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星期一早上九點多鐘,王莙正準備上一個實驗,突然聽到手機響,她以為是兒子從中國打來的,急忙拿起電話,但一看號碼,是本地的,從來沒見過的一個號碼。

她狐疑地“Hello(喂)”了一聲,對方說:“June(瓊),是我,Kevin(凱文)。”

她愣了,不知道是不是誰在搞惡作劇。

她問:“哪……哪個Kevin?”

“就是給你做地板的Kevin啊。”

她又一愣,終于相信真的是他:“哦,是你,怎麽了?”

“你給的鑰匙打不開門呀。”

“是嗎?這是原房主留給我的兩把鑰匙,我——只用過我那把,沒試過你那把呢。”

“怎麽辦呢?”

“我馬上過來,你在那裏等等可以嗎?”

“當然可以,你開車小心。”

她跟實驗室的同事打了個招呼,說有急事要回家一趟,就跑到停車場,取了自己的車,往新房子的方向開去。

一路上,她都有種莫名的興奮,是Kevin給她做地板,不是施老板,真是太好了!

為什麽是Kevin做地板就很好,她沒功夫多想,也不敢多想。

到了新家門前,她停了車,剛熄火,他已經迎上來,幫她開了車門,把那把鑰匙遞給她:“你試試看打不打得開,我是打不開的。”

“你都打不開,那我更打不開了。”

“你從來都沒試過這把鑰匙?”

“沒有。”

“你每次開門都剛好用那把打得開的?”

“兩把顏色不一樣,我就随手選了那把顏色深的。”

“哇,那你是神手呢!”

說着話,兩人已經來到大門邊,她用他那把鑰匙試了一下,真打不開,左掏右掏都不行。如果不是原房主給錯了鑰匙,就是原房主臨時配的鑰匙,但沒配好。

他開玩笑地說:“好啊,你欺負我,把好的留給自己,把壞的分給我。”

“呵呵,我把鑰匙給施老板的時候,都不知道是你來幫我做地板呢。”

“你以為是誰給你做地板?”

“施老板呀。”

“他像個做地板的樣子嗎?”

“那他像什麽樣子呢?”

“他是包工頭嘛,只負責聯系業務買材料的,具體的活路都是我們這些人做。”

哇,這個安排太好了!

其實她并不知道他做地板的手藝如何,但這個似乎已經不再重要。她開玩笑說:“但是你也不像做地板的樣子啊!”

“那我像幹什麽的?”

她趁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煞有介事地說:“你像個彈吉他的。”

“呵呵,你神眼啊?”

“你真是彈吉他的?”

他随手做了個搖滾樂手彈吉他的誇張動作,嘴裏模仿電吉他聲音“邦邦邦邦”,還把頭發甩得四處亂飛。

她被他逗樂了,哈哈大笑起來,笑了一會兒,她才用自己那把鑰匙打開門,兩人走進屋子裏。

他指着那堆地板材料說:“這個還得放幾天才能開始鋪,我今天是來揭舊地毯的。你這幾天抓緊時間刷牆,不然的話,我把地板鋪好了你再刷牆,那就麻煩了。”

“好的,樓上有一間已經刷好了,你可以從那間開始鋪地板。”

“行。”他看着她,問,“鑰匙怎麽辦?”

“我去配一把吧。”

“行。先配一把用着,等你搬過來再換鎖,最好安個security system(安全系統)。”

“是在這麽想呢。”

她走到房子外面,準備去配鑰匙,他也跟了上來:“你把門鎖了,我們去Home Depot(家得寶)配鑰匙吧。”

“你也去?”

“我跟你去拿鑰匙啊。”

“哦,我以為配好後再給你送來呢。”

“那你不得又跑一趟?”

“但你跟我去不是太麻煩你了?”

“沒事。”

兩人一前一後開着車,來到“家得寶”,配了鑰匙。

她把新配的那把留給自己,把好用的那把給了他:“你用這把,怕萬一新配的鑰匙又打不開門,那就麻煩了。”

“還是你用這把吧,你拿着新配的鑰匙,萬一打不開,不更麻煩?”

“我可以再來配呀。”

“你把原件都給我了,拿什麽配?”

她笑起來:“我腦子糊塗了。那你拿着新配的鑰匙,萬一打不開怎麽辦?”

“不會的,Home Depot(家得寶)配的鑰匙應該沒問題。”

“那我的原房主配的那把怎麽打不開門呢?還是你把兩把鑰匙都拿去,萬一新鑰匙打不開門,你可以讓他們修改一下。我下班之後再去新房子那邊拿鑰匙,反正我晚上要去那邊刷牆的。”

“也行,你什麽時候下班?”

她怕太晚了他等不及,特意說早點:“四點半,我五點可以到你那裏。”

“行,你下班過來拿鑰匙吧。”

她回到實驗室,馬上安排實驗的事,争取能在五點左右趕到新房子那邊去。

她一上午都輕飄飄的,不知道在高興什麽,結果吃午飯都忘了避開她最煩的人,一屁股坐下才意識到田彬在場,還加上另外兩個華人女同事,一個姓張,一個姓魏。

很明顯,那幾個人剛才正在議論她。她的突然到來,讓那幾個人都有點尴尬。

田彬最先恢複鎮定:“王老師,我剛才正在和張老師魏老師說你的事呢。”

她開玩笑說:“真的?那我趕緊到別處去,讓你們接着說。”

“別走,別走,我們又沒說你壞話,是在講你們家大王老師出手很大方,一送就是一千多的名牌包,是不是啊,張老師魏老師?”

那兩個都說“是,是”。

張老師其實從來沒當過老師,以前在國內是當醫生的,現在在丈夫的實驗室做research associate(副研究人員),是有名的賢妻良母,家務活全包,連丈夫的襪子都要一對對卷在一起,不然丈夫就會一樣穿一只。張老師雖然才五十多歲,但看上去像年過花甲了一樣,一臉的老人斑,下眼袋比眼睛還大,跟丈夫站一起,就像母子倆。

張老師說:“我是不會讓我們嚴大夫給我買那麽貴的包的。包嘛,能裝東西就行,幹嘛花那麽多錢買名牌包?”

嚴大夫就是張老師的丈夫,在國內是搞醫學研究的,到美國來讀了博士,現在當上了PI(科研項目領頭人),但張老師仍然稱丈夫為“嚴大夫”。

田彬說:“張老師最賢惠了……”

魏老師在國內真是做老師的,教中專,因為有個弟弟在A所幹得不錯,魏老師兩口子都提前退休,到美國來發展,丈夫在A所打雜,每天推着個小車收取各實驗室要清洗的瓶瓶罐罐,送到清洗房洗幹淨了又用小推車送回各實驗室。

魏老師比丈夫混得好,在一個實驗室做technician(技術員)。

聽田彬說到名牌包,魏老師就說:“小王,你明天背來我們看看,我國內的親戚也要我幫她買個名牌包,我都不認識呢,怎麽買?”

她說:“名牌包也有好多個牌子啊,你親戚叫你幫她買哪個牌子的?”

田彬說:“就是‘巴黎世家’的機車包。剛才就是魏老師說起她親戚買包的事,我們才說到你頭上去的……”

魏老師催促說:“小王記得明天帶來我看看哈,我好知道買什麽樣的包。”

她想了個解決辦法:“這樣吧,我待會上網搜一下,找幾張機車包的照片給你發過去,你就知道機車包什麽樣子了。”

“要是在網上搜,那我不會自己搜?我就是想看看實物,摸摸皮子好不好。”

“要不我哪天陪你去買?”

田彬說:“王老師她舍不得背那個包……”

張老師說:“如果是我,就把那個包退了,買個便宜點的,像我背的包,都是三塊五塊一個的,就沒什麽舍得舍不得的。”

她靈機一動,裝作機密地說:“不瞞你們說,我已經把那個包退了。”

田彬大吃一驚:“真的?那可是大王老師送給你的禮物呀!”

“送那麽貴的禮物幹嘛?叫他不買不買,他不聽……”

幾個女人表情很複雜。

她在心裏暗罵王世偉,不知道給哪個臭女人買的包,害我在這裏絞盡腦汁編謊話。

四點多鐘,她就溜了,開着車來到新房子,看見Kevin的白色皮卡還在門前,頓感神清氣爽,中午因為機車包怄的一肚子氣煙消雲散。

她用遙控打開車庫門,把車開進車庫,然後進到屋子裏,到處找Kevin,發現地毯全都揭掉了,地上收拾得幹幹淨淨。

她到處找了一遍,都沒看到他,轉到門廳那裏,才看見他躺在地上睡覺,身下墊着一塊地毯,從顏色看,應該是從揭下的舊地毯上割下來的一塊。

她不知道該不該叫醒他,但他自己醒來了,坐了起來,仰着頭問:“你下班了?”

“嗯。你活幹完了?”

“早幹完了。”

“是嗎?就一直在這裏等?”

“不是,先跑了兩趟垃圾場,把揭下來的舊地毯什麽的扔了。”

“然後又跑回這裏來等我?”

“是啊。”

“對不起,我上午真是傻了,我有車庫遙控啊,根本不用大門鑰匙就可以進來的。結果害你等了這麽久,沒耽誤你工作吧?”

“我的工作就是給你做地板。”他站起來,從牛仔褲兜裏摸出一把鑰匙,“給,鑰匙。”

她很過意不去:“耽擱你這麽久,我請你吃頓飯吧。”

“你吃晚飯了嗎?”

“沒有。”她的确沒吃晚飯,但因為晚上要刷牆,她從家裏帶了一些剩飯剩菜,裝在一個飯盒裏,剛放到冰箱裏,不知道他看見沒有。

他可能沒看見,提議說:“那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吧,你晚上不是還要刷牆嗎?”

“是啊,我反正是要出去吃飯的,不如就一起吃吧。”

“去哪兒吃?”

她想了想,說:“我對這塊不熟悉,你選吧。”

“北面有家中國buffet(自助餐)店,你吃buffet嗎?”

“吃。”

“那我們就吃那家吧。”

“行。”

“就開我的車吧,你車已經停在車庫裏了,倒出來麻煩,而且你對這塊不熟,別跟車跟丢了。”

她車上有GPS(衛星定位導航系統),但她沒提,很路盲地說:“好啊,我晚上找路最不行了,就開你的車,不過吃完飯又得麻煩你送我回來。”

“沒事,幾步路。”

兩人來到白色皮卡前,他替她拉開車門,她一看,哇,好高的座位,只好抱着座位狼狽地往上爬。

他指指車窗那裏:“這裏有個拉手。”

她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個拉手,于是伸手拉住,終于爬上車去。

他轉到另一邊,坐進車裏,把她那邊的安全帶拉出來一段,遞給她:“來,系上安全帶。”

她把安全帶拽了拽,拉到座位的另一邊插好。他發動了車,很利索地把車倒出門前的空地,向小區的北門開去。

她第一次坐這麽高的車,感覺八面威風,視野開闊極了,看兩邊的小車,真有一種居高臨下的驕傲。她偷偷看了看他,一只手在開車,很潇灑。

他車上放着音樂,她聽了聽,覺得是薩克斯演奏的樂曲,從風格來看,很像是Kenny G(肯尼基,美國著名薩克斯演奏家),她沒想到他也喜歡薩克斯,心裏又多一份觸動。

但過了一會,有個男聲唱起歌來,她聽不太懂,只知道是粵語,聲線很熟悉,好像是劉德華。

她好奇地問:“這是劉德華吧?”

“是。”

“剛開始我聽到那音樂,還以為是Kenny G演奏的薩克斯呢。”

他轉過頭看着她,抿嘴一笑:“你不光神手,還神耳呢。”

“怎麽了?”

“那就是Kenny G演奏的薩克斯啊!”

“是嗎?可後面怎麽是劉德華在唱歌呢?”

“是他們合作的嘛。”

她不相信:“Kenny G和劉德華合作?”

“是啊,曲子是Kenny G和另一個人合寫的,伴奏也是他,演唱是劉德華。”

“真的?這我還沒聽說過呢。”她見他一直轉頭望着她,提醒說,“前面紅燈。”

他轉過去,向着前方:“你,很喜歡薩克斯啊?”

“不是我,是我兒子,他上學期剛開始學薩克斯,迷得不得了,下載了很多Kenny G的曲子,成天逼着我聽。”

“他老師是誰呀?”

“他老師?哦,你是說教他薩克斯的老師?我沒給他請私人老師,就是學校band(管樂隊)的老師在教……”

“那學不到多少東西,一個老師教那麽多人,還那麽多種樂器,肯定是淺嘗即止那種。”

“那我下學期得給他請個私人老師才行。”

王莙只覺得這曲子很好聽,但不太明白劉德華在唱什麽。她覺得Kevin(凱文)應該是廣東那邊的人,因為他跟施老板講粵語,又這麽愛聽粵語歌,于是問道:“這什麽歌呀?”

“你是我的女人。”

她一愣,又問:“我是問歌的名字。”

“你是我的女人。”

“這就是歌的名字?”

“是啊。”

“唱的是什麽?”

他沒回答,但等到劉德華從頭唱起的時候,他逐字逐句翻譯成國語給她聽:

六月六日沒有風的淩晨

街裏途人紛紛

木讷站在漸褪色的人群

聽不到情人的聲音

怪當天的我是魔鬼的化身

狠狠去碎盡了你的心

莫奈我默認緣分

明白和你不可變真

讓兩心拖拉于一生

留住一吻于心

換過方式愛着我的女人

從未最相稱是恨

未會敢抱着情人

來深深地再一吻

十月六日是你的生辰

給你遙遙一吻

Oh baby

淡淡味道在你家中無人

知道你仍然單身

這一位希冀着故事的女人

多心軟也後悔這麽狠

原諒我自覓遺憾

其實和你不可以分

為你的多擔心多緊

門外再一吻芳心

換個方式愛着我的女人

原是最相稱極合稱

願再可抱着情人

來深深的再一吻

無人肯将心愛讓

讓別人深深去熱吻

無盡往後下沉

男人不懂得去分

誰人可一世接近

才無形遺害女人

留住你一吻于心

換過方式愛着我的女人

從未最相稱是恨

未會敢抱着情人

情深的一吻

Woo,錯了錯了愛人

抹去了你的傷痕

能回來陪伴這生

愛你會到永恒

盼每個你的生辰

可抱着情人

來深深的再一吻

她覺得這首歌好像是一個男人的忏悔,當初認為兩人之間無緣,就自動退出了,傷透了女友的心,但現在認識到兩人其實是絕配,于是回頭來找女友,發現她還是單身。

歌唱完了,車也來到餐館前面的停車場,但都停滿了,他轉來轉去找停車位,她向他求證:“這歌是不是一個男人的忏悔?”

“是。”

“是你……生活的寫照?”

“呵呵,你神手,神耳,還神算,太神了!”

她有點失落。

他終于找到車位,停了車,下去了,她還在左掰右掰她那邊的門,不知道怎麽打開。他轉到她那邊,替她打開車門。

她自嘲地說:“太老土了,沒坐過這種大車,到處都摸不到門。”

他看着她,抿嘴笑。

她發現他特別愛這樣抿着嘴笑,兩片嘴唇是抿着的,但向兩邊伸開,嘴角有點向上翹,看上去有點得意,有點害羞,有點調侃,有點挑逗。她看到他這樣笑,就覺得自己變小了,小到可以在他面前撒嬌耍賴的地步。

但她想起《你是我的女人》,又變回奔四孩他媽,告誡自己說:人家那是招牌微笑,不是特別對你的,人家特別的微笑已經給了那個“十月六日是你的生辰”的女人。

他指指餐館的方向:“在那邊,我們停得好遠。”

“說明這家餐館生意好。”

“不一定,是旁邊那家副食店生意好。”

兩人邊說話邊往餐館走,到了餐館門邊,他為她拉開門,讓她先進,然後他也跟進來。

一個穿白衣黑褲的年輕女孩子走過來,很注意地看了看他,問:“幾位?”

“兩位。”

帶位小姐把他們帶到一個火車座前,他倆面對面坐下,小姐問了他們喝什麽飲料,就示意他們現在可以去拿食物。

兩人在同一個地方拿了盤子,但取食物的時候,就走散了。

她經常自嘲最不适合吃自助餐了,因為她不吃蝦蟹,不吃三文魚,不吃帶生魚的壽司,專愛吃那些又飽肚子又便宜的東西,比如春卷啊,粽子啊,包子餃子之類。

此刻她又裝了一盤這種食物,端回到自己座位前,看見他已經先回來了,盤子裏只有幾個很漂亮的壽司,幾只蝦和一塊三文魚,頓覺自己村俗粗魯。

火車座的椅背很高,擋住了視線,使她根本看不見別的座位上的人,加上還有一面靠牆,顯得像個獨立的小單間,除了望着對面的人,就只能低頭看盤子。

他搶占了先機,一直望着對面的她,而她就沒地方可望了,只好低頭看着盤子,越發顯得像個餓死了沒埋的饑漢,一門心思在那裏吃喝。

他吃得很少,也很慢,她雖然沒看他,但她能看見他的盤子,吃了好一會兒了,還沒吃完,而她的一盤已經吃光了,又不好意思去拿,只好坐那裏轉着自己的杯子。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擡頭總會跟他的目光相遇,一相遇她總是慌忙低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

她低着頭,問:“你怎麽吃這麽少?”

他笑了一下,說:“我剛吃過午飯。”

她驚訝地擡起頭:“是嗎?什麽時候?”

“倒完垃圾後。”

她估計那得有三四點鐘了,于是問:“那你怎麽不早說呢?”

“早說幹嘛?早說了你就不請我吃飯了。”

她一笑:“請還是要請的,但可以晚點來吃嘛。”

“晚點來不把你餓壞了?”

她心頭一熱,開玩笑說:“那我們不應該吃buffet(自助餐)的,buffet又不能帶走,你不多吃點,怎麽夠本呢?”

“夠本,我早就把今天的本吃回來了。”

“是嗎?”

“是啊,因為我每次吃buffet都是吃到扶牆進扶牆出的地步的嘛。”

“為什麽扶牆進?”

“餓得不行了嘛,只好扶牆進。”

“那你進來後不吃?”

“吃啊,怎麽會不吃呢?”

“那你怎麽還會扶牆出呢?”

“吃太多了,撐得走不穩路了,只好扶牆出。”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趕快捂住嘴,壓低嗓子,吃吃地笑。

他饒有興趣地看她笑,又把她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他吃那麽少,她也不好意思多吃,尤其是在他的注視之下。

他看出來了,跑去拿了一盤水果來:“慢慢吃,我陪你。多吃點,吃飽,你待會還要刷牆的,可別餓暈了從梯子上摔下來。你看別人,都是一裝一大盤……”

她環顧一下四周,發現都是些大胖子,面前是堆得老高的一盤盤食物,不由得感嘆說:“那麽胖了還吃那麽多!咱們吃不過老美和老墨……”

“嗯,這些食物本來就是為他們做的,不是正宗的中國口味。我知道幾家中國餐館,味道比這正宗多了。”

“是嗎?餐館叫什麽名字?”

他說了幾個餐館名,她一個也沒去過:“我怎麽不知道這些餐館?”

“離你家有點遠,在我住的那塊。”

“你住在哪裏?”

他說了個地名,的确很遠,已經不在她那個市了。

她說:“這麽遠啊?那你怎麽會接我們這邊的活呢?”

“現在生意不好麽,哪裏的活都接。”

“生意好的時候不接我們這邊的活?”

“近處的活都忙不過來呢。”

她脫口說:“那我得感謝生意不好了,不然你就不會給我做地板了。”

“是啊。緣分哈?”

她臉一紅,裝作大咧咧地說:“這要不是緣分,啥是?”

他又抿嘴望着她笑,好像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似的,吓得她不敢說話了。

按照自助餐館的老規矩,客人開始吃水果甜點,女招待就把賬單和fortune cookie(簽語餅)送來了。她連忙把那個放着賬單的小黑本子抓到自己面前,想來付款。

但他制止了她:“還早呢,我歇口氣可還可以吃好多盤,先別付。”

她只好先別付。

兩個人各自掰開自己那個簽語餅,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簽語條,只見上面寫着“You are going to travel far(你将出遠門)”。

她搖晃着手裏的簽語條,說:“還挺準的呢,說我将要出遠門。”

“你要出遠門?”

“是啊,我暑假快完的時候會去中國接我兒子。”

“你經常回去嗎?”

“隔一兩年回去一次。”

“可能你簽證很方便。”

“我有綠卡,兩邊都不用簽證。”

他羨慕地說:“哇,太爽了!”

“你呢?你多久回去一次?”

他有點黯然:“很久沒回去過了。”

她表示理解:“你太忙了。”

“如果方便的話……你這次回國可不可以幫我帶點東西回去?”

“可以啊,帶給誰呀?”

“帶給我爸媽。”

“你爸媽住在哪裏?”

“在H市,不順路,離你家有點遠。”

“沒事,我可以把東西寄給你爸媽。”她覺得他好像情緒不高,便小心地問,“怎麽了?寄過去,不好?”

他好像回過神來:“哪裏,沒什麽不好,就是怕給你添麻煩。”

“不麻煩啊,我可以帶兩個箱子回去,但我沒多少東西帶……”其實很多人都請她帶東西回去,但她寧願拒絕掉那些人,也要給他帶。

“謝謝你。”

她見他低頭擺弄簽語條,便問:“你的簽語條上寫的什麽?”

他拿起簽語條,一個詞一個詞讀道:“You found your dream girl。(你找到了你的夢中女孩)”

她估計就是那個“仍然單身”的女孩,便說:“哇,你交好運了。”

“該感謝你哦。”

“為什麽?”

“因為我從來沒拿到過這麽好的簽語嘛,這次肯定是托你的福,沾你的光。”

她以老大姐的姿态問:“你的夢中女孩在哪裏呀?”

“夢中女孩嘛,當然是在夢中。”

她笑起來:“按你這麽說,這條簽語用在誰身上都是準的,誰沒有一個夢中……情人?”

“你呢?”

“我?”她有點尴尬,“我嘛,老都老了,還有什麽夢中情人?”

“不是老了,而是你已經找到了,夢中人變成了枕邊人,最完美的結局。”

她沒置可否:“你還沒說你的夢中女孩是什麽樣的呢。”

他想了一會兒:“是……相信愛情的女孩。”

“什麽叫相信愛情?”

“就是……為了愛情……可以不顧一切。”

她心一震,想起若幹年前,那個傻乎乎的在D市和B縣之間穿梭的女孩。她問:“什麽叫為了愛情不顧一切?”

“我也說不清,不過我知道現在沒有這樣的女孩了。”

“以前有過?”

“可能有過,不過我沒遇見過。”

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欣慰。

他問:“你呢?你遇到過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男孩嗎?”

“呵呵,哪裏有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男孩?如果說以前還有過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女孩的話,那麽連以前都沒有過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男孩。”

“誰說的?”

“我說的。”

“你說的不對。”

“為什麽不對?”

“我就是個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男孩,當然現在老了,應該叫男人了。”

“是嗎?你這麽浪漫?”

“這不叫浪漫。”

“叫什麽?”

“叫瘋狂……叫……不顧一切。”

“那我應該說:你這麽瘋狂?這麽不顧一切?”

“是啊,不然我怎麽會在這裏?”

她有點糊塗了:“為什麽你在這裏就證明你為了愛情不顧一切呢?”

“因為我是偷渡來美國的嘛。”

“你是偷渡來美國的?為了……愛情?”

“是啊,還有什麽別的力量能讓我冒這麽大的風險,并且過這麽……無聊的生活呢?”

她真不敢相信:“這好像都是電影裏才有的事呢。”

他開玩笑說:“電影是根據我的經歷編的嘛。”

“辦這個偷渡,得要很多錢吧?”

“我那個時候是八萬美金,聽說現在漲很多了。”

“八萬美金?那不是個小數目呢!”

“是啊,幾十萬人民幣,都是我爸媽為我湊的,找很多人借了錢,低聲下氣說了很多好話,卑躬屈膝看了很多白眼。”

“你爸媽知道你要這些錢是為了……偷渡嗎?”

他點點頭:“可憐天下父母心哈?”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他自我安慰說:“我出來後,已經把他們借的錢都還清了。”

“那就好。”

“但是我不能在他們身邊照顧他們……”

“為什麽?”

“我沒身份的嘛,哪裏能随便跑回去呢?回去了就出不來了。”

“不可以就留在國內陪爸爸媽媽?”

他有點凄然地一笑:“所以說我為了愛情是不顧一切的啰,連自己的父母都不顧了,還不能稱為不顧一切?”

王莙見Kevin(凱文)說到父母就那麽難過,趕緊轉移話題,說點能讓他開心的事兒:“她一定很漂亮吧?”

“誰?”

“就是那個……讓你不顧一切的女孩?”

他發了一會兒呆,說:“嗯,舞蹈系的系花,身材一流。”

不知為什麽,她心裏有點酸溜溜的,還從來沒聽到過一個男人在她面前誇獎另一個女孩漂亮,可能主要是因為她總共就只跟王世偉這個男人談論過別的女人,而他們談論的所謂“別的女人”也就是宗家瑛一個。

公道地說,王世偉還從來沒在她面前誇獎過宗家瑛的長相,也沒誇過任何別的女人的長相,所以她以前還沒品嘗過這種酸溜溜的味道。

現在聽Kevin說舞蹈系系花“身材一流”,感覺就像在說她王莙身材末流一樣。她意識到自己這醋吃得荒唐,趕緊懸崖勒馬,回到正題上來:“她現在……在美國?”

“嗯。”

她一時想不起美國舞蹈方面的最高學府或者最著名演出單位是什麽,不知道有沒有“美國中央芭蕾舞學院”或者“美國中央芭蕾舞團”之類的機構,想裝內行也裝不出來,只好很外行地問:“她在美國,跳舞?”

他搖搖頭。

“改行了?”

“嗯。”

她感嘆說:“美國人好像都喜歡搖滾樂,不怎麽重視芭蕾舞,搞這行的,在美國恐怕很難賺到錢。”

“嗯,搞這行的在中國也很難賺到錢。”

“是嗎?”

“嗯,她畢業好幾年都沒找到一個滿意的工作。”

“那她幹嘛要學這行?”

他聳聳肩:“她家裏人要她學的。他們聽說搞這行的女孩子,嫁的都是高幹子弟,前途都很好。”

“那她怎麽沒嫁高幹子弟呢?”

他又聳聳肩:“高幹子弟就那麽好嫁的?”

“她是因為你放棄了高幹子弟吧?”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你,值得嘛。”

他看了她一會兒:“你這麽想?”

她看着面前的盤子說:“嗯。你長這麽帥,又是彈吉他的,往臺上那麽一站,頭發那麽一披,吉他那麽一彈,該有多少女孩為你瘋狂啊!”

他笑起來:“聽你這麽一說,好像你就在現場為我瘋狂一樣。”

“我要是倒回去二十年,肯定,為你瘋狂。”

“那我馬上就去學吉他!”

“你不是彈吉他的?”

“我哪有那本事啊!”

“你別謙虛了。”

“不是謙虛,我真不是搞吉他的。”

她有點尴尬地笑了一會,問:“那她改哪行了?”

“開餐館。”

她一驚:“這也……跨度太大了吧?”

“還不都是為了謀生。”

她四下張望,想看看餐館裏幾個華人女孩哪個像是搞舞蹈出身的,但看來看去都不像,全都是個子瘦小身材扁平像沒長開的小姑娘。

他小聲說:“別找了,不在這裏。”

她停止搜尋:“不是這家呀?怎麽不帶我去她的餐館吃飯呢?”

他一笑:“幹嘛要去她的餐館?”

“為她拉點生意嘛。”

“那能有多大一筆生意?”

“你也可以見見她呀。”

“見她也不用跑到她餐館去見呀。”

她坦白說:“主要是我,想看看她長什麽樣。”

“還不就是人樣。”

“我知道是人樣,但肯定不是一般人的樣,肯定很漂亮,不然你怎麽會,為了她不顧一切。”

“我是為愛情不顧一切。”

“是啊,但她就是你愛的對象嘛,當然就是為她不顧一切啰。”

他沒回答,只看着她微笑。

她被他笑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低下頭問:“她的餐館叫什麽名字啊?等我以後有空了去那裏吃飯。”

“你一定要看她呀?”

“是啊,我的好奇心被你調動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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