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不要愛

女鬼見着了喬沉的笑,猜着了:“剛包間裏的老板啊?”

喬沉“嗯”了聲,沒看路,垂頭看着地面。

女鬼“啧”了一下:“要不怎麽說你清高呢,要我們,見着老板還記得自己,巴不得跑上去刷個臉熟,獻個殷勤呢,你倒好,就跟人笑笑。”

喬沉沒應這話。

笑才是對的,他要揮手,顯得熱情,那股子欲拒還迎的勁兒就出來了,這不行;可點頭、擡下巴這種又太倨傲了,喬沉什麽人啊?就敢跟這種大手一揮就百萬的人掰扯他那顆腦袋?他哪配?

兩人踩人行道上,喬沉就盯着腳下那幾塊磚,步子時大時小,變着法地避開磚縫。

“你也太幼稚了。”女鬼嗤笑一聲,“要不怎麽說你才二十呢。”

喬沉沒說話,沉默地繼續躲磚縫。前邊兒有塊磚裂了,陷了下去,凹陷處坑坑窪窪積了一小灘水,喬沉想躲開那灘水,可腳比腦子快,在不碰着磚縫和避開水窪裏,腳果斷選擇了前者——

“啪”。

“你幹什麽呢!”女鬼被這濺起來的水吓一跳,誇張地往旁邊跳了一步,可裙擺上還是星星點點地沾了點水漬。

“抱歉。”喬沉也皺着眉,他褲腿濕了大半,被風一吹,凍得人一激靈。

女鬼不耐煩地“啧”了兩聲,嘴上兇巴巴,但說出口的話已經繞過了這件事:“不是我說,你是不是有個什麽相好啊?一天天這麽着,跟為誰守身如玉似的,你看看——”

女鬼甩甩手臂,把袖子甩高了,一截胳膊往喬沉眼球裏戳。

喬沉瞥了眼,一塊表。

“——抵你三個晚上的賣酒錢!”

喬沉笑了一下:“我幹不來這個。”

賣酒賠笑都行,被吃點豆腐也無所謂,可傍大款這事兒,喬沉真幹不來,他底線在那兒,尊嚴也在那兒。

女鬼嗤笑一聲:“假清高。”

确實假,真清高的人壓根兒不會碰着這個圈子。

喬沉無奈:“賣酒挺好的。”

女鬼懶得搭理他,把袖子往下又挪挪,蓋住了表。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喬沉突然問:“你既然有錢了,為什麽不換份工作?”

女鬼跟見了真鬼似的,瞪大眼睛:“說什麽夢話?!這玩意兒來錢這麽快,我吃飽了撐着換工作啊?”

喬沉說:“可這個......到底是上不了——”

“上不了臺面是吧?”女鬼接過他的話,反問他,“我要什麽臺面?小爺我人脈圈就這麽屁大點的東西,認識的人不是這個圈子的就是想進這個圈子的,我要這臺面給誰看?”

喬沉不說話了。

女鬼斜眼看他:“你也是,也沒見着你身邊有什麽幹淨人,你硬撐着那份臺面給誰看?還落人話柄,讓人平白戳着你的脊梁骨說你裏面插着根毛竹。”

喬沉嘆口氣:“你不懂。”

女鬼也難得正經了起來:“你別說我懂不懂的,我今兒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咱們是沒人惦記的,也沒得惦記別人。”

“我,最大的要務就是我自己開心,我不要臉面,不要臺面,也不要獨樹一幟的傲骨換來的那零點零幾的概率碰着對我青眼有加的貴人,我就要錢。”

“臉面、愛意、贊賞,都不能讓我開心,那些都是奢侈品,是拿來觀賞的,我天生一雙髒手、一身賤骨,碰了是要折壽的!我只要錢,這才是實在的,才是我該碰着的。”

他觑了喬沉一眼:“明白麽?”

喬沉嘆口氣,默不作聲,沒點頭也沒搖頭。

他挺想說的,臉面、愛意、贊賞,這些奢侈品他都想要。

因為他都丢了。

印在喬木粗壯枝幹上的那灘血跡,就是他的臉;

掐着喬沉脖子把他往樹幹上摁的那雙手,就是他阿爸的愛;

至于贊賞——

沒有過。

從來沒有過。

但這些都堵在喬沉的喉嚨口,沒往舌尖上冒。他跟女鬼說不着這個。

喬沉今天心裏堵着事,燒烤也吃不痛快,弄得身上一股味兒,油膩膩的,讓人作嘔,也讓人心煩。

他食不知味地吃了幾串裏脊,就看着女鬼往嘴裏灌酒。

“別喝醉了。”喬沉說,“我不送。”

女鬼冷笑一聲:“用不着,你清醒着把錢付了就行。”

喬沉幹脆就順坡下驢,起身去櫃臺那兒結賬。

兩人吃了二九九,喬沉對錢的概念一直是夠用就行,三張紅的扔出去就換了幾串裏脊他也不在意,只想快點出去。

裏邊兒的燒烤味更重,空氣中飄着的全是孜然和辣椒粉,喬沉感覺他現在就是那幾塊被拆吃入腹的裏脊,放爐上烤着呢。

他連票單都沒看,飛速接過老板找回來的一塊錢,揣在手心裏就往外面走。

門簾剛掀開,他腳步倏然頓住了。

喬沉的第一個反應是——

一擲千金的老板也會來這種不健康不營養的燒烤攤吃燒烤嗎?

林子顯然也看見他了,眉一挑,等着喬沉跟自己打招呼。

“好巧啊老板。”喬沉挂上職業笑容,沖林子打招呼。

林子“嗯”了聲:“結賬了?”

喬沉笑了聲:“結了。”

他沒覺着後悔自己結早了之類的,除了正常工作賣酒以外,喬沉不樂意跟客人有什麽私底下的接觸,尤其是涉及錢,那都是人情,得還的,甭管多小的錢,都得還。

一個抱還幾百,一個吻還幾千,那要是幾萬呢?十幾萬呢?

喬沉不愛沾這事兒。

林子點點頭,喬沉意味着對話就得到這兒為止了,剛想道個別,林子突然又開了口。

“你的值班表有麽?”

那肯定有,都在喬沉腦子裏記着呢。

他笑着應了:“周一到周五的白班,周末的晚班。”

林子“嗯”了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這下是真能結束對話了,喬沉指指門口:“我朋友還在外邊兒等我,今天謝謝您捧場買酒了,再見——”

林子又“嗯”了聲,擡腳往裏面走。

喬沉挺想看看有錢人怎麽點燒烤的,是不是大手一揮說包了整個冰櫃,他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

林子已經走到了櫃臺那兒,低着頭看着手機,嘴裏一樣一樣地往外報菜名。

燒烤店裏的人挺多,喬沉聽不清林子到底點了什麽菜,覺得林子估計是給誰帶燒烤——

他的動作就像是對着已經寫好的菜單點菜。

喬沉剛打算收回眼神,沒成想林子擡頭望喬沉這兒瞥了一眼,挺随便、挺漫不經心的一眼,喬沉心跳卻漏了一拍。

說不清是為什麽。

可能是有錢人的壓迫感。

喬沉不好意思地沖人笑了笑,扭過頭,推開門簾出去了。

“這麽久。”女鬼說,“賬單不對?”

喬沉搖搖頭:“沒。”

一個“沒”字就打發了女鬼,女鬼也不屑往下問,吃了盤子裏最後一串腰花:“走?”

喬沉就等着這句話呢。

他連忙起了身:“走。”

走的時候,喬沉鬼使神差地往店門口瞥了一眼。

沒見着林子。

兩人往巷口走,馬路牙子那兒停着輛車。

女鬼“呦”了聲:“這不剛KTV門口那車嗎,可貴,七位數呢。”

喬沉擡眼看去,他不認識什麽車标,天黑成這樣,車牌他也看不清,還是女鬼這麽一說他才認出來。

喬沉下意識往車窗那兒看去。

巷口這隐隐約約還有點孜然味漂浮出來,估計是林子怕車裏被傳進一股味兒,車的門窗閉得緊緊的,一點兒縫隙都沒露,外面的人也瞅不見裏邊的樣子。

但喬沉覺着裏面似乎是有人的,他往裏看的目光被接着了。

“走了。”女鬼拍他一下,“我往這兒走。”

喬沉回過神,“嗯”了聲,沖人揮了揮手。

他跟女鬼在巷口就分道揚镳了。

喬沉租的房子在另一條道,挺遠的,但他也沒打車,就雙手揣兜裏往前走。

離那條小巷越遠,路上就越安靜,連只野貓都沒有,喬沉擡頭看了眼天,天上有月亮,紅的,猩紅猩紅,像個肉球。

想到這個比喻,喬沉自顧自笑了一下。

他讀的書不多,發現對男人更感興趣以後,一半恐慌一半新奇地去看了很多關于同性戀的書。

白先勇的《孽子》就是其中一本。

當時喬沉就躲被窩裏看,看見書裏這個比喻的時候,他還特地從被子裏探出個腦袋往窗外看,結果紅月亮沒看見,反而是被窩裏漏出的手電筒的光被他阿爸發現了。

書也被收繳了。

當時他還慶幸,阿爸沒什麽文化,看不懂《孽子》開頭那些彎彎繞繞的比喻,沒發現他講的是男/妓/男同。

喬沉一邊笑一邊走,四月冷呼呼的風往他臉上刮,喬沉覺着自己好像高級了起來,比不上櫥窗裏最閃亮的珠寶,但好像能襯得上一朵菊花。

梅蘭竹菊,好像只有菊花聽着沒那麽幹淨,在他們的圈子裏,菊花是能讓人露出淫/邪的笑的代名詞。

喬沉為菊花難過。

這是菊花的無妄之災。

又為自己開心,為着這麽點不幹不淨上不了臺面的黃色笑話,他也能悄悄把自己跟“君子”沾上點邊。

他慢慢走到家門口,一股腦地就倒在了床上。

床很硬,也很冷,就一床薄棉被,棉花被壓實了,逃了個七七八八,但好在喬沉不挑,他也沒那個命挑,腦袋蒙被子裏就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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