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看她那可憐兮兮無助又悲戚不已的樣兒, 唐五心受觸動,終是慢慢靠近擡起雙臂試着去觸碰她,見人還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沒有欲反抗或流露出不喜,便放心地擁她入懷, 像四嫂哄小六那般輕輕地拍着她的背。

“做夢而已, 當不得真。”

新婚之夜, 陳元若也不想哭,但夢裏的場景太過真實, 她好怕。淚浸濕唐五的心口,聽着他強勁的心跳,哭得不能自已。

唐五輕語撫慰:“肯定是白日裏太疲累了,才會做噩夢。”

“不……咻不是的, ”陳元若推開他,離了他的懷抱, 已見紅腫的眼睛看着咫尺之外的男子,心裏在猶豫着, 她要告訴他嗎?

想到未定親那會他的百般抵賴死不從,是不是意味着鎮國公府早就有察覺奉安國公府要大禍臨頭?那他到底曉得多少, 皇帝賜她和合如意又是何意?

“哭得這麽傷心, 你是夢着什麽了?”唐五想着被他藏在鎮國公府宗祠裏的那道恩旨, 皇上可是允了他婆娘娃子熱炕頭的,她在怕什麽?

陳元若抽噎着搖首,她不知道要怎麽說,更怕他不信。

有些無力, 唐五撓了撓頭,不禁嗤笑,又露了吊兒郎當樣, 屈起右腿,一手挂在膝上:“陳小九,我唐逸清雖然渾,但既然敢把你娶進門,”驀然收斂了面上的情緒,變得鄭重似在保證,“就一定能護得住你。”

癡癡地看着他,陳元若剛緩下來,複又止不住地抽噎。

這回唐逸清沒再理她了,屁股一轉後仰躺下,雙手墊在腦後,閉上雙目。外頭稀裏嘩啦地下,屋裏也下,望眼京城就沒誰比他更可憐。

十二歲還是個才長毛的半大小子,便每日惶惶,生怕哪天老頭子不管京裏這一大攤子,起兵造反。娘病逝,還未出孝他就孤身闖進狀元樓自薦,從此步入荒唐。

娘說唐家太多俊才,不差他一個。他便往死裏造,消磨鎮國公府百多年攢下的功績。好不容易等到老頭上交了兵權,以為能睡幾天踏實覺了,這又被陳小九纏上。

他要不是個站着撒尿的,今兒定哭得比陳小九還要兇。

陳元若不再壓抑,抱膝放聲大哭,。

好在今夜下大雨,唐五緊閉着兩眼,不然就她這哭法,明兒府裏上下還不定怎麽看他?抽出右手,去掰她可愛的腳趾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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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上癢癢的,陳元若正傷心也顧不得,隔了近半盞茶的工夫才漸漸歇了哭。一腳将那只掰她腳趾撓她腳背的手踩在腳下,垂目看着躺平的男人,耳邊還回蕩着他剛說的那話,心松動了。

“我我夢到太後吊死在……咝死在慈寧宮,皇上下旨誅誅殺奉安國公府九族,是你領禁軍抄沒奉安國公府的。”

這夢?唐五皺眉,也太過于貼近真相了。

“奉安國公府被被誅九族後,你你穿着禁軍統領的官服和一個嗝一個手握穿雲槍身穿盔甲的灰發老者在奉安國公府……”

穿雲槍?唐五徒然睜開雙目,一拗坐起,冷眼盯着陳小九。

“你擒住了他,将他戴上鐐铐押上了金殿,皇帝……”

“陳小九,”唐五打斷了她的話,一把掐住她的下颚讓其擡起頭看向自己,沉聲警告:“你若想活命,就忘了這個夢。”如是叫皇上曉得,他都保不住她。

陳元若望進唐五的眼裏,緊抿着唇,眼淚再次滾落,她沒有信錯人。

唐五怕她不知其中厲害,壓低聲音告知:“中秋後,我就會去北地。”

聞之,陳元若起始還未明白其中意,慢慢回味,雙目漸漸大睜:“你……你要進西北軍?”他不是應該入禁衛軍嗎,怎麽會去北地?想到一個可能,擡起雙手緊抓掐着自己下颚的那只大手,“皇上懷疑那家了?”

握着他的那兩只手冰冰涼,掌心汗濕。唐五靜看着又喜又驚的陳小九,未有回應。

見他這般,陳元若了然了。懷疑就好,懷疑了就會有防備。變了,很多都變了。

沉凝許久,唐五再次嚴肅警告:“忘了這個夢,不然你必死無疑。”

陳元若重重點首:“我忘,我現在就把它忘了。”緊抓着溫暖的大手,心緒漸漸平靜。

此刻唐五卻不得平靜了,見她被淚洗過的雙目晶亮,雖然眼眶紅紅的,但卻更顯楚楚,不禁耷拉下臉:“陳小九,你這夢挺玄乎的,”想到她在柔嘉公主府英勇救……不對,她救的還是皇後。

“我……我有點困了,”陳元若直覺不妙,将還掐着她下巴的手扒拉下,後一骨碌地躺下閉上眼睛。

“哎,你等一下,”唐五去拽她,他好像知道了什麽:“你這夢不止今天做過吧?”

陳元若兩眼不睜:“我已經把夢都忘幹淨了,這是你叫的,我怕死。”

“我信你個鬼,”唐五拉着無骨般的人兒,見她學起自己的無賴再秉不住,露了笑:“你是不是因為在夢裏見我官大威風才算計那出,仗着家世賴上我的?”不然她一個閨閣淑女,怎會知道他是皇上的人,“快點招。”

“哭了這麽久,好累啊。”

“不許睡,先告訴我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做這種噩夢的?”唐五肯定她被噩夢纏身不是一天兩天了,否則也不會哭得那麽絕望。

陳元若不應:“我要睡覺。”

“不行。”

避過上前扒她眼皮的爪子,陳元若不欲再多言,一個翻身騎上作亂的男人,将其摁倒,張嘴笨拙地蓋住他的口。

黑了心的小白兔,唐五無奈不再追問,只送到嘴的美味,他是不會放過。

與鎮國公府僅相隔兩條街的齊國将軍府,前院沉岳堂并無燈火,檐下兩道黑影一前一後地站着。

“唐逸清成親,鎮國公世子唐逸幽竟沒露面?”站在前的那道身形魁梧的黑影聲音尤為渾厚。

“唐逸塵也不在,”立于後的黑影要相對瘦削一些,“在宮裏傳出懿貴太妃病重前,皇帝召了唐逸幽進宮。”

“能确定懿貴太妃是什麽時候病重的嗎?”

瘦削黑影搖首:“自皇帝娶妻後,後宮裏就沒得安生過。寧誠伯府三姑娘李氏安好手段心智不遜男兒,後宮、內務府都已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根本就無暇他顧。且近日宮裏盯得緊,一有誰妄動便會被換下送進慎戒司,我們的人已經折了過半,不能再大意了。”

“李氏安好,”魁梧男子語調中并無不穩:“燕唯的外孫女?”

“是,燕舒安的女兒。”

魁梧男子冷嗤:“怪不得賢親王舍不得動手殺之。”

“李氏安好年歲近雙十,已過參選之齡。此女素來又少在外走動,無人猜到會是她。皇帝瞞得也緊,直至聖旨降臨時我等才曉。而那時其舅父燕茂霖已抵京,賢親王忙于平戶部的賬,寧誠伯府又有禁軍護衛,他不會冒險行事。”

雨滴打在瓦腳,細小的水滴四濺,三兩落于鷹鈎鼻上,魁梧男子斂目:“你說皇帝會不會是在懿貴太妃病重後才召唐逸幽進宮?而這些日子,唐逸幽之所以未露面,是因為他不在京城。”

“大哥的意思他去了延陵?”瘦削男子凝神細想:“近來鎮國公和奉安國公陳弦在朝上站隊分明。難道南漠兵權之争,皇帝就這麽輕輕放過了?”

“禁衛未有異動,那定是去了南千門大營,”魁梧男子語氣之中終于露了不快:“可惜了,因密旨一事,唐嵕早将我們插在南征軍裏的暗子殺了個幹淨,不然現在也不用在這胡猜。”

“大哥,若真如你所想,那徐博義就留不得了。”

聞言,魁梧男子嘆聲閉目,久久才再出言:“讓虎獅衛赴延陵。”

“唐逸幽、唐逸塵?”

“殺”

相比沉岳堂的暗黑,宮裏乾正殿那是燈火通明。皇帝拿着今日傍晚歡情閣天己呈上的密信,面目暗沉地背手立于殿門之外。

好樣的,他的齊國大将軍竟然敢無诏回京,看來西北軍是盡在掌握之中了。

“皇上,”天甲跪地請令:“擒賊先擒王,臣去殺了楊嵊。”

皇帝勾唇,鳳目寒冽,輕語說道:“不急,”舌掃過牙尖,“西北軍還掌在楊家手裏,且楊家暗部勢力尚未現,現在就殺楊嵊後患無窮。”

這口氣他忍了,不是懼楊嵊之勢,而是怕兩軍對壘,生靈塗炭,“楊嵊敢私自離開鷹門山,說明楊氏族在西北軍裏紮根已深。”

天甲不痛快:“現已入秋,楊嵊怎會選在這時回京?”

“不奇怪,朕大婚,鎮國公府和奉安國公府結姻親。還有姜堰蘇氏被拔除,榮親王大勢不再,西北軍擴軍等等,他心裏不安,”皇帝倒是能理解楊嵊,京中連番巨變皆是于楊家大計不利,楊嵊哪還能泰然?

候在一旁的方臉天乙多了一句嘴:“皇上,現下懿貴太妃病重,恪王已箭在弦上,楊嵊會不會……”

皇帝轉身進了大殿,吩咐範德江:“準備筆墨,”榮親王府花了那麽多的銀子養的私兵不能說散就散了,正好緬川在延陵之北。

“是,”範德江把拂塵往腰間一插,手腳非常利落的去取紙。

雖然昨日嫁女,但今天奉安國公陳弦還是如往常一般寅時起,夫人林氏幫着打理。用完早膳,去前院坐轎準備去上朝。只轎才出府門一丈地,一面方無須的男子自黑暗中走出。

“奉安國公陳弦接旨。”

坐在轎內的陳弦心徒然一緊,這聲音他熟悉,确是禦前的,立時下轎跪地叩拜,後雙手舉過頭頂。

方臉天乙并未宣讀聖旨,而是直接将金冊交給了奉安國公,後退離轉身沒入黑暗,如來時一般悄悄。

陳弦就立馬打開金冊,見到“往榮親王府取九千兵赴延陵”,不禁屏息,站起身,腳跟一轉快步回府。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作馬販打扮的長須男子與一滿臉橫肉的漢子,背着破鐵盒自奉安國公府後門出。

粗糙的手托着背上的鐵盒,指甲裏都是油灰。長須男子歪嘴笑着,唇下長毛的大黑痣變得更為醒目。都多少年了,他以為自己再碰不得這弓,不想今日重複往昔,目光堅毅,眼中躍動着淚光。

摸到榮親王府,遞出一張沾了油折好的紙予守門的侍衛。

起身練了一陣子大刀的榮親王見到紙上字,臉都黑了。

二人被請進榮親王府。

要不是辨明聲,榮親王差點沒認出陳弦,見着金冊也沒拿過來瞧瞧,未有猶豫就摘下了挂在腰間的一枚月牙玉符:“這是你要的東西。”

接住玉符,長須男陳弦拱手:“多謝王爺了。”

“趕緊滾,”背過身,榮親王虎目紅了。老七,你自求多福吧。淩庸墨那小子是狐貍投的胎,他這才打算解散私兵,宮裏就派人來要了。

天還未亮,陳弦主仆就悄沒聲地出了京,在京郊馬集上買了馬一路向南。

早朝,鎮國公未見陳弦,不覺意外。畢竟昨日嫁女宴客,喝多了也正常。

倒是皇帝念叨了一句:“奉安國公又病了?”

作為親家,鎮國公自是要幫句嘴:“愛女出嫁,難過總是有的。”

朝臣們聞言連連點首,嫁的還是個渾人,奉安國公怕是要傷心很久。

下了早朝,鎮國公才進家門,就見三兒迎來,套在耳邊說,“五弟剛剛離府。”

茶都不領着他媳婦敬?鎮國公凝目,應是又進宮了。

“皇上,您說什麽?”一身太監服的唐五掏着耳朵,楊嵊回京了,是他知道的那個楊嵊嗎?

半月裏消瘦了一圈的皇帝埋首批着折子:“回去府裏将這消息透給鎮國公,朕不想楊嵊在京裏久留。”已經過去半個月了,估計這兩天唐逸幽那就會有消息傳來。

唐五這會是确定了:“西北軍主帥無诏回京,楊嵊怎麽敢?”

“他有什麽不敢,”過了一夜,皇帝已經很平靜了:“楊家在鷹門山經營幾十年,說不定朕的西北軍早已改姓了,”擡眼望向唐逸清,“要朕給你尋個幫手,一同往北地嗎?”

這是要分他碗裏的肉嗎?唐五叩首:“多謝皇上,但臣不用,去的人多了有顧忌,反而會礙手礙腳。”

挺好,皇帝彎唇:“退下吧。”他會讓天字號的那些小子們助其一臂之力。

後宮裏,淑妃和郝昭媛再次踏足慈安宮,正好這回皇後在。

見着兩人,李安好笑道:“最近天氣涼快,你們也喜歡多出來走動了,去看過太後了嗎?”

淑妃放下茶杯,抽了帕子摁了摁嘴周:“太後要靜養,妾等也不敢去叨擾。”

“如今這個樣子,太妃也不想見人,”半個月裏,兩人已經不是第一回 來了,李安好也不去想她們在打什麽主意:“你們若是真的閑着沒事,就為太後、太妃抄寫佛經吧,順便自個也靜靜心。”

這話一出,淑妃心一沉,連忙起身福禮:“太妃病重太後鳳體也違和,皇後娘娘安排周到。妾等幫不上忙心中有愧,正覺不知該為太後、太妃做些什麽,多虧皇後娘娘提點。”

李安好淺笑:“要真是如此想才好。”

鎮國公世子離京半個月餘了,京城到延陵策馬快奔四日可達。皇帝和恪王已臨劍拔弩張之時,她絕不允許後妃攪和其中。

淑妃、郝昭媛惶恐屈膝,單腿跪地:“妾等不敢。”

午時,一輛送菜的驢車進了長頸深巷,停在了鎮國公府後門。負責采買的管事正等着,領了驢車進府,在經過藕塘時,貼在長板車下的唐五兩手一松。長板車才過,人已不見。

拿着兩串糖葫蘆,回到他的霧影苑,張嘴想叫陳小九,卻不料庭中桂花樹下杵着一人。

“我現在已經成親了,這院裏還有陳小九。”

“你媳婦被你大嫂帶着去各房認門了,”鎮國公轉過身,打量着他這一身,沒穿太監府,目光落在孽障粗一圈的腰上,那裏藏了衣服,“去哪了?”

唐五也不跟他廢話:“我正有事找你,”上前幾步,壓低了聲音,“楊嵊私自回京……”

“你說什麽?”唐嵕瞠目,好大的膽子。

下意識地将拿着糖葫蘆的右手背到身後,很高興老頭跟他一反應,唐五擡起左手拍了拍老父的肩:“冷靜點,皇上告訴我這事,就是讓你去齊國将軍府走一趟。”

“含糊其辭,作敲山震虎,”鎮國公了悟。

“對,”唐五點首:“皇上不想楊嵊在京裏久留。”

這是真的要收拾恪王了,不過叫鎮國公更為震驚的是皇帝。楊嵊無诏歸京定是隐秘至極慎之又慎,可即便如此,皇帝還是知道了。

瞅見老頭那神色,唐五不用費心思猜都清楚他在想什麽,湊近笑問:“你以為龍衛是什麽樣兒,”不等回話,又接着道,“出了鎮國公府的門,你遇着的任何一個能喘氣的,都有可能是龍衛。”

帝後大婚那日出現的龍衛全部塗了花臉,很難辨明長相。鎮國公側首睨視:“試過龍衛的身手嗎?”

唐五癟嘴搖了搖首:“沒有,”他進了宮,瞧誰都像龍衛,尤其是近身伺候皇上的禦前首領太監範德江。那臉都黑成什麽樣了,哪像一個正兒八經的太監?張嘴咬了一顆糖葫蘆,酸得他兩眼都不受控地上翻,那範德江肯定是從小就在練本事。

“那你跟着皇上混這麽多年,到底幹了些什麽?”鎮國公看這孽障是哪哪都不順眼。

剔出山楂裏頭的籽,唐五蓄力瞧準了一片飄落的桂樹葉吐出,啪的一聲,籽穿葉而過。

“逼着你上交南漠兵權。”

鎮國公不屑嗤鼻辯駁道:“那是你逼的嗎?”他只是借坡下驢,“老夫本就沒有不臣之心,兵權屬自願上交。”

又吐出一顆籽,将那片桂樹葉釘在地上,唐五才滿意:“皇上允了,若我能拉下楊嵊,西北軍主帥便是我的。”

要的就是這個意思,鎮國公難得露了笑,背手挺胸眼露精光:“老夫去趟齊國将軍府。”楊嵊那老匹夫霸着西北軍這麽多年,也該挪屁股了。

目送老頭離開,唐五又咬了一顆糖葫蘆,還是皇上最精。亮出楊嵊回京之事,震懾了老頭,而老頭突然上齊國将軍府的門,只會叫隐在暗處的楊嵊以為鎮國公府在盯着齊國将軍府。

如若當年“密旨”一事真是齊國将軍府所為,楊嵊定會心虛。老頭再說幾句模棱兩可的話,楊嵊怕被抓住把柄定是要盡早趕回鷹門山。

凡是上位者,都有一毛病。

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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