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這心口就像埋了一根緊繃繃的弦, 捂着已經沒多大用了,太後五指大力揪着,鮮紅的口脂襯得面色更為慘白。姜苁靈見狀立馬移步往外, 皇後娘娘應不是真的想把太後氣死。
見太醫出來, 李安好淚眼巴巴地望着,品着姜院判的神色:“母……嗝母後怎麽樣了?”
餘光掃過跪在石階下的那一群住了嘴的後妃,姜苁靈跪地:“回皇後娘娘的話,太後身子無恙,”磕下頭去,“娘娘,臣是在這給您請平安脈, 還是一會等您回了坤寧宮再搭脈?”可不能再鬧下去了,裏面那位氣都快喘不上了。
聽姜院判這般說,李安好用帕拭去面上的淚:“母後無恙就好, 不然……不然本宮就罪該萬死了, ”說着眼淚又變得洶湧。
魯寧連連磕頭:“皇後娘娘,您要保重身子呀。太後娘娘本就因着早上的事愧疚不已,您再跪在這烈日之下,她得多心疼。皇後娘娘, 您請回吧。”
“魯公公說得對, ”姜苁靈跪伏着,趁人不注意趕緊用挨近皇後的左手在地上筆畫。娘娘, 太後不能再受氣了。
這手指頭動,李安好又不瞎,頓時收了淚:“多謝魯公公提醒,本宮這就回宮,也請你轉告母後, 本宮年輕力壯,讓她老人家別心疼本宮。”
只要這位主能盡快離開,什麽都好商量。魯寧爬起身:“奴才送您,”駝着腰兩步跨上前,就去扶皇後,“一會日頭更烈,可別把娘娘給曬傷了,”沖着還跪着的小太監喊道,“鳳辇呢,還不去招鳳辇過來?”
“娘娘過來時,沒乘鳳辇,”小太監哪見過這陣仗,早被吓懵了。
李安好抽噎着:“本就是來向母後請罪的,怎可乘鳳辇來?”
魯寧也不管了:“奴才送您。”
來時是主仆四人,走時是浩浩蕩蕩。
一衆妃嫔跟着皇後抽抽搭搭地離開,幾個出自世家的新妃臉上都沒了血色,是膽戰心驚。誰能想到在自個宮裏好好的,禍就從天上砸下來?
這神仙打架,受傷的全是她們這群命不值錢的妾妃。
慈寧宮好不容易才送走了“請罪”的皇後,皇上就來了。太後那剛松泛了稍許的心,立時又變得緊繃,深深地吸氣後慢慢呼出,試圖撫平怒氣,兩眼緊盯着宮門。皇帝定是瞧準了皇後走了才現身的。
将将被太後轟出慈寧宮的姜苁靈,跟着皇上又回來了。進了大殿,皇帝見太後确實被氣得不輕,鎖眉不禁大嘆一口氣,擺手示意姜苁靈:“給太後診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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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姜苁靈擡腿,太後就吼道:“哀家沒病,”手握成拳抵在心頭,眼眶都紅了。
今天的事,讓她想到了八年前三月節前夜,皇帝殺了荃太嫔以及在乾正殿伺候的宮人,将他們的屍身擺在慈寧宮中庭裏。除那些髒東西之外,還有厚厚的一沓供詞。看完供詞,她親手書懿旨,自請離宮,為國祈福。
“朕瞧着您氣色實在是不佳,”皇帝已經具體了解了早上請安那出,心裏頭在想晚上該怎麽回報他家皇後,“還是讓姜苁靈給您診診吧。”
“哀家不需要,”太後老淚溢出了眼眶:“你娶的好皇後啊!”
提及皇後,皇帝就冷了臉:“太後,您那句‘大家淑女進了宮,虧待了,會令前朝不穩’已傳到了早朝,吓得文武百官跪地不起。”
太後聞言眼前一黑,差點就從榻上倒栽了下來,嘶聲叱問:“是誰?”一定是李安好,一定是那個賤人。
“您這傳了太醫,皇後頂着烈日跪在慈寧宮外石磚上請罪,”皇帝斂目,背手沉聲說道:“你們兩不管是誰出了事,都是頂了天的大事,後宮裏無人敢擔着,自是派人去請朕。”
不是皇後,那一定就是慈安宮那個賊婦。她巴不得她早點死,好把太後的位置空出來。
太後抽着氣,順着心口:“哀家無事,”梗着脖子為自己辯解,“是皇後誤會了,姜院判來僅是為哀家請平安脈。至于早上哀家脫口的那話,本意是想皇後多勸勸皇上雨露均沾,這也利于後宮安穩。後宮安穩了,皇上也就沒有了後顧之憂,心思便可全撲在前朝。卻不料話裏有了歧義,好在皇後及時提醒。”
“原是這般,”皇帝扯了扯嘴角,笑不達眼底,看着太後:“朕還以為大靖江山的安穩是靠淩氏男兒出賣.色.相換來的?”
“是哀家用語不嚴,”太後又抽了一口氣:“哀家這心裏也是自責不已。”
皇帝輕哂一笑:“太後真的不用姜苁靈為您好好診診,治治心疾?”
“皇帝孝心,哀家領了,只身子如何哀家自個清楚,”太後眼淚不受控地往外流:“你去看看皇後吧,”臉撇向一旁說着昧心的話,“那孩子實誠,估計被吓得不輕。”
“唉……”皇帝嘆氣,無奈道:“既然太後身子康健,那朕就安心了,”還是很“擔心”地凝視着太後,似在等她遞出手同意讓太醫院診治,可惜太後心如磐石。
隔了足有十息,皇帝終放棄:“那太後就好好歇息,您也不用太過自責。一句口誤罷了,朕想無論是後妃還是文武百官,只要不糊塗的都很清楚其中厲害。後宮與前朝不得勾結,這是《靖宗訓》第七則。”
太後閉目,明顯有逐客之意。
“朕去坤寧宮看看皇後。”
一國之母,名聲不得有污。皇後做得極好,占着理逼得太後親口說身子無恙,且氣大也與她無關。皇帝突然覺得慧餘方丈批的八字極準,他與皇後心意相通,的确是天作之合,龍鳳呈祥。
這頭魯寧扶着皇後往坤寧宮,心都吊得老高,尤其是腕上承的力愈來愈重,叫他更是忐忑,兩眼都不敢眨地留意着皇後。
李安好這會确實很不舒服,一通折騰,貼身的小衣都濕透了。氣息變得沉重,心口處愈來愈不暢順。太後三天兩頭地勞動她,要她規勸皇上,正好她也不想走了,借着機會治一治太後這毛病。
怎麽坤寧宮還沒到?魯寧頭次覺得這宮道漫……
“皇後娘娘……”
扶在右的九娘失聲尖叫,吓得跟在後面的妃嫔們魂都裂了。李安好緊閉着眼睛,往下癱,九娘一把抱住她的腰,哭喊着:“娘娘……娘娘,快去傳太醫。”
魯寧也想跟着暈厥過去,但他沒那命,調身撒腿往回奔,去找姜苁靈。
等李安好被安置到坤寧宮的鳳榻上,整個皇宮已都曉皇後暈在了惠興宮道上,慈寧宮裏太後被氣了個倒仰。她這不敢病,那小賤人竟敢在外暈過去,不是在拿捏她又是什麽?
一衆妃嫔跪在坤寧宮正殿,皇帝帶着姜苁靈趕到時,正巧碰上寶櫻捧着濕透的鳳袍走出寝殿。見女婢兩眼紅紅的,不禁心一緊,知皇後不全是裝的,立時示意範德江唱報。
“皇上駕到。”
妃嫔們不管是真情假意,均是一臉的擔憂。
至寝殿門口,姜苁靈跪地等候傳召。瞧見那鳳袍上的汗漬,他心裏就門清了,皇後應是中了暑氣才導致的暈厥。
皇帝肅着臉進了寝殿,直奔鳳榻,一把撩開紗帳見着面色蒼白的皇後唇口幹裂,不免有些心疼,上床攏好紗帳:“傳姜苁靈。”
“傳姜苁靈。”
聽到傳召,姜苁靈俯身叩首後,自己拎着藥箱起身,垂首進入寝殿,在距離鳳榻一丈之地跪下請示:“皇上,臣将為皇後娘娘診脈。”隔着紗帳也看不見人,只能號脈問疾。
“容”
姜苁靈起身上前,皇後還沒醒,皇帝執起她的右手送至帳外。守在鳳榻邊上的九娘取一塊新的絲帕覆于皇後腕上。姜苁靈兩眼下望不敢移,請完脈拱手回禀:“皇上,皇後娘娘是中了暑氣,臣這就去開藥。”
“去吧。”
急急退出寝殿,皇後沒有作樣,她确實是暑熱侵體。開了方子,姜苁靈将它給了馮大海,自己則又候到寝殿外。皇後不醒,他可不能離開。
皇帝抱起皇後,讓她倚在懷裏,令九娘端來溫水:“元元,”嘴杵到她耳邊輕喚,“元元,”見她凝眉立馬将水拿近,“元元,朕喂你喝點水。”
李安好早聽着動靜了,只是有些乏力,眼珠子在皮子滾動着,一雙眼皮似有千斤重,好不容易才掀起一點點:“皇……皇上?”
“是朕,”皇帝小心地将杯子杵到她嘴邊:“唇都裂開了,咱們張嘴喝點水,啊……”
當她是宏哥兒那般大嗎?李安好清醒着呢,嘴裏幹得都能噴火了。七月的天,在慈寧宮外跪了近一個時辰,她早感覺不适了。惠興宮道距離坤寧宮不遠,她也就不撐着了。
溫熱的水被吸入口中,像淌進幹涸的地裏,瞬間被消化。就着皇上的手,接連喝了三杯,她還是覺得口裏幹,但沒起先那麽難受了,身子也恢複近半。
“以後出門記得乘轎辇,”皇帝瞧她這樣,想斥責兩句又舍不得,将空杯遞出給九娘:“還要喝嗎?”摸了摸她額際未幹的發。
李安好搖了搖頭:“不用了,臣妾好多了,”掙紮着欲爬坐起來。
“你要什麽就說,”皇帝将人摁回抱緊,在她的額上吻了一下:“好好躺着,別亂動。”
“臣妾沒事了,”李安好仰頭看向皇上,擡手去撫他下巴尖冒出的硬茬:“倒是您,前朝應該還有不少事,趕緊去忙吧,”将臉埋進他的頸窩深嗅,還能聞着龍涎香的味,“您還怕這麽多宮人伺候不了臣妾?”
溫香軟玉在懷,還是個病美人,皇帝是真有些沉迷,抓住搓着他下巴的柔荑,貼上在滑動的喉。
觸之,李安好一驚立時就想縮回手,可皇上不讓。她知道喉核是他的敏.感處,大婚頭幾天,敦倫時她無意碰到他的喉核,這人瞬間就變了模樣,少了溫柔,多了幾分狂肆。
前夜裏,皇上更是纏着她,讓她好好親一親他的喉核。張嘴輕咬了他一口,甕聲甕氣地說:“皇上,臣妾還病着。”
“嗯,”皇帝沒想做什麽,将柔若無骨的手拿高,拇指擠進攏起的五指裏,湊近在她的掌心嘬了一口:“朕前朝是積了很多政事,”垂目去看懷裏的妻子,“今晚等朕,朕過來陪你。”
李安好彎唇:“好。”沒提慈寧宮,看來太後是知道錯了。
将人放下,讓她躺好,皇帝下了鳳榻吩咐九娘:“好好伺候,別讓人擾了皇後。”
“是,”九娘尊的還是暗衛的那套禮,單膝跪地恭送主上。
臨走了,皇帝還有些不放心,回頭吩咐趴在床邊目送他的皇後:“姜苁靈開了藥,一會你乖乖喝了就好好歇息。”
李安好笑着帶有一絲打趣意味地回道:“臣妾遵命。”
出了後殿,看着跪了一地的妃嫔,皇帝就不禁想到太後說的那些話,微挑唇角:“皇後鳳體違和,近日你們就不用來坤寧宮請安了,都散了吧,”音一落,起步越過她們走向殿門。
淑妃起身領衆妃嫔行禮:“妾等恭送皇上。”
朱薇岚擡眼望向那個透着清冷的背影,每次才有退縮,一見着他又頓生勇氣。內心深處在叫嚣着,得不到他,她便是白活一場,死都不會甘心。
較之她,韓璐則是不敢去偷窺,她怕自己收不住心。
直到看不見皇上身影了,淑妃才擡頭,由煙霞、煙雲扶着站起,輕吐一口氣,側身回首望向內殿殿門,這回慈寧宮那位是吃了個大虧。
皇後,天子之妻,果然不是她們下等妾妃可比的。今日若換成哪個妃子,敢在慈寧宮鬧騰,怕是太後早就命人亂棍打死了。可是皇後,除非太後自己動手,這宮裏還真沒有哪個奴才敢冒犯,即使有太後之令。
斂下眼睫,淑妃覺得是時候該站隊了。皇後之母,燕氏舒安,她已逝嫡母極為推崇的一位主,曾想仿效燕氏之行,為夫擇平妻制衡庶妹護韓逾,只可惜外祖不想失武靜侯這樣一位貴婿。
“皇後娘娘需要靜養,咱們姐妹也別在這擾她清靜了,”德妃看向淑妃:“姐姐請。”
“德妃妹妹不必客氣,”淑妃挪步。
今日在場的無一位敢用轎辇,烈日當頭,她們也不能在坤寧宮賴到日落,只得拿帕遮臉,祈禱別被曬傷。有幾宮宮人伶俐,腿腳利索地回宮取了油紙傘來,擋了日頭,走在長長的宮道上倒也沒那麽急迫。
“德妃姐姐,”沈修儀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搖着團扇,還紅腫的雙眼看向左:“您說今兒太後娘娘和皇後鬧的是什麽?”
本不欲理會沈修儀,但這話是問到了她心裏。德妃凝起一雙柳葉眉,幽嘆一聲:“還能鬧的是什麽?不過一枝獨秀和百花齊放的事。”
皇後抓着理,有意模糊了這點,可她們誰又是傻子?
“姐姐也想到這了,”沈修儀輕掀眼皮,冷眼望着這漫長的宮道:“那您說皇後接下來會如何?”
德妃莞爾:“皇後不是已經告訴我們了嗎?”她病了,暫時沒辦法服侍皇上。
“确實,”沈修儀彎唇,她不希望皇後生下嫡皇子。
這麽想的不止德妃與沈修儀兩位,傍晚紅蓮湖又響起悠揚的笛音,禦辇經過時,湖心亭裏的“蓮花仙”沒再沉浸于美景和音律。
“停,”皇帝轉動着左手拇指上的扳指,與亭中那位隔湖相望着。徐雅琪見皇上沒走,心中竊喜,等了三息,察覺皇上沒有要來湖心亭的意思,難免生了些失落。
“她的規矩是誰教的?”皇上看徐氏女不像是瞎的,可都多大會了,她怎麽還靜立着不動,連禮都不行。
範德江舔了舔唇,朝着湖心亭招手:“奴才叫她過來問問。”他只管着禦前,怎會曉得一小小嫔的規矩是誰教的?
見皇上招她見駕,徐雅琪有瞬間的心慌,右手緊握着墨玉笛,面上爬上了一抹紅暈。
花裳都急了:“貴主,皇上叫您過去?”
“要你多嘴,”徐雅琪抿了抿唇,一雙水眸更是濕潤,碎步款款走出湖心亭,來到禦辇前屈膝行禮:“嫔妾請皇上安。”
皇帝沒有下辇,目光落在其拿着的那管墨玉笛上:“你這管墨玉笛?”
“回皇上的話,”徐雅琪以為皇上是聽出了這墨玉笛的奇特之處,不禁有些欣喜,她喜歡的人果然非凡夫可比:“這管墨玉笛是嫔妾十歲整生時,家父所送。”
“依笛音可斷,制這笛子的墨玉是出自青霞山,”皇帝冷嗤。
青霞山墨玉出産極少,千金難求。徐雅琪心裏嘡啷一下子,手裏的笛子變得十分燙手。她父親……不會的,眼淚朦胧,不敢擡頭去看皇上。
“起駕,”皇帝明顯不高興了。範德江扯着嗓子吟唱:“起駕,”瞥了一眼傻了的徐嫔,也不可憐她。
皇上在沒被立為東宮前,整天玩耍那些個笛啊筝啊簫的,徐嫔就這點技藝還敢班門弄斧。她知道皇上管弦樂器裏最精什麽嗎?
笛與筝。
說句毫不誇張的話,就這兩樣,天己都比不得皇上,只是皇上極少用器樂殺人。
李安好睡醒就聽小雀兒說紅蓮妖再現,一開始沒明白愣了下,後想起舊事不禁笑出聲。舞文弄墨的皇七子,應是極精管弦樂器。徐嫔于笛上的造詣一般,不凡的是那笛子。會叫皇上感興趣的,大概也就只有那管笛子。
“笑什麽?”皇帝背手走進寝殿。
聞聲,服了藥睡了一覺,已輕松許多的李安好立時坐起下床,屈膝行禮:“午時臣妾不适,也沒給皇上請安。這會臣妾好了,要補上。”
“你是懂規矩了,”皇帝上前,拉起她坐到床邊:“轉過臉來,讓朕好好看看。”
李安好依言側首仰起:“怎麽樣,氣色是不是同往常一般?”
捏着她小巧的下巴,皇帝仔細看了看,後俯首在她還有點幹的唇上啄了一下:“是恢複了不少,”放開她的下巴。
抿了抿唇,李安好将頭靠在皇帝肩上:“紅蓮湖的蓮花仙,皇上有見着嗎?”
皇帝冷笑:“蓮花仙沒見着,聽音識寶笛算不算?”輕撚着她如珠的耳垂,“晚膳吃什麽,朕有點餓了。”
“中午臣妾吩咐寶鵲準備了您愛吃的,”李安好給九娘打了個眼色,九娘立馬退下,“晚膳還要有一刻,您先用一盅牛和湯,臣妾梳妝。”
“好,”皇帝收回手,後仰躺到了床上。李安好起身至妝奁前坐下,寶櫻和寶喬忙上前。
看着紗帳頂,皇帝想到了過去,沉凝幾息突然道:“元元,朕很久沒碰管弦了。”
李安好眨了下眼睛,彎唇笑道:“臣妾母親有留一把唐琴予臣妾,晚膳後,不知臣妾可否有幸與皇上合奏一曲?”
“《鳳求凰》,”皇帝直接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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