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皇上駕到, 太後娘娘、皇後娘娘駕到……”

在座衆人起身跪迎:“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後娘娘、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皇帝走在前,太後則由魯寧攙扶着跟在後, 李安好稍落于太後。

三人坐到上位,對殿中情況是一目了然。奉安國公夫人林氏同陳元音跪在殿門口,只待皇帝言“平身”後,去往奉安國公府席面。

皇帝掃過賢親王府下方的空席面, 扭頭看了一眼左手邊的太後, 見其神色已歸于常不禁勾唇, 這才只是開始,回首望向殿中沉聲說道:“平身。”

“謝皇上、太後、皇後,”衆人起身回席,這時除了陳一耀和闫冬銘夫婦,無人注意到殿門口的二人。

奉安國公府乃是開國三大勳貴之一,席位緊挨着幾個王爺。林氏微颔首,款步穿過殿中走向自家的席面。陳一耀起身相迎, 見娘親無什異樣,目光落于其後, 神情冷漠不見絲毫親人久別相聚的歡喜。

奉安國公夫人缺席, 在場各家先前都有留意到,只國公府與太後的關系愈發惡劣,外人也不好多問。

“那個是誰呀?”

“怎麽沒見過,看着……咝有點像?”

“應是奉安國公那位外嫁予老國公部下的嫡長女, 可憐見的, 一超品國公嫡長女竟因那部下于老國公有恩便下嫁至邊陲苦寒之地。”

“我說怎麽那麽像太後娘娘?”

竊竊私語不絕耳,陳元音幾乎是用盡全力才挺直着背,她是不是該慶幸京城裏還有人記得她?

林氏落座, 太後就等不及地發聲:“開宴吧。”

皇帝淺笑:“聽母後的。”

在宮人擺宴的間隙,代齊國将軍府出席壽宴的楊朗一直低垂着首,分別置于兩膝上的雙手早已緊握成拳。大哥怎麽能容她回京,他這一點消息都沒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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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嘉公主兩眼盯着陳元音,皺着眉頭在努力回憶先帝皇六子的樣貌,時間過去太久了,樣子模模糊糊的,她有些氣惱。

坐在下手的驸馬程牧之,用手肘輕輕拐了下愛妻:“別盯着了。”

夫妻二十餘年了,他一眼可辨公主在想什麽,順着她的視線望去。皇六子總共就活了不到六年,她那時也沒多大能想起什麽才怪。

“你懂個屁,”柔嘉公主轉過頭被嘴杵到他耳邊:“本宮是在比較兩個……哎不說了,”煩躁地一把推開他,皇家的事,程家還是少摻和為妙。

她一出嫁幾十年的公主管那麽多幹什麽?一窩兒子已經夠她忙的了。

壽宴菜品雖精致可口,但并不稀罕。太後悶頭吃着如同爵蠟,想擡頭又怕讓人瞧出什麽。因着她情緒不高,這場壽宴的氣氛也不甚熱鬧,終是草草結束,連晚宴都沒提。

林氏與鎮國公世子夫人岳氏熱絡地聊着,唐五離家已經八個月了,再有一個月餘就是陳元若的生産之期,兩國公府都盯着。

“接生嬷嬷是宮裏退下的,我生那三個皮猴都是她守着,”最近岳氏是沒事就往霧影苑跑,實在是不親眼看着難能放心。

五弟在外頭為國公府拼着命,若五弟妹和孩子有個什麽不好,她也沒臉活下去。

“九兒有你這樣周到的長嫂是她的福氣,”林氏拉着岳氏的手,緊緊握着。不用言語,岳氏能感受到她的感激,莞爾笑之:“我能修來九娘這樣的妯娌,也是福氣。”

陳元音落在後,雙目看着地,聽着兩人敘話。怪不得那人要回京,原是兩國公府結親了,皇上竟會允?

眼瞧着就要出內宮了,林氏又說起陳一耀的婚事:“再過兩日便要請期,還……”

“奉安國公夫人,”範德江追來。

唱報的聲音聽多了,林氏與岳氏不用回頭就辨出來人,對視一眼後駐足回身望去。禦前的人怎麽來了?

宮道上還有旁人家女眷,紛紛放慢腳步留意着。

進到兩丈內,範德江就拱起手:“近來太後身子欠佳,皇上甚是擔憂,今兒見蘭夫人與太後極為親厚,故想留其陪侍太後左右。”

陳元音心一沉,眼眶紅了,看向那個她叫了三十餘年的母親。

她還以為皇上會繼續忍耐些時日,林氏笑了:“公公請便吧。”

“母親,”淚挂在下眼睑,左手緊摳着右手,長長的指甲陷入手背漸漸彎曲斷裂,不是早就見識過她的冷漠嗎,所以還在期待什麽?陳元音清楚今日被留下,此生就再出不得宮門。

身為鎮國公府的當家媳婦,岳氏曉得一些內情,面上挂着溫婉的笑,眼神卻淡漠得很。

林氏對陳元音的眼淚視若無睹,扭頭招呼岳氏:“我們走吧。”

“好”

陳元音跟上兩步,卻再邁不出第三步。範德江攔着她,肅着臉說道:“蘭陳氏,請吧。”皇上派龍衛大老遠地把她接回京,可不是讓她到宮裏繞一圈就離開的。

看着那兩人漸行漸遠,陳元音心死了。她不該在見到舅父親筆信後,未留一言就回京了。

她生于京城長于京城,一離十餘載,她太想念京城裏的一切了,太怕錯過了機會到死都是埋葬在黃土坡上。

“你該狠狠心殺了她的,你該狠狠心……”

皇帝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太後耳邊回蕩,站在慈寧宮大殿檐下,仰首望天,今日晴好萬裏無雲。她在等人,見着範德江領着女子進入慈寧宮,并不覺意外。

皇帝都費盡心思将人從北地接回來了,還能讓她飛走?

一路來,淚已被吹幹。陳元音木愣愣地穿過庭院,筆直地走向檐下人,停在石階下深蹲行禮,張張合合着嘴,遲遲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顫着唇喚道:“姑母。”

太後看向範德江,範德江很識相,拱手後躬身退出慈寧宮。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好嗎?陳元音以為這貴主不會在乎,站起身擡首回視,一滴清淚滾落,凄然笑之:“你不都知道嗎?”她不讓蘭浪英碰,嫌他低賤肮髒。蘭浪英懼于楊嵊,不敢強迫她,就在外盡情地養女人,孩子都有十好幾個。

“你回京……”

太後能瞧出她眼裏的譏諷,心揪得緊緊的,嗓子眼發堵,舔了舔唇抽了一口氣接着問道:“你回京他知道嗎?”

陳元音斂下眼睫:“我想告訴他的,信都寫好了又被我撕了,”她活了三十三年,走的每一步都是旁人安排好的,“我也想随心一回。”

太後想斥責,可脫口的話卻極為無力:“胡鬧,”淚洶湧而出,緩緩展開雙臂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哽聲道,“現在我們母女都成籠中雀了,”嘴張開又合上,緊緊抿着,問自己後悔嗎?

她不承認她,陳元音絕不上前。

太後看着這個相貌神韻都像極了自己的女兒,抽噎一聲後終還是認了:“過來讓娘抱抱。”

鳳辇停在慈寧宮外,李安好知道陳元音在裏頭,擡手阻住宮人唱報。跨入宮門,目光穿過庭院見那二人緊緊相擁,不禁挑眉。

“娘……”

娘?李安好瞳孔外擴,突然間什麽都明白了。奉安老國公在太後失子那年将太後除族、奉安國公夫人眼底掩不住的恨意與冷情,還有……還有陳元音為何會站在這裏,原一切都是源于“偷龍轉鳳”。

奉安國公陳弦嫡長女在宮裏出生,與先帝皇六子同天生辰,這在京裏并不是什麽不可言的秘密。

察覺皇後到來,太後慢慢擡起頭,看向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怨毒,放開了女兒。

李安好并不在意,激蕩的心緒迅速歸于平靜,打量起陳元音。

在羲和殿外見着這位的第一眼,她就覺其是被捧在掌心裏的明珠,外露出的奢華非京中一般大婦可比。

北地邊陲之地!天高皇帝遠。

據小雀兒說陳元音無子無女,所嫁夫婿連納妾都不敢。奉安老國公是鎮守過鷹門山,但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所謂人走茶涼,那誰在護着陳元音?

答案呼之欲出。

陳元音與楊嵊?李安好在宗廟見過先帝畫像,細細比對。這陳元音像足了太後,還真難辨。

沉澱了情緒,陳元音抽了帕子擦幹淨臉,快步向宮門,深蹲行禮:“民婦請皇後娘娘安,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看不出什麽,李安好也就不再盯着了:“起來吧,”見太後站着不動仍冷冷地凝視着她,淡而一笑複又望向兩丈外的陳元音,“皇上說要留你在慈寧宮陪侍,本宮過來問問缺什麽?”

陳元音毫不掩飾羨慕之意:“皇上與皇後娘娘鹣鲽情深,已傳至宮外。民婦進京這一路聽了不少美談,多說皇上是宣明宗,一生獨愛一人。”

“你逾越了,”李安好斂目:“皇上就是皇上,不是宣明宗,而本宮也非文珍皇後唐玉婉。”攻心,這還是個厲害角色。

陳元音欲跪,不料這時太後出聲攔住:“皇後這威風耍得還真是六親不認。”她不是都聽到了嗎?

莞爾笑之,李安好眼神越過半蹲着不想跪的陳元音,回視太後:“你若是敢下懿旨昭告天下認了她,本宮倒可以禮讓蘭氏三分。”

史上,宣明宗政績不顯,頂天了是個守成之君,一生唯一可被後世流傳的便是鐘情于其表妹唐玉婉。為了唐玉婉,宣明宗破了宣朝“中宮在無皇貴妃”的例。

在唐玉婉生子後,其更是不惜廢後,立唐玉婉未滿周歲的兒子為東宮。那東宮便是宣朝的亡國之君——宣成帝。

一生一世一雙人,是宣明宗給唐玉婉的承諾。可她不屑,人有所求有所不求,她想要的……手覆上肚子,皇上的話還在耳邊。

咱們的兒子一定會成為千古名君。

今日太後心情本就起伏不定,又被這麽一激氣怒道:“你以為哀家不敢?”

“你不敢,”李安好一眼不眨地盯着太後的面,注視其神色變換,說着似是而非的話:“陳元音為什麽會遠嫁邊陲凡夫,真的是因為替老國公還恩嗎?陳氏旁支多的是姑娘,為何一定要她?”

太後踉跄地後退半步:“你……你知道什麽?”

李安好也是有心試探,冷冷瞥了一眼驚愣着的陳元音:“她命好,長得像您,”看着太後露了驚悚,輕哂一笑便轉身離開。

乾正殿,皇帝坐在龍椅上,面無表情地俯視着跪伏在地的勇毅侯:“楊家不找上門,你是不是準備把這事帶進棺材裏?”

他養的都是群什麽廢物?若勇毅侯早将此事上禀,他也不至于去年才發現齊國将軍府存異。

勇毅侯頭皮都在冒冷汗:“臣沒有證據。”

燕茂霖給他前前後後捋了兩回,說皇上留他有大用,不會罪罰勇毅侯府。他才敢上折求見皇上,坦白當年事。

皇帝緊鎖眉頭深吸氣,就是有這麽群愚人在朝,他才勞累到短命:“你回府好好回憶當年事,将整個經過巨無遺漏地描述出。待時機成熟,朕要你揭楊嵊通敵之事。”

“證據……”

“到時朕會給你,”皇帝擺手:“你退下,”他現在一點都不想對着這張老臉。

被人背後捅了一刀,前程斷絕,竟還幫人死死捂着。勇毅侯也就勝在有個骁勇善戰的好爹,不然早讓人賣到寒窯裏挖礦了。

端了茶灌了兩口,皇帝心頭的火消退了些微,起身離龍椅:“擺駕坤寧宮。”

從宮裏出來,賢親王并沒有直接回自己府裏,而是令侍衛拐道去與賢親王府相隔三條街的榮親王府。今日太後壽辰,榮親王府竟無一人出席,這讓賢親王看不透了。

老九已經很久沒在外露面。

榮親王府前院紫英堂,管家來報,賢親王到訪。

坐在書案後太師椅上的榮親王,兇狠的虎目盡是慈愛,拿着小人書正在給坐于書案上的兩個小孫子講《砸缸》的故事。

聽說老七來了,示意守在一旁的乳母将兩個小孫子抱去後院。吩咐管家放人進府,垂首繼續翻看小人書。

走進紫英堂書房,賢親王差點沒認出榮親王,不客氣地來到對面坐下,打量起人。

榮親王擡眼望向老七:“還沒死呢?”

“你是在說你自己嗎?”因着年歲相差無多,賢親王與榮親王在未出宮建府時,走得尤其近。只後來入了朝堂就沒那麽純粹了,日漸疏離。

“本王是在說你,”榮親王将手裏的小人書丢在書案上。

“嘁,”賢親王笑之:“本王很好。”

“你不好,”榮親王板着臉:“我養在緬川的私兵已全被皇上收走,并入了南千門大營。”

笑意凝凍,賢親王心怦怦跳動着,腮邊的髯須擋不住皮.肉的抽搐,微微眯起雙目:“你認輸了?”

榮親王扯起嘴角:“不是認輸,是看不到活路我投誠了,”放下了心寬了,兩眼也跟着變得清明,“識時務者為俊傑,”望進令他羨慕的那雙鳳目中。

“老七,你我都一樣,拖家帶口。所以必須要權衡清楚,別被一己私欲蒙蔽了心智,推子孫後代上午門外的斷頭臺。”

賢親王心中大震,是什麽讓老九說出這番話?

多年執念,榮親王不以為自己短短幾句話就能絕了他的念頭:“看看淩庸墨是怎麽對恪王的?徐氏一頓膳絕了恪王的嗣,你不會也想要這結局吧?”

“老九,”賢親王沉目:“我要聽的不是這個。”

還是那麽精!榮親王長嘆一聲:“去年八月,楊嵊無诏歸京,你知道嗎?”

楊嵊?賢親王緊斂雙目。

“皇帝知道,就連鎮國公去齊國将軍府都是皇帝屬意的,所以……還要鬥嗎?”榮親王後仰,倚靠着太師椅背。

呆坐足有半盞茶的工夫,賢親王眼中黯然,手撐着書案起身,扯起嘴角自諷道:“費盡心思吃進去,現還得吐出來,瞎忙活一場。”

“明白就好,”榮親王半阖着眼:“銀子填了,你我這樣的身份只要不造反,翻出多大的罪也至多是降爵。皇帝照樣得好吃好喝地養着宗室,”話頭一轉,變了調,“可若是被楊家鑽了空子,淩庸墨頂得住還成。頂不住……”

那結果不用言明,賢親王也知道。

以前還以為西北動了,他就有機會。現在看來卻是太天真,單從淩庸墨能知楊嵊無诏歸京之事,便可斷其之能遠勝楊嵊。

送走了老七,榮親王拉開了書案右手邊的屜子,從中取出那本被翻舊了的《聖言》,打開到中頁,上面記錄着他在緬川銀礦的位置。

既然都投誠了,那也不在乎這點了,反正他不能再開采。

皇帝到坤寧宮時,皇後正在用魚湯,瞥見一抹明黃,抽了帕子摁了摁嘴角起身迎上去:“您來怎麽不讓範公公唱報一聲?”屈膝行禮。

“你現有身子多瞌睡,朕也怕擾了你歇息,”拉着人來到桌邊坐下,皇帝也不嫌棄拿着皇後剛用過的調羹,舀了碗裏的湯嘗了一口,點了點頭示意寶鵲:“給朕也來一碗。”

“是,”寶鵲将小陶罐裏剩下的湯全倒進了碗裏,送至皇上面前。

天乙按規矩上前查檢。

“臣妾剛去慈寧宮看過了,”想到最後的那番試探,李安好凝眉不知該不該講。

“怎麽了,”皇帝擡手撫平她蹙起的眉頭。

李安好看向皇帝:“你有沒有覺得陳氏元音遠嫁……”

“你是懷疑她中宮嫡出的身份?”皇帝接了天乙奉上的調羹。

原來皇上也生疑了,李安好沒了顧慮:“您見到陳元音什麽感覺?”

喝了一口湯,皇帝享受得眯起雙目:“像花房裏精心養着的蘭花。”

“楊嵊護得她很周全,”李安好用帕幫皇上擦拭嘴角:“北地離京城那麽遠,即便是公主無子無女,活得也不會比她再好了,況且其身份還未明。”

皇帝接話:“親生女,又能牽制太後,自是要多護着些,”舀了一顆魚丸送進妻子嘴裏,“你別再去慈寧宮了,龍衛已經接管。從今天起,那裏連蚊蠅都不得進出。”

李安好嘴裏有魚丸,只得先點頭應承。

就在燕茂霖想着怎麽逼賢親王填缺口時,賢親王竟一次往戶部補了二十萬兩金票。将消息上禀至禦前,皇帝聽聞後,伸手拿了擱在一旁的折子。

這本折子是榮親王今日上呈的,一座開采了不到四分之一的銀礦,他倒是乖覺。

天乙笑得陰恻恻的:“這趟榮親王府,賢親王可沒白跑。”

“确實沒白跑,”皇帝已經在心裏算計起怎麽用這二十萬兩金票了。首先春收快要結束了,正是買糧時。陳一耀和唐逸幽扮作南蠻商人,讓海韻樓配合,帶五萬兩金票去南蠻集軍饷。海韻樓那存五萬兩以備不時之需。

還要加固牡江兩岸的堤壩,買馬匹等等……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的支持!!!明天早上八.九點還有一更,明天晚上還有一更。腰實在受不住,只能分時間段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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