同屬一宗,但卻早已出了五服,臣以為罪妃蘇氏不教與姜堰蘇氏并無大幹系。”
燕茂霖正欲出列,不想奉安國公比他快了一步。
“皇上,罪妃蘇氏并未與家族門楣割裂,且為宮妃多年,有惠及氏族。刺殺皇後乃是誅滅九族的大罪,父族在列,姜堰蘇氏作父族,豈能無責?”
聽着這義正詞嚴的陳述,鎮國公唐嵕撇了撇嘴,到底是在皇上那過了明路了,陳弦說得就好像他們家沒刺殺過皇後一般?
跨步出列,他也得上:“皇上,罪妃蘇氏濫殺無辜,以血養花,何等兇殘?皇後乃是後宮之主,身負管束後宮之責,查明真相還無辜被殺的宮人公道,不負國母之名,慈愛天下,”跪地叩首,“還請皇上也給皇後一個公道。”
燕茂霖、唐逸幽、狄聞等立時紛紛出列大聲附和:“請皇上給天下萬民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