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李安好在外等了近兩盞茶的工夫, 皇帝終于出來了。見他眉目舒展,便知其心中多年積郁已吐盡,緩步上前屈膝行禮。

“你總是這般知規矩, ”皇帝遞出手。

将左手放在他掌心, 李安好起身:“皇上愛重臣妾,臣妾明白,但您不能太慣着,臣妾怕自個會忘形,恃寵生嬌,”作小女兒狀, 歪頭笑看着男人打趣,“到時您就該頭疼了。”

“你不會,”兩個月時間足夠他了解一個人,将皇後拉近,在她面頰上嘬了一口,“讓宮人進去伺候吧。”

“好”

天已近黑, 皇帝未在慈安宮久留, 難得悠閑,牽着皇後也不欲坐禦辇, 兩口子一路閑話走回了坤寧宮。

這二十天, 因為懿貴太妃病重, 他們吃得都相對清淡一些。

李安好看皇上下颚處皮幾乎是貼着骨, 不禁有些心疼, 夾了一只玉子蓉丸放到他的碗裏:“臣妾吃着不錯,您嘗嘗可喜歡?”前朝政務繁複,加之恪王之事,得虧皇上年紀還輕, 精氣神足。

“嗯,好吃。”

聞言,李安好又給他夾了一只:“傍晚禦膳房送來了團魚,寶鵲說很肥壯,正好小廚房還有烏雞。臣妾讓她炖兩烏湯,明日下午送去乾正殿。”

皇帝訝異了,扭頭看向皇後:“你終于心疼了,”他這些日子确實消瘦了不少,無奈戲一開了頭,那就得做全套。

皇後配合的也是相當到位,不但停了他的湯,還多是茹素。他每日裏就靠着那點鹿肉養着神了。

“臣妾是皇後,您因生母病重又無能為力而難以開懷,”李安好繼續給皇上布菜:“臣妾眼睜睜看着您消瘦,自是心急如焚,必是要想盡辦法給您補身子。”情理之中的事兒,誰又會去懷疑?

用了晚膳,兩人相攜在庭院中漫步。八月的風吹在身上涼涼柔柔的,很舒服。已臨中秋,挂在空中的明月近滿。

“太後怎麽樣?”

說起太後,李安好的唇角就不禁上挑:“挺好的,免了臣妾的安,靜心休養,三不五時招姜苁靈去搭個脈,問問情況。臣妾隔天也會過去走走,”凝眉扭仰首,“不過太後不太願意見臣妾,每次話說不到五句,她就喊累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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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畫面,皇帝能想象,不由得笑出聲:“她現在動不得氣,怕你,”用力握緊掌中的柔軟,大舒一口氣,“宮裏有你,就是不一樣。”

李安好莞爾,依靠着他的肩:“臣妾當您這是誇贊。”

“是誇贊,”皇帝側首親吻了下妻子的額:“朕剛登基那會,有一段時日都不敢進後宮,”那時他招寝,都是在承恩殿,“敬事監每日都會送玉鴦牌去乾正殿,有時一個有時兩個,那是太後和太妃指定的。朕多歇在乾正殿。”

“皇上為何要跟臣妾說這些,”李安好擡眼看着男人,他的艱辛她清楚。

當年先帝駕崩得突然,東宮手無政權匆匆登基。多方制衡下一着不慎便是萬劫不複,皇上只得忍氣吞聲步步為營,極力收攏政權。

皇帝放開妻子的手,攬人入懷,俯首湊近她的耳旁:“朕之前就有說過,後宮裏的任何一個妃嫔都可離宮,唯你不可,”輕咬她粉粉的耳垂,“你這一生,生與我同衾,死亦伴君側。”

耳邊癢癢的,李安好哭笑,用額輕蹭他的下巴:“老是吓唬臣妾,您就不能說點好的,臣妾愛聽的?”

将人攬緊,皇帝嗅着她身上散出的牡丹香,細細想了想再次開口:“朕離不得你。”

李安好樂了,擡手環上他精瘦的腰:“這句臣妾愛聽,”瑩瑩桃花目仰望君王,難得撒嬌道,“您再說一遍。”

“就這麽喜歡聽?”皇帝見懷中嬌人點頭,俯首印上紅唇:“元元,你不會後悔嫁予朕的。”

“嗯,”李安好咧嘴笑着,容他入侵,萦繞在鼻尖的龍涎香,她很喜歡,熱烈地回吻。像她這般出身的女兒家,即便不嫁予帝王,後院也幹淨不了。而較之他人,皇帝心志堅定,非一般人可比,這于她很重要。

一吻之後,情難自抑,皇帝眼底墨色濃厚,抱起他的皇後回身走向大殿。

激情消退已是午夜,一身清爽躺着假寐的李安好輕撫着耳貼在她腹部聆聽的皇帝。

聽了一會,什麽也沒聽到。皇帝對肚說道:“你要緊着時間,再過幾日想來都不能來。”雖然他不喜那人,但畢竟是他生母,她“病逝”他多少要守些日子孝。

這是想兒子想瘋了嗎?李安好蹙眉苦笑,只心裏舒坦。

躺到妻子身邊,共枕一只軟枕,皇帝并不覺難為情:“朕都二十又七了,你就算現在懷,十月之後,朕二十又八,”他自己受過罪,所以早已決定淩霄滿三歲,他便帶在身邊親自教養,“他十八歲,朕都近五旬了。”

關鍵是他都不曉得能不能活到四十六?

李安好側身,枕在他肩上:“您在說什麽呢?”斂下眼睫,心中震顫,皇上對還不見影的皇三子寄予太多希望了。

“朕說的是事實,”皇帝手指撫弄着她面頰上的嫩肉:“你說咱們的皇三子會長得像你多一點還是像朕多一點?”朱氏女的那句夢話,他就未懷疑過是假的,因為其中有太多解釋不通的事。

靖晟帝!

這個問題,李安好表示不太好回答。

一連三日,奉安國公都沒上朝,鎮國公覺出不對了,下了朝回府就叫來小兒子:“昨日陪你媳婦回門,有沒有見着你岳父?”

唐五才出練功房,還沒來得及洗漱,一身的汗。

“沒有。”

那是不在府裏,坐在主位上的鎮國公緊鎖眉頭看着孽障:“你沒問問他去哪了?”

見老父這般嚴肅,唐五也意識到不對勁了,昨日進奉安國公府前院書房,他盯着畫在牆面上的《孤雁飛雪圖》看了好一會,總覺少了什麽,擦汗的手一頓想到一物不由得斂目:“雁钺弓不在。”

“雁钺弓?”鎮國公霍的站起:“你确定?”雁钺弓是聖祖賜給奉安國公府的,同鎮國公府的騰蛇刀、齊國将軍府的穿雲槍一樣,皆重比世襲罔替的鐵劵。

唐五不敢肯定:“這要回去問過我媳婦後才能定論,”抹了汗,“我只是覺得那《孤雁飛雪圖》上少了什麽。”

“陳弦不在,誰讓你去的書房?”奉安國公府的書房是禁地,少有人可進入。

“岳母,”唐五吞咽了一口氣,眨了眨眼睛:“我岳父不會是出京了吧?”以前不知道那些事,他也許不會多想。但現在……岳母恨毒了太後,這?

八月十一,陳弦沒上早朝。同天皇帝召了孽障進宮,他受命去了齊國将軍府。想到此鎮國公狼目一凜:“不好,你大哥、二哥有危。”

唐五也想到這了:“我現在就出京,”音未落便轉身。

“站住,”鎮國公叫住他:“你不能出京,讓你三哥、四哥去。”

“爹……”

“閉嘴,你還去不去北地了?”

宮裏,李安好處理完手頭的事,尚未來得及喝口茶,馮大海就來禀,說嘉靈公主來了。

倒是及時,再晚兩天估計她就見不着活的懿貴太妃了。李安好用杯蓋撥着浮上的茶葉:“請她進來吧。”

這些日子,嘉靈公主府也熱鬧。皇上賜予驸馬的幾個姬妾,有兩個懷喜,嘉靈公主鬧得厲害。懿貴太妃病重二十天,她就進宮看了兩回,估計正跟皇上賭氣,可惜皇上對嘉靈公主府的事是一點都不關心。

進了坤寧宮也沒一張好臉的嘉靈,草草屈膝福了個禮,不等皇後叫起,她便兀自起身找了個位置落座了。

李安好由着她,待恪王的事過後,嘉靈就該乖了。

“既是進宮看太妃,那就走吧。”

嘉靈坐着不動,與懿貴太妃像極了的眸子盯着皇後,冷冷問道:“你就沒什麽要跟我說的嗎?”

“說什麽?”李安好問心無愧,自然不會氣弱:“斥你目無尊卑嗎?”一個公主見着皇後竟這般無禮,在這深宮內廷裏算是白活了十多年,“身為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驸馬又不得參政事,日子卻過成這般,你就沒自省過?”

不提驸馬還好,提及他,嘉靈怒意難抑,眼淚上湧填滿眼眶:“我會過成這般,還不是拜你們所賜?”

“話說清楚,拜誰所賜,”李安好可不慣着她:“帝後大婚次日家宴上,你領着幾個公主當衆犯蠢,辱沒本宮。本宮是什麽身份,你清楚嗎?”

嘉靈憋着氣,梗着脖子不吭聲,下巴依舊高擡着。

李安好端起茶抿了一小口,潤了喉接着道:“皇上沒有罪責你,賜了幾個姬妾予驸馬,你就當沒這回事了,”放下茶杯,“嘉靈,驸馬明知你是皇上親妹,為何還敢讓姬妾有子,你該好好思……”

“還不是因為皇兄厭我?”嘉靈哭了,沖着皇後吼道:“他與我雖是一母所生,但卻……”

啪,李安好一掌拍在桌幾上,厲聲斥道:“在這說皇上厭棄你,你怎麽不先扪心自問你一個公主,皇上為什麽會厭棄你?是嫌你吃得多,還是惡你喝得多?”

嘉靈被斥得呆愣在當場。

緩了口氣,李安好走上前:“自皇上登基,你心裏是如何想的,又做過什麽?”見嘉靈目光躲閃,嗤之以鼻,她也不欲再往下說,“你這樣的出身,日子還過不好,就不該怨旁人。瞧瞧柔嘉公主,人家是怎麽過的?”

殿裏只聞抽噎聲,久久不息。

李安好等了一會,見她越哭越來勁了,開口問道:“你今天來不是要去看太妃?”

嘉靈抹着眼淚:“我母妃到底是怎麽引大厥之症上身的,皇後也該給我一個解釋了。”

原是因這事,李安好嘆氣:“昭修容跟你說的?”

“你承認了?”嘉靈眼中起了陰鸷,似恨不得活撕了眼前的毒婦。

“承認什麽?”李安好瞥了一眼嘉靈,看向殿外:“懿貴太妃的病與本宮無關,你可以去問皇上,也可以去問恪王。”

“什麽意思?”

李安好面目平靜:“有些內情,昭修容不可知。”

內情?嘉靈心一緊,長在宮廷,她并不單純。還記得去年中秋宴上,母妃不适早早離席,她不放心,宴過一半去了慈安宮探望。龔紅将她攔在寝殿外,說母妃已經睡下了,但她隐約聽到吟哦,很是羞人。

八月十五前一天,恪王進宮陪伴懿貴太妃。見着最疼愛的兒子,懿貴太妃目露驚恐,啊啊個不停。

屏退殿裏的宮人,恪王端了放在櫃子上的藥碗,坐到床邊:“兒子服侍您喝藥。”

知道恪王進宮了,坤寧宮裏正在核對中秋宴事宜的李安好放下了手裏的冊子,吩咐寶櫻:“本宮有些餓了,你去小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麽吃的?”

“寶鵲正在熬湯,奴婢去給您盛一盅。”

“好”

這中秋宴是不用再準備了,李安好倚靠着軟枕,閉目養神,現就等着報喪的消息吧。

申時中,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沖出慈安宮,撒腿就往乾正殿的方向跑去。

而此刻天丁正在向皇帝回禀:“主上,恪王動手了。”

“什麽藥?”皇帝批着折子。算計着時間,唐逸幽一行再有三日便可抵達通州府。慈安宮那位雖是他生母,但太後還活着,棺柩是不可在宮中留過三日,所以恪王沒有時間了。

“初心丸。”

皇帝不意外:“太醫院診不出來的藥也就那幾種,她又有心疾,用這藥正好。”

天丁奉上一只小小的木盒:“皇上,這是您要的血丸。”

“放着吧。”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殿外傳來急促的呼喊聲:“皇……皇上,懿貴太妃薨了……太妃薨了。”

皇帝手下一緊,朱筆斷裂,大步流星地出了殿,正好來報信的小太監也到了殿外。不等其跪下,一步上前一把抓住小太監襟口,皇帝怒瞪鳳目,想問卻就又似害怕聽到什麽,嘴張張合合沒有聲。

小太監吓得魂都快散了:“皇……皇上,懿貴太妃薨了。”

聞言,腳下一個踉跄,皇帝搖首:“不不可能。”

調整好情緒的範德江,哀傷地上前欲要去扶皇上。皇帝松開小太監,一把揮開範德江的手:“不可能,母妃中午還好好的,”這話才說完,面色突然脹紅。

一直盯着皇上的範德江驚懼大喊:“皇上……”

皇帝緊抿着嘴,血自唇角溢出,手捂心口,似忍得極為痛苦,很快就憋不住了,大咳不已。唇口開了,鮮紅的血滾滾而出。

範德江顧不得尊卑,抱着搖搖欲墜的皇帝失聲吼道:“快傳太醫啊……快啊……”

“去,”皇帝不想下咽,血丸的味道真的是太腥了,由着滲出的酸水混着血流出:“去慈安宮。”

聞訊趕到慈安宮的李安好,不等進門,就見宮人跪了一地。

衣服上沾了血的範德江沖出,咚的一聲跪到皇後跟前:“娘娘,您快去勸勸皇上吧。”

聞到血腥,李安好心一沉,匆匆越過範德江,進了大殿就瞅着一溜排跪伏在地的太醫。太醫院院判姜苁靈聽着聲,立馬調轉頭:“皇後娘娘,您快勸勸皇上,皇上悲極引發氣血逆流又不肯讓臣等近身。”

沖進寝殿,只見皇上跪在腳踏上,兩手緊緊握着懿貴太妃的右手,滴落在其左手玉扳指上的血已幹。李安好有些眩暈,她明知皇帝應該不會悲傷至極,但……但其幼年艱苦是真,誰能肯定他真的放下了過往?

“皇上。”

“皇後,你快勸勸皇上吧,”跪在後的恪王雙目已紅腫。

李安好未理會他,慢慢走近皇帝跪下從後抱住他,眼淚湧出哽咽輕語道:“皇上,母妃病逝,臣妾知道您心裏悲恸,但您還有天下萬民,”緊抓他的臂膀,“您不能有事。”

灼.熱的淚浸透龍袍燙到了他,眼眶通紅的皇帝淚水聚積,呢喃:“元元,從此以後朕就沒有娘了,”沉凝稍許,一滴淚滴落啪嗒打在床邊,“幼時朕恨她怨她,直到長大才漸漸明白,她冷待朕都是為朕好。”

聞言,李安好知道皇帝是在演戲了,只是那血……緊抱着人,抽鼻子深嗅,确實是血腥味。

“傷心欲絕”的皇帝還在喃喃自語:“她到死都沒等到朕一句真話,到死都以為朕還恨她,朕錯了,”皇後在聞什麽,他這該暈了。

李安好似能聽到皇帝的心聲一般:“不會的,母妃一定早就知道您心裏有她。兒是娘的心頭肉,她老人家不會願意看到您現在這樣的。”

皇帝被嗆到了,又大力咳着,嘴裏還殘留着血腥,也不知這血丸是拿什麽配的,叫他直犯惡心:“嘔……”

“皇上……”

跪在兩步外的恪王,埋着首,眼底掠過精光。正如他所想,皇帝自幼沒享受過慈母之愛,心中有多怨恨就有多渴望,“請皇上保重龍體。”

時候也差不多了,皇帝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雙臂一沉,李安好差點支不住,愣愣喚道:“皇上……皇上,”沒有回應,慌忙回首,“來人啊……太醫……”

皇帝暈厥,慈安宮亂了。恰巧太後趕到,見狀肅着臉令禦前的人将皇帝送去坤寧宮。一個太妃而已,皇帝悲傷成這樣,不就是打她這個養母的臉嗎?

宮裏懿貴太妃薨逝,宗室的人很快便來了,接着承恩侯府夫婦也被召進了宮。

因為太後還活生生的,宮裏宮外都不得戴孝。皇後處尊位,恪王妃又有孕在身,只得嘉靈和承恩侯夫人姜氏親動手為懿貴太妃換上宮裝。

承恩侯還不願相信這是真的,追問了幾句,聽說人死時是恪王守在床邊才住嘴。

待懿貴太妃被安置進棺柩,琰老親王再次催促皇後:“回宮看看皇上,光有姜苁靈守着不行,他既不敢勸皇帝也不敢逆聖意,能當什麽用?龍體為重,不能由着皇帝胡折騰。”

李安好望向太後。

“你看她做什麽,”琰老親王氣惱得雙手往後一背,太後跟奉安國公府的糟事還未平息,雖不明其中緣由,但已逝的奉安老國公與他有過交集,心有了偏向嘴上就沒了客道,“皇帝又不是她親生的。”

一言頂到太後的心肺,但又不敢發作。誰叫說這話的人是高祖的胞弟,先帝嫡脈親叔。深吸一口氣,扯起嘴角叮囑皇後:“回去好好看着皇帝,他要是有個什麽不好,天都得塌。”

李安好屈膝行禮:“兒臣知道了,”後又朝向琰老親王,“叔祖,那我就先回坤寧宮了。”

對皇帝親擇的皇後,琰老親王是沒意見的:“明日雞鳴,宗室會送棺柩出宮,往妃陵寝。”

有生恩在,皇帝為着名聲,也要前來相送。李安好了然:“那就有勞各位宗親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和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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