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傍晚燕茂霖下值回府聽妻子提到帖子, 立時就覺其中有事:“今兒下朝後,李駿與我一路,沒提有事要商議。”

“勇毅侯去了寧誠伯府, ”接到帖子時,景氏也覺奇怪。關于太後壽禮的置備,年節後她就與寧誠伯老夫人定下了,三月節踏青時又說過一回。壽禮已備好, 在這節骨眼上也不可能再換。

勇毅侯?燕茂霖心裏有數了:“擺膳吧, 明日正好逢皇上歇朝, 我同你一起去伯府。”

“好”

這一夜鐘粹宮的燈就沒熄,韓璐以為自己會靜坐在榻冥思過去得與失,期望餘生。只現實總是能讓人意外又手足無措。

一夜無眠有,不過沒什靜坐冥思。

大皇子和二皇子雖還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一天沒見母妃也會懵懵懂懂覺出不對。白日裏有乳母和熟悉的宮人陪着,兩小人還好沒怎麽鬧。

到了晚上,那嗚嗚咽咽便不停了。乳母也哄不好, 淑妃燥得慌,想發火但一瞧見那兩脹紅的小臉又不禁心疼。無奈只得和宮人一塊哄, 韓璐也不能幹看着。

好不容易耗到兩小人哭累了睡去, 天已麻麻亮,兩人連依依惜別的勁兒都沒有。韓璐這會頭昏腦漲兩眼發花,只想清靜。

回東側殿褪去華麗的宮裝,去了珠飾, 換上素衣盤好青絲用一根銀簪子固發。拜別了長姐, 去往坤寧宮。在坤寧宮外叩首,謝皇上、皇後恩典。

離了內廷,入青蓬馬車, 噠噠噠的馬蹄聲像清淩淩的水一般洗滌着她眼底的濃墨。

淑妃站在鐘粹宮正殿檐下,望着東方泛紅的天際處,又是新的一天。

兩輛青蓬馬車慢慢駛出宮門,長嶺街上空蕩蕩的,與孝成街的交叉口處停着一頂轎子。圍着披風的韓逾立于轎子旁,青蓬馬車漸漸清晰,眉目舒展了只雙目依舊平靜。

明日就是太後的壽辰,宮人将羲和殿裏裏外外又清掃一遍,李安好親自來查檢了一番,後去了慈寧宮。

沈氏被拘禁,太後在心裏暗罵了一通,嘴上是一句沒提。因為淳氏,宗室現對她多有不喜,她雖貴為太後,但也要收斂一些。

“兒臣請母後安,”因着懷喜,李安好深蹲不便,只微屈膝表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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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人看着,太後也不能為難:“起來坐吧,”沒精打采地半阖着雙目,擡手揉了揉亂跳的右眼尾。

“兒臣剛去了趟羲和殿,”李安好由九娘扶着來到左側的椅子上坐下:“宮人将殿裏洗刷得一塵不染,今夜子時後花房還将采摘一批新開的花兒進行裝點,母後可還有旁的意思?”

眼皮又跳了一下,太後心裏生了煩躁,放下手不再去揉眼尾冷冷回道:“旁的倒好說,”垂目剔着指甲,“就是明兒後妃也得出席壽宴,皇後以為朝臣們親眼見證了皇上後宮空虛會作何想?”

李安好莞爾:“母後憂國憂民之心令兒臣汗顏,南蠻犯我大靖野心昭昭,确實該向皇上進言,讓朝臣們也要注意一些後院。他們都是國之棟梁,萬不可被淳氏之流給蛀蝕了。”

真真是好一張利嘴!

提淳氏是在警告她嗎?深宮多年,太後還是頭一次覺這般疲累,擺手示意皇後退下:“哀家想歇息會兒。”

“那兒臣就不叨擾母後了。”

奉安國公府正院,陳一耀見母親頭上戴了抹額,以為她偏頭痛又犯了,不禁愧疚道:“兒子不孝,讓您勞累了。”

林氏嘆氣,輕笑搖首:“我沒事,就是不想進宮。”

原是這般,陳一耀安心了:“那等會兒子就去請姜明來一趟。”如此外頭也說不出個不好。

“也可……”

“夫人,”守院門的婆子隔着簾子報道:“門房說有客請見世子爺。”

陳一耀聞言不由得挑眉,回頭問道:“有說是誰嗎?”

“回世子爺的話,管家說像是天家人。”

“你趕緊去看看,”林氏把賬本合上放到榻幾上,下榻相送。

聽說是天家人,陳一耀也不敢怠慢,大跨步離了正院。

望着那匆匆樣兒,林氏面露慈愛,手捂上心頭,這裏也疼。自弦郎将太後的事告知一耀,她是眼瞧着兒子一日比一日穩重,臉上漸沒了輕狂。

他本不該承擔這些,可又掙脫不得。

見着富紳打扮的肥壯中年男子,出于練武之人的直覺,陳一耀提高了警惕,駐足在一丈之地,拱手報名:“奉安國公世子陳一耀,不知閣下該如何稱呼?”

天醜微眯着原就小的兩眼:“你不用知道我是誰,今日貿然前來,”抱拳向天,“我也是為完成主上之令,請奉安國公夫人明日進宮為太後賀壽。”

主上?陳一耀知道這人出自哪了,上下打量起中年男子,有些懷疑道:“龍衛?”他這麽……這麽沉,是靠摔跟頭壓死人制勝的嗎?

“你那是什麽眼神?”

明晃晃的,當他是瞎子嗎?

甩袖将右手背到後,側過身冷哼一聲,不屑斥道:“無知小兒,”他雖然壯,但內勁渾厚身輕如燕。

陳一耀尴尬了,擡手摸了摸鼻子,兩眼還是不離男子高挺的肚子,清了清嗓子道:“家母犯了舊疾,小子正想去太醫院尋姜明來治。”

這是不想進宮?想想死在已逝老國公手裏的皇六子,天醜也能理解:“主上令我等接了陳元音歸京。”

“什麽?”陳一耀驚愕得大瞪雙目,他知道禦前來向父親要過親筆信,只沒想到……

“所以煩請奉安國公夫人走這一趟,”天醜拱手後,潇灑地轉身離開。

陳一耀矗立在原地久久不動作,陳元音回京了,皇上派人去接的,這是不是意味着宮裏那位的好日子要到頭了?那奉安國公府呢,皇上不是說給奉安國公府兩年時日嗎?

四月初八,太後壽誕。因着皇後身懷龍嗣,命婦們也不敢擾之,便先到香菱殿安置。承恩侯夫人姜氏身形枯瘦,沒了昔日的風采,陪着笑臉坐于角落注意着四周,有人看來便怯怯地回之一笑。

與其相隔不遠的徐雅雯也好不到哪去,恪王弑君謀政事敗,皇上雖保留其王位,但明眼人誰不知這僅是皇上顧念一母同胞之情留的體面罷了。

三十年華,兩鬓已灰白,徐雅雯拘謹地站着,不去看周遭。她絕了恪王的後嗣,外頭不少人罵她毒婦。她不在乎,保得兩個女兒富貴的活着才是緊要。

寧誠伯府老夫人和燕景氏也避過了人群,尋了一僻靜處敘話,只皇後現正勢強,她們哪能得清靜?

“兩位夫人怎麽坐到這了,”大理寺少卿佟志華的夫人薛氏似不記得曾經的那副嘴臉了,笑容滿面地走過來福了一禮:“好些日子沒見,兩位夫人可不能躲着咱們大家,自個湊一塊熱乎。”

“佟夫人說笑了,”燕景氏身份高薛氏兩頭,無需起身回禮,臉上挂着客套的笑,明顯是不想搭理。

寧誠伯老夫人今日也沒帶錢氏在身邊,端了茶自顧喝着,像是沒聽見薛氏的話。

讨了個沒趣,薛氏在心裏頭暗罵兩人氣量小,可再是不爽明面上也不敢露分毫:“看來是我擾了兩位夫人,”說着話便作樣轉身,“我這就走開。”

燕景氏回首看向親家老夫人:“我剛品了,這雨前龍井應是今年新進的。”

“聞着都神清氣爽,”老夫人在慶幸今日命婦們是被聚在香菱殿,沒去坤寧宮打擾。這吵吵鬧鬧的,別說懷着身子的皇後受不得,就她都覺頭殼疼。

沒人叫住她,幾十雙眼睛看着呢,薛氏醜得想找地洞鑽。

臨近午時,馮大海來了香菱殿,請命婦們移步羲和殿入席。而這時,兩輛金絲楠木馬車緩緩至西宮門外停下。

一老嬷嬷自頭一輛馬車下來,拿了繡凳擺在車門口。奉安國公府夫人林氏踩着繡凳下了馬車,雙目凝望着半路跟上就一直綴在後的那輛馬車,心知裏頭坐的是誰。

纖纖玉指伸出置于婆子手腕上,着金絲繡鞋的玉足踩着馬夫的背輕巧巧地落地。瞥見一抹深紫,濃密的眼睫微微一顫後慢慢擡起。多年不見,婦人清冷依舊,女子微抿着紅唇移步上前,深屈膝:“母親。”

林氏嗤鼻冷笑,撇過臉:“不敢當。”

年歲小時,她還僅是與那毒婦長得有六分相似。不想嫁去北地十餘載,寒風黃土不但沒削去她的倨傲,竟還養成了驕奢,現神也像足了她親娘。

“母親,”陳元音含淚哽聲道:“難道我遠嫁北地邊陲窮鄉還不夠嗎?”她自認對得起外祖和奉安國公府了,見林氏不言,擡手抹去淚,“既不想見我,父親又何必接我歸京?”

“呵,”林氏心情驀然晴好,轉身向宮門:“你父親可沒那本事接你回來,”擡步走向不遠處的轎子,時候也差不多了。

什麽意思?陳元音雙目微不可查地一縮,後立馬跟上。不是舅父接她歸來,那會是誰?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情緒,在走至轎旁時腳下突然一頓,忽的擡首看向宮門。

是皇帝。

林氏入了轎子,也不管駐足的陳元音。都到了這了,她想不進也不行。

放下轎簾,長出一口氣,林氏眼中閃動着淚光,她有點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太後見着陳元音時的神态。母女兩多像啊,總以為這世間的好都該她們的。

因為私欲,太後害了奉安國公府害得她痛苦一生,她卻不能報仇。好恨,真的恨之入骨。懷一耀時,她都準備好堕胎藥了,可弦郎跪着苦求。她不敢生,生了……生了萬一天塌了,都得死。

偏頭痛就是那時落下的。

轎子進了宮門,穿過長長的宮道直入內廷。

羲和殿,宗室、大臣們都已入席了,後宮妃嫔只餘五人。

淑妃一臉疲态,厚厚的妝容都掩不住眼下的青色,側首看向武靜侯府的坐席,恰巧撞上韓逾那死魚眼,扯了下嘴角撇過臉。他們應該已聽說皇上将兩個皇子給她養的事了,但願父親沒歡喜得昏了頭。

就那兩病歪歪的皇子,五六歲了還離不得乳母,能有什麽大出息?

經了兩天,她是認命了。皇上讓她養,那她就好好養,不求多能耐只望能全須全尾地長大。

日後若是在外雲游把銀子揮霍光了,她也有兩處索要銀子的地兒,不至于向侯府伸手。

韓逾不知道淑妃在想什麽,也不想知道。只要她安安分分的,他會依言為璐女謀個去處,免其老死庵堂。

儀仗停在羲和殿外,皇帝才下禦辇,擡眼就見兩頂小轎出現在道口,勾唇笑之,來得還真是時候。

魯寧扶着太後上前落于皇上半步,李安好動作慢了一些。

兩頂小轎在靠近,皇帝回頭遞出手向妻子,目光溫柔似水:“小心點。”

将手放入他的掌中,李安好望向停在不遠處的轎子。

皇帝幫她正了正九鳳釵,今日這場面本應戴鳳冠。只鳳冠沒一頂是輕的,壽宴要坐兩個時辰,他實在擔心,便免去了鳳冠以九鳳釵代之。

識出走在前的婦人,太後面上有些不好,她與林氏是兩看相厭,大哥會做得那麽絕,林氏肯定沒少吹風從中作梗。

看清來人,李安好瞪了一眼皇帝。

太後瞥向還在給皇後理鳳釵的皇帝,不禁冷哼一聲複又望向前方。奉安國公夫人真是好大的臉面,一國之母壽宴都敢拖到這時才至,還……蛾眉螓首,眉眼帶愁思,她……雙目慢慢大睜……

随着靠近,垂首走在林氏身後的人漸漸露出了全貌,太後面露驚色,半張着嘴,她……她怎麽回京了?一別十餘年,自己生的就算是化成灰她都能一眼認出。

不知何時,皇帝不再給皇後理鳳釵了,回過身凝視着陳元音,稍側首向左低語道:“你該狠狠心殺了她的。”

聞言,太後猛然扭頭看向皇帝,不敢置信道:“是你?”

皇帝彎唇笑之:“是朕什麽?”

“臣婦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林氏跪地叩首。這個場面,陳元音幻想過無數次,可真到面對時,她竟有些無措,見林氏俯身準備磕頭,略顯慌張地跟着跪下。

“奉安國公夫人不必多禮,”皇帝擡手示意她起身,目光落于陳元音身上:“這位便是你那嫡長女?”

林氏有意看向太後,其面上驚色還未盡數收斂,她斂目回道:“臣婦不敢當。”

“大嫂在說什麽呢?”太後牽強地笑着,走上前伸手欲要去握林氏置于腰間的手,不想林氏卻側首避過,向皇後屈膝行禮,“臣婦請皇後娘娘安,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李安好笑之:“奉安國公夫人客氣了。”皇上未喚奉安國公夫人為舅母,是認同了奉安國公府與太後已割裂嗎?

還跪在地上的陳元音,感到無比屈辱,她本該是靖文皇帝中宮嫡出,生來尊貴。卻因為生母的一時迷惘,成了齊國大将軍的奸生女。為了遮掩那醜陋為了奉安國公府,她遠離京城,嫁予邊陲一介白衣。

膝下石磚堅硬冰涼,心更寒,她打着冷顫好想質問那個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為什麽這一切要她來承受?眼眶紅了,卻不敢落淚。

太後想去拉起那孩子,可兩條腿卻似被釘住一般,就站在一丈之外怎麽都動不了。

“時候差不多了,”李安好适時地出聲:“朝臣們都等着呢。”

皇帝看了眼太後,見其身姿僵硬,知道自己這份壽禮是送到她心坎上了,目光下落:“夫家為何姓?”

陳元音久久才回過神皇帝是在問她,一滴淚打在地上,啞聲回道:“蘭。”

“你也別跪着了,”皇帝雙目清明,不會因一兩滴淚就認為蘭氏為柔弱女子。真柔弱,不會養兇悍的白鷹。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明後天應都是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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