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鎮國公唐嵕帶着兩個副手, 轎子也不坐,直接自大門出,堂而皇之地穿街而過, 街道上的行人見着他紛紛讓路。

靖文二十六年, 南蠻集結大軍欲犯我大靖, 鎮國公領命出征, 其一身铠甲,手持七尺騰蛇大刀迎旭日出東門, 京城百姓夾道相送,那場景猶在眼前。

走進下昌裏弄口, 遠遠可見兩座石獅子, 鎮國公腳下不停, 神色平靜,只心裏不禁唏噓。自大靖建國以來,以赫赫軍功立世的三大勳貴, 鎮國公府、奉安國公府、齊國将軍府為免君王猜疑,就少有往來。

這回鎮國公府和奉安國公府結親, 那是百多年來頭一回, 楊嵊确實該擔心了,關鍵皇上還嫌不夠,賜下和合如意。

兩國公府是沒有兵權, 但有心智謀略、軍中威信都可匹敵楊家的武将,皇帝手握大靖六分兵權, 楊嵊不安了。

有些事一旦開了口子, 就不經推敲。

鎮國公是愈來愈覺兩國公府會落到今天這般地步,與楊家脫不了幹系,面上神色冷了幾分。下昌裏弄就齊國将軍府一家, 齊國将軍府行事又向來低調,下昌裏路道少有行人。

大搖大擺地走近,駐足在府門外兩丈之地,鎮國公叉腰仰首去看那塊‘敕造齊國将軍府’牌匾。楊嵊,身為西北軍主帥,在北地入秋多事之時敢無诏回京,這塊敕造的牌匾是離拆不遠了。

守門的侍衛識得鎮國公,上前拱手:“國公爺。”

“老夫來尋楊嵊,”見侍衛面色大變,鎮國公嗤鼻冷笑改口道:“瞧老夫這記性,楊嵊現是西北軍的主帥,他該在鷹門山守着,”笑眯着利目,聲音寒了兩分,“楊朗呢?”

“二老爺……”

“別說他不在府裏,”鎮國公可不吃這一套,複又擡頭望齊國将軍府牌匾:“他若不在,”面上沒了笑壓低了聲音,頗具威吓,“老夫就進宮面見皇上。”

侍衛不明今日鎮國公是怎麽了,也不敢應付着來:“二老爺在府裏,請國公爺先進門房用杯茶水,小的這就去回禀。”

鎮國公沒為難他:“一盞茶的工夫,老夫沒那麽多耐心。”

“是是是,小的速速就回。”

與楊嵊正在沉岳堂議事的楊朗在聽說鎮國公來了,心頓時一緊,移步出屋:“他怎麽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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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首單膝跪在地的侍衛回道:“小的也不知,鎮國公一張口就說要找……找大将軍。”

楊朗大驚,背在身後的雙手緊握成拳,只面上不顯:“他還有說什麽嗎?”

“你問他不如問老夫,”本該待在門房喝茶的鎮國公出現在沉岳堂的門口:“老夫親自告訴你。”

屋內皮子黝黑的魁梧大漢聞聲,端了自己的那杯茶拿了鋪在書案上的手稿和地域圖,腳尖一點,屁股下的太師椅驀然向後鑲進書架,書架背靠的那面牆一轉。

待楊朗領着鎮國公進屋,房內除了一侍墨女婢再無旁人。

“不知國公爺突然來訪,所為何事?”

鎮國公不遮不掩旁若無人地掃視屋裏:“你是在責怪老夫這趟來得貿然嗎?”

見人這般,楊朗心中已有猜測,故作鎮定,淡而一笑:“下官不敢,國公爺想來,随時都可,齊國将軍府榮幸之至。”

“心口如一才好。”

這屋裏擺設簡潔,沒什不對之處。鎮國公緩步走向書案,目光定在平鋪在案上的那沓不落一字的紙上,紙旁的茶盅裏茶水已下了一半。伸手去提茶壺,果然壺中茶水也快到底了。

到了此刻,楊朗若再不明鎮國公來府之意,就真的是愚了:“國公爺這是作何?”

鎮國公放下茶壺,一點不客氣地來到書案後,坐到那把太師椅上,椅子是冷的。現才八月初,楊朗坐這椅子應該有不短時間了,他才離開這麽一會,椅子就涼了。目光落到擺放在書案對面的那把座椅上,起身繞過書案。

楊朗兩步上前,在鎮國公欲要落座時一把将椅子抽離:“鎮國公若是喜歡這些椅子,我可以送你一套。”

這老賊竟然知道他大哥回京了,回憶早朝時的境況,那時老賊并無異樣應還不曉。

“那就謝謝了,”鎮國公笑着瞥了一眼站立在右向靠牆位置的女婢:“武英殿大學士原來好的是這一口。”皇帝讓他來這一趟,無非因現還不是誅殺楊嵊之時,他懂,回到書案後太師椅那坐下。

擡手示意婢女退下,楊朗上前:“昨日貴公子成親,我還未恭喜國公爺。”

他大哥回京也是因這事,鎮國公府和奉安國公府已是茍延殘喘,沒想卻于此時結成兒女親家,大哥怕其中有變。

鎮國公輕嗤一笑:“老夫以為你們齊國将軍府不太願意看到兩國公府結親。”手摸着椅把,沒覺出哪有異。這屋裏有暗室,蹊跷就在這把涼了的太師椅上。

“國公爺說笑了,這怎麽會呢?”楊朗在心中暗罵:“齊國将軍府與兩國公府的老祖宗都是跟着聖祖打天下的知己好友,有過命的情誼。兩國公府好,我齊國将軍府也會跟着好。”

“是嗎?”鎮國公不以為然地垂目磨着禿禿的指甲:“老夫怎麽瞧着兩國公府都岌岌可危了,你們齊國将軍府卻獨占鳌頭,”神色一收,擡眼看向面上笑意淡了的楊朗,沉着聲一字一頓說道,“別讓老夫查到南漠之事跟楊家有關,否則……”

屋內冷寂,楊朗斂目凝視着鎮國公。

嘭一聲,一掌拍在書案上,紫檀木書案瞬間四分五裂向外迸射,鎮國公站起踏過面前的空地,進到楊朗一尺之地,狼目中透着狠戾:“誰也別想活,”冷哼一聲,扭頭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靠牆的書架,甩袖背手離開。

楊朗靜立久久,直至侍衛來報鎮國公已離開将軍府,他才扯起唇角笑之。

牆面轉動,身高六尺長相粗狂的魁梧中年男子走出暗室,緊皺一雙吊梢眉看着地上的狼藉:“鎮國公對齊國将軍府生疑了。”多年未見,唐嵕的內勁是絲毫不遜于他。

“我昨天就說了,近來唐嵕和陳弦在朝上站隊分明,”楊朗垂在身側的雙手被握得咯咯響:“全力擁護皇帝施政,比皇帝養的狗還殷勤。”

腮邊緊實的肉鼓動着,楊嵊眼底起了波瀾:“今天唐嵕已經來了一趟了,我回京之事怕是裹不實了。”

“大哥幾時離開?”

“今晚。”

“那鎮國公府?”

“唐嵕能知曉我歸京,你以為鎮國公府暗部力量幾何?”

楊朗無言,心中氣恨不已,脖子都粗了。

“不要輕舉妄動。”

當晚皇帝在接到楊嵊出京的消息時,徒生一陣煩躁,就這麽縱虎歸山了,但卻又不得不如此,後仰倚靠在龍椅上,閉目冥想。

坤寧宮裏,李安好正準備休息,小雀兒就來禀報,“主子,範德江來請,皇上今兒歇在乾正殿。”

欲要為皇後更衣的寶櫻、寶喬退至兩旁。展開的雙臂落下,李安好凝眉,最近皇上是怎麽了?

“本宮知道了。”

九娘拿了披風為主子圍上:“入秋了,晚間涼,娘娘小日子剛走得多注意點。”懿貴太妃用藥半月身子不見好,眼瞧着前朝要動蕩,主上自是愈發想要個健壯聰慧的皇子。

九娘能思及的,李安好又怎會想不到,只她有所疑惑,直覺這其中應還有旁的事。收拾了一番,出了坤寧宮坐上鳳辇。到乾正殿時,皇上已沒在大殿處理政務了。

方臉天乙領着一手捧水紅色紗裙的宮女迎來:“娘娘,皇上在溫池等您。”

再看那件水紅色紗裙,李安好面上生熱。進了寝殿,去了鳳袍只餘肚兜和亵褲,脫簪去飾散下發,穿上曳地對襟紗裙,往溫池。

皇帝面朝溫池入口,倚靠着玉壁,逮着一抹水紅,不禁彎唇,看着人赤着玉足踩着升騰的白霧緩步走來,喉核滑動。

來到溫池邊,李安好并未急着去伺候皇帝,小心坐下,雙足入池戲水,沒一會,紅霞暈染兩腮更嬌。皇帝見她不近身,也不惱,一頭紮進水裏,若游龍一般眨眼間就到了她跟前,出水伸手攬下她的腦袋,仰首逮住紅唇。

成婚近兩月,李安好少了些矜持,熱情地回吻,情動時雙手撐着他的肩下水,水紅色的紗裙展于白霧蒙蒙的水面,襯得人似仙似妖。

從溫池到寝殿,皇帝攻勢不減,李安好是節節敗退。在她故技重施又想裝暈時,皇帝一口咬上她紅透的耳垂。

激情退去,皇帝撫弄着妻子汗濕的額際,時不時地低頭親吻:“剛剛又想耍滑頭。”聲音低啞,入耳引得李安好骨頭都酥了,嬌嗔道,“您自個什麽勁兒就沒好好掂量過,臣妾受不住。”

嘬了一口她微腫的唇,皇帝寵溺笑之:“那你也不能總裝暈。”

指頭搓着男人冒了硬茬的下颚,李安好望進他深不見底的鳳眸中:“妾身接手了後宮,您知道嗎?”

“知道,”皇帝清楚她在指什麽。

“臣妾吩咐了禦膳房,每日二兩鹿肉減去一半,”李安好瞅皇帝沒有不高興,不禁笑着擡起頭在他鼻尖啄了一下。

頭埋進妻子頸窩,皇帝側首親吻她的耳鬓:“元元,給我生個兒子。”

五指插.入他的發裏,李安好輕撫其背脊:“要是個女兒呢?”

“女兒?”皇帝不願意了:“女兒還是後生好,上頭有得用的哥哥頂着,公主才能過得順遂。”就像嘉靈,即便她愚蠢張狂,只要不幹出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他都會護着點她。

李安好扭過頭:“除了哥哥,不是還有父皇嗎?”

皇帝輕笑,手指描繪妻子的眉眼:“朕不能陪她一輩子,”有元元教養,他的公主一定會比嘉靈好上千萬倍,“其實朕不想你生女兒,因為這世俗對女子的束縛很沉重。但若是有,朕一定加倍疼愛她。”

淚填滿眼眶,李安好都未察覺,用力眨了眨眼睛。因為前朝的豐天女皇,後世對女子的束縛極盡苛刻。她沒想到皇上會說出這樣的話,心被觸動。

吻去妻子的眼淚,皇帝抓起她貼在自己臉上:“你先努力給我生個兒子,咱們看他出不出息,出息了就生女兒。”

這都什麽話?李安好哭笑不得:“生男生女都是老天說了算,臣妾可做不得主。”

“你當然做不得主,”皇帝張嘴輕咬她的面頰,含糊說道:“還要朕努力才成。”

守着殿門的範德江,聽着殿裏興頭又起,是真覺皇上愛慘了皇後娘娘。就這兩月,後宮只一塊澇地,旁的地界全旱得快冒煙了。他都有些心疼皇後娘娘。

楊嵊離京一天,唐逸幽那便傳來了好消息。因着他們早到一步,做了埋伏。在徐博義接到恪王密信後,令私兵喬裝離巢準備赴京時,他們利箭攻之,又做敲山混淆視聽,令徐博義以為有數萬兵來剿。

混亂之下,徐博義被唐逸塵一刀掃落陡崖,受了重傷。擒住了賊首,私兵成散沙,唐家兄弟亮明身份,宰了數十個不聽話的頭頭,剩下的那些就乖覺了。

按着計劃,這會恪王府也該接到“徐博義”的信了。皇帝長籲一口氣,昨晚上皇後還跟他說今年中秋宴的事,估計是白忙活一場了。

處理完手頭的政務,天己那确定了“徐博義”的信進了恪王府。皇帝攤在龍椅上,沉凝了足有一刻,才起身繞過龍案走下大殿:“擺駕慈安宮。”

聽到唱報,守在慈安宮的李安好快步走出正殿恭迎:“臣妾請皇上安。”

“免禮,”皇帝拉起她,跨入大殿:“太妃怎麽樣?”

“還是老樣子。”

“朕進去看看,”皇帝捏了捏掌中柔荑,松開走向後殿。

原還沒覺出怪異,直至皇帝進入寝殿後屏退伺候的宮人,李安好才了然,這是時候到了,輕眨眼,擡手示意寶櫻幾個也退下。

寝殿內,皇帝站在床邊垂目細看着癱躺着的老婦,不到一個月,原風韻猶存的貴婦人就瘦得只剩皮骨,其一頭濃密烏黑的發也花白稀疏了。望進她那雙渾濁的眼眸,他心中蕩不起一絲波痕。

“朕今天來就是要告訴你一些事,讓你死得明白一點。”

“我……七,”瘦得沒人形的懿貴太妃還沒有放棄,她要活着:“藥……”

皇帝聽不清她在哼什麽,但卻清楚她不想死,

“你十月懷胎生下朕,朕很感激。未待朕滿月,你就将朕捧至陳皇後面前換得帝後高興,朕也不怨,這是在還生恩。後你明知陳皇後冷待朕,甚至不允宮人教朕言語,致使朕三歲不能言,亦旁觀,到此你我母子之情只餘二三。”

看着她目露驚愕,皇帝一笑置之:“朕記事極早,陳皇後與你如何待朕,朕皆牢記于心。”

至于不知曉的那些,也會有人有心告知。他三歲雖不能言,但已曉得人人跪拜、坐于龍椅上的那位是這天下之主。

“朕幼時也曾對你存過希望,幾次有意尋你,你不是避而不見就是同陳皇後一般冷待朕,朕便不再視你為母。後恪王長成,你觊觎陳皇後娘家勢力,連番算計,将朕當物件一樣買賣。朕冷眼看着你蹦跶。”

皇帝拿了一塊幹淨的帕子,給她擦去流出的口水:“你可知陳皇後信奉的是前朝的豐天女皇?”

懿貴太妃聞之反應激烈:“嗚……騙……”

一把摁住她,皇帝接着道:“今天來,朕是與你告別的。明天亦或是後天,恪王會來看你,”站直丢開手中髒了的帕子,“你為他費盡心思争了幾十年,甚至不惜從南疆尋秘藥要讓朕斷子絕孫,想必是愛極了這個兒子。”

“窩……不,”懿貴太妃僵硬地搖動頭,眼都急紅了。

“臨了了就再讓他利用一回吧,說不定等他成就了大事,能追封你為太後呢?”皇帝聞到惡臭味,嗤鼻一笑:“報應不爽。”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地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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