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就一賣酒的
喬沉淩晨的時候昏昏沉沉起來,皺着眉去燒了壺熱水。
喬沉沒錢,他租的是個小單間,一室一衛,衛生間就是一個蹲坑和一扇門,別說熱水器了,連個盆都沒有。
雖然冷,但是喬沉也實在受不住身上這一股膩人的味兒,就耷着個眼坐在床上聽着煤氣竈上的鐵壺裏的水跟炸雷似的響。
水聲停了,喬沉起來把壺裏的水沿着壺嘴倒進了個桶裏。
桶沒裝滿,他又弄了幾瓢冷水進去,手和楞和楞,溫了,才一跨步,站在一個紅色的大塑料盆中央,用剛剛那個水瓢一瓢一瓢地往自己身上倒水。
水一沖,風一刮,喬沉一身的雞皮疙瘩都浮起來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下邊兒,覺得自己真是賤透了。
這都能起反應。
浪/蕩身子硬骨頭。
喬沉沒管它,直接跨出盆,拿着水瓢往水龍頭底下一放,掂了掂,一整瓢冷水“嘩”一聲——
清心寡欲,滿地浮沫。
他又重新回盆裏把身上的泡沫沖幹淨了,擦了擦,一跳一卷,跟個蛹似的,裹被子裏睡回籠覺去了。
等他再睜眼,已經是早上八點了,喬沉一骨碌爬起來,套上了衣服就往外走,順手還把昨天的髒衣服丢進了洗衣機。
女鬼要看着這一幕絕對覺着喬沉是瘋了,熱水器都不買,卻花錢去買個洗衣機。
喬沉當初買這個洗衣機,用的也是牙都咬碎了才從牙縫裏摳出來的錢。沒辦法,他洗不了衣服,夏天的還好說,冬天的他真洗不了。
喬沉合上洗衣機的櫃門,習慣性地把左手舉到空中看了看。
還在抖。
他嘆口氣,走了出去。
到了KTV,女鬼見着他就大聲嚷嚷:“你怎麽才來啊!客人等你好久了!”
喬沉皺眉看了眼時間。
才九點,哪來的客人?
再說了,就算有客人,誰會專程來等他這麽個不開竅的竹子?
喬沉雲裏霧裏地跟着到了包間門口,女鬼擡擡下巴:“酒車已經在裏面了。”
喬沉推門進去,就跟林子對上了眼。
“老板。”喬沉笑笑,“您找我?”
林子把屏幕上的歌關了,包間裏忽然就安靜了下來,有點發悶,頭上的迪燈滑稽地變換着顏色,像個不合時宜的小醜。
林子擡擡下巴:“拿酒。”
喬沉乖順地走到酒車旁:“您要哪種?”
“你喜歡哪種?”林子問。
喬沉頓了頓,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仰頭笑了一下:“我不喝酒,不能喝,酒精過敏,但您要非說我喜歡——”
喬沉彎下腰,從酒車中間拿了瓶跟昨天一樣的紅酒:“這個吧,貴,提成多。”
這話太坦誠了,風險五五分,得看客人心胸,有人覺得這是率真坦誠,但要遇着心眼小的,得以為喬沉這是拿他當冤大頭。
喬沉舉着酒,眉眼彎彎地看着林子。
林子也沒想着喬沉會這麽說,挑挑眉,笑了聲:“那就它。”
喬沉麻溜地開了酒,給林子倒了一杯。
酒杯輕輕觸着林子面前的桌子時,林子忽然拽住了喬沉的手腕。
喬沉一僵,咽了口口水:“老板——”
林子自他手腕往下,捏住了杯口,抓娃娃似的把杯子吊起來,抿了口酒才淡淡說:“坐。”
喬沉想推辭,林子又重複了一遍:“坐。”
喬沉坐下了。
林子一手端着酒杯,另條手臂搭在沙發背上,毫不掩飾地打量着喬沉。
喬沉抿了抿嘴,露出了個笑,也不怵,任林子打量。
像在挑貨物,喬沉想,可我又不賣。
林子好像看穿了喬沉的想法,笑了一聲:“沒有冒犯的意思,只是覺得你很漂亮。”
漂亮。
從小到大他們都誇喬沉漂亮,喬沉倒不覺得這個詞兒有什麽冒犯的,但架不住有年紀小的、不懂事兒的,就拿這個詞兒來羞辱他。
喬沉試圖從林子的眼裏扒拉出一點作弄的神态,可惜頭頂上的光一直綠切紅、紅變黃的,晃人眼睛,連帶着林子的瞳孔都是五彩斑斓的,看不出情緒。
喬沉還是決定直言:“老板,我就一賣酒的。”
言下之意:別的都不賣。
林子一商場上的狐貍,不可能聽不懂這個。
“所以我只買酒。”林子舉了舉酒杯,一仰頭,喝光了。
喬沉松了口氣,笑容都自然了點,手腳麻利地給林子又倒了一杯。
林子這次沒接酒杯,從旁邊撈了個話筒遞給喬沉:“會唱歌嗎?”
得了林子一句準話,喬沉整個人都松快了,一時之間都顧不得客氣,接了話筒就點了首歌。
他點的是首挺小衆的歌,叫《見鹿》。
林子端着酒杯靠在沙發上聽喬沉唱。
“我見虛無饋贈,見愛意腐朽/懷疑可自救,入茍且之丘/見嗔癡貪慢,賦閑的骨頭/消費世間情分,但無謂失守......”
喬沉的聲音挺低,音也準。林子側着頭聽他唱,手裏那杯酒不知不覺就見了底兒。
直到最後一句“這半生已知不罕有,無知才長久”落了地,林子才笑了聲。
“人生才開頭,什麽半生不半生。”林子笑着搖搖頭,“小年輕的歌。”
喬沉挺喜歡這首詞的,這麽一聽,有點不服氣,可惜堵在喉嚨不敢說。
他那句“酒精過敏”已經是明着撒謊了,喬沉現下要再梗着脖子嚷嚷,那就是恃寵而驕、不識擡舉,是僭越。
他扯了扯嘴角,側過身去點歌。
點歌臺離在喬沉左手邊,他懶得起身,就把上半身往那兒靠,跟個射線似的延伸出去,末了回過頭:“老板,你唱什麽?”
林子目光在喬沉的腰身上停滞了一瞬,搖搖頭:“我不唱。”
這話就跟“随便”一樣讓人難辦。
喬沉的手頓在半空,伸也不是縮也不是,求助般地看向林子,讓他給自己一個準話。
林子笑了聲:“随你吧,你想聽什麽、唱什麽,你就點。”
林子這麽說,喬沉卻不能這麽做。
這肯定不能真由着他,他得揣摩,揣摩老板、客人、金主的心思,揣摩他們想聽什麽。
喬沉飛速思考了一下。
林子看着年紀不大,估計也就三十來歲,又是個上層精英人士,應該喜歡聽點老氣但又沒那麽老氣的歌。
喬沉腦子裏飛速搜索上個年代的歌,可蹦出來的只有廣場舞曲庫。
他微微嘆口氣,自己真的是土的沒邊兒了。
見喬沉還是不動,林子終于開口賜了個答案:“你再唱一首吧。”
喬沉松了口氣,又點了首歌。
喬沉就這麽唱了半小時,最後一句尾音還懸在半空,林子說:“自己去酒車上挑瓶喝的,記我賬上。”
喬沉也是真渴了,沒拒絕,金主賞的,他就受着。他自顧自去酒車挑,手上上下下的糾結。
“喜歡就都拿。”林子說。
喬沉一聽,飛速伸出兩只手,一探一縮,又穩穩當當坐回了沙發上。
等林子看清喬沉拿了什麽,簡直哭笑不得。
喬沉左手拿了瓶紅酒,就林子才喝了兩杯的那種,六位數一瓶;
右手是一瓶氣泡酒,低度數沒酒味,跟喝碳酸飲料沒差,價格幾十塊。
林子一下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要說喬沉愛錢,可他手裏還攥着瓶幾十塊的小孩子玩意;你要說他老實巴交,可林子看着喬沉笑着遞過來的紅酒,覺得這人就是在裝純。
林子看着喬沉的笑,從喉嚨裏冒出一個笑,勾了勾嘴角,伸手把紅酒接了過來。
“不是酒精過敏麽?”林子瞥他一眼,嘴角還是揚着的,“氣泡酒沒酒精?”
喬沉一頓,剛剛手伸得太快,忘了這茬。
他佯佯地把啓瓶器又放了回去,試圖找回點顏面:“我......我沒看清這是氣泡酒,謝謝老板提醒。”
林子繼續問:“不渴?”
喬沉忍着那口口水沒咽,搖搖頭。
“那你還抱着它幹嘛?”林子掃了眼喬沉的手。
喬沉火速撒了手,把氣泡酒也擺回了桌面上。
林子看得好笑,但也沒再逗他,擺擺手:“出去吧。”
喬沉頓了頓,知道自己這事兒确實沒做好。
這樣的纰漏,也就是林子不跟他計較,換個人,高低得說句“不給面子”。
他來這兒工作一年多了,沒出現過這樣的情況,喬沉也覺得自己鬼迷心竅了,竟然覺得自己在林子面前能想不喝酒就不喝,還話裏話外都把人當韭菜。
他倆的地位就擺在那兒,一個金主,一個酒保,喬沉這事兒做的不漂亮,沒把身份擺正,昏了腦袋了。
他收了情緒,剛剛遞紅酒的那點狡黠和難得的率真統統散在了酒精裏,客氣笑了笑:“老板再見。”
喬沉帶門的時候,沒敢往林子那兒看,習慣性垂眼低頭,握着冰涼的把手,輕輕把門合上了。
他點了支煙,往更衣室走,經過吧臺的時候他丢了兩個鋼镚到臺賬上,順手拿了瓶礦泉水。
其實這兒最便宜的不是那瓶幾十的氣泡酒,是這瓶兩塊的礦泉水。
酒車最底下那層就有。
可喬沉被包間裏變幻莫測的迪燈晃了眼、迷了心,手伸出去的那一剎,他掉了個方向,揣上了那瓶氣泡酒。
青梅味的。碧綠碧綠的。跟右手的紅酒瓶一碰,發出了很細微的顫動。
想到這,喬沉腳步一停,像是怕自己後悔似的,飛速把手裏的礦泉水又放了回去,掏出瓶青梅氣泡酒,往吧臺那兒匆匆扔了兩張二十的紙幣,逃也似地奔去了更衣室。
進了更衣室,喬沉把嘴裏才燃了一半的煙往地上一扔、一踩,又發狠地用牙把氣泡酒的金屬瓶蓋啓了。
“咕咚咕咚——”
喬沉把整瓶酒往喉嚨裏灌,半點沒覺得燒,好像那裏堵了塊海綿,怎麽灌也灌不夠,舌頭都麻了,也不嘗味兒,就灌。
太渴了。
喬沉太渴了。
一瓶酒不過十秒就見了底,喬沉用手狠狠抹了一下嘴,半身靠在牆壁上,合着眼,粗重地呼吸着,像一條溺水的青蛙,汲汲渴求着陸地上充沛的氧氣。
半晌,他睜開眼,眼底又是一片死寂的無望。喬沉擡起手,手腕一轉,把酒瓶投進了垃圾桶,又彎下腰去撿那根煙頭。
等他出去的時候,女鬼一臉喜色地趕上來:“你終于開竅了!”
喬沉疑惑地看着他,沒明白。
女鬼往他肩上一拍:“跟我你還有什麽好瞞的!”
他神秘兮兮地往喬沉那兒一靠:“你剛跟那個老板在包間裏做什麽了?”
喬沉往旁邊躲了躲,看女鬼臉上一臉的猥/瑣,皺皺眉:“你瞎說什麽。”
女鬼一看他這副樣子,也不高興了,大聲喊:“敢做不敢認啊!端個屁啊你!你要什麽都沒跟人幹,人會走之前定了幾百萬的酒,還特地叮囑提成都記你那裏?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來KTV搞批發!”
喬沉愣住了。
“他人呢?”喬沉問。
“走了啊。”女鬼嗤笑了聲,“瞧你這幅樣子。”
喬沉推開女鬼,猛地朝門口跑。
可是連個車尾氣都沒看見。
他又立刻掉頭,跟個梭子似的往領事那兒沖。
領事見到他,頓時樂呵呵地豎了個拇指:“沒想到啊木木,平時呆呆愣愣不上道,關鍵時候靠譜。”
喬沉一聽,知道這事兒是真的了。
他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心裏不知道是該悲還是該喜。
領事見他這樣子,眉頭一橫:“你還不樂意啊!你知道這兒有多少提成麽!好幾萬呢!”
喬沉突然想起昨晚胖子說的——
“跟了林老板,能讓你一天一口酒!”
喬沉硬扯出一個笑:“樂意、樂意。”
領事的這才松了眉毛,重新堆起笑:“好好抱着這個大腿!好日子等着你呢!”
領事的把提成單遞給喬沉,讓他簽字。紅色的單子上,四位的數字直往喬沉太陽穴紮。
他用力閉了閉眼,在單子上潦草地寫下“木木”。
草草看去,就像個“林”。
喬沉像攥着炭火一般把筆往桌上一丢,匆匆說了句“我去幹活了”,扭頭就往外走。
外面的陽光很好,沒那麽冷了,喬沉經過大廳的時候往外看,正巧見着了太陽正往人腦袋頂上一寸一寸踱步似的爬,他花了眼,一晃神,有那麽一瞬,他以為自己見着了那輪猩紅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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