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你玩不過他
喬福很快就端了三碗面出來,每碗都是滿滿當當的,放在喬沉面前的那一碗甚至湯汁都溢到了頂邊上,晃晃悠悠,好像下一秒就要沿着白色的碗邊滑溜下來似的。
喬沉也不顧燙,猛塞了一大口進嘴裏,囫囵就咽下去了。
“哎——”喬福連忙起身給他倒了杯涼水,“怎麽餓成了這樣。”
喬沉不可能不餓,他餓了一年了。
喬沉顧不得喝那口水,又塞了一大口。三口,就三口,整碗面就進了肚,連根蔥都沒剩。
林浮生在旁邊看着,沒攔,吹了兩下自己的面,又默默把碗推到了喬沉面前。
喬沉沒客氣,用左手把面前的空碗一推,接過林浮生那碗面,嘩啦又是一大口。
喬福也沒再出聲,他靜默地看着喬沉推碗接面,甚至來不及思考兩人之間的舉動有多親昵,只顧着把視線緊緊粘在喬沉的左手手腕上。
喬家窮,可喬家的家教也是嚴的,喬沉的左手自始至終都規規矩矩扶着碗,帶着點肉眼可見的顫抖。
喬福不由自主地去碰了碰喬沉的手腕。
喬沉吃面的東西倏忽一頓,僵在原地沒動。
“它在抖。”喬福忽的開了口,“是你在緊張,怕我,還是......”
“我沒有。”喬沉着急地反駁,“我沒怕您,也沒緊張,這是......這是......”
喬沉的聲音越說越小:“這是之前落下的病根。”
喬沉接骨的時間太晚了,到那個小診所的時候,手腕已經腫的不成樣子,左手軟踏踏地垂吊在那兒,動彈不得。
況且他當時沒錢,去的也不是什麽正規醫院,就一黑咕隆咚、連燈都壞了兩盞的小診所,收費便宜,可也只能是勉強給喬沉打了個巨醜無比的木板夾子,連石膏都沒用上。
飯桌上一瞬間沉默了下去,喬沉把手往下縮了縮,像一年前那樣,想避開喬福的視線。
他已經盡力避開這個話題了。喬沉默默看向碗裏還剩着的幾根面條,暗暗嘆了口氣。
他已經吃的足夠快了,可還是沒能多塞幾根。喬沉想,不知道在待會兒被趕出去之前,他能不能把碗裏這最後幾滴湯汁喝了。
喬沉的右手蠢蠢欲動,想着要不就幹脆把面舉起來一股腦都倒進嘴裏,醜是醜了點,但好歹也能多吃兩口,他正想去摸碗邊,又驀地僵直在了板凳上——
喬沉的左手手腕被捏住了。
這個觸感喬沉太熟悉了,一年前,喬福也是這樣捏着喬沉的手腕,如今相同的觸感襲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
可雞皮疙瘩都站崗放哨似的立了一片了,喬沉才猛地反應過來——喬福這次的觸碰,沒使勁,就是輕輕地,輕輕地搭着喬沉的手腕,輕輕地把他的手腕放在了桌面上,沒讓喬沉再繼續往下縮。
“怪我。”喬福垂着眼,面上的極力掩飾起來的老态在這一瞬間瓦解崩塌,他像個遲暮的龜,老态龍鐘地耷拉着眼皮,“怎麽就把你逼走了呢?”
喬沉張張嘴,沒說話。
他接不住這話。
時代的鴻溝橫跨在那兒,喬沉不知道要怎麽跟他解釋“戒同所”的可怕,不知道要怎麽跟他形容自己當時的恐慌,不知道怎麽開這個口。
“也不是逼吧。”林浮生突然出了聲,“喬喬太害怕了,戒同所不是個好地方。”
兩人齊刷刷地朝林浮生看去,林浮生卻又收了聲,不肯再開口,鎮定自若地拿起那杯涼水,慢慢喝了下去。
一個塑料杯,裝的大鍋竈燒出來的白開水,卻被林浮生喝出了千金茗茶的感覺,跟喬沉這種黃泥地長出來的小秧苗是完全不一樣的氣質,饒是喬福再想敘舊煽情,此時也不免開口:“你真是喬沉的......朋友?”
林浮生應了聲“是”。
喬福不信,又看向喬沉。
喬沉嘆口氣,喬福雖是跟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但到底是比林浮生還要大上二十歲的年紀,林浮生能仗着十歲的閱歷,輕松把喬沉看個底兒掉,喬福也能。
“我晚上......晚上跟您說。”
話趕話說到這兒了,喬沉小心翼翼地問:“我晚上能住這兒嗎?”
林浮生不覺得喬沉這話是在問自己,他沒出聲,豎着耳朵聽喬福的回答。
喬福一瞪眼:“你這是什麽話!回了家,難道我還能讓你住外邊兒?!”
喬沉松了口氣,繼而又偷偷看了林浮生一眼。
這一眼挺偷偷摸摸的,但沒能躲過喬福的眼睛,他瞬間眼睛一眯:“你也要住這兒?出——”
“那就有勞了。”林浮生很快接話。
喬福那句“出門左拐三百米有個賓館”的話硬生生被堵在了嗓子眼,上也上不去,下也不甘心。
他噎住一般看向喬沉,一臉的不可置信。
喬福是老了,不是瞎了,他能看不出這倆之間的貓膩?他就是沒想到,喬沉敢回來,還敢帶着男人回來,還敢讓男人住進家裏來。
他一臉憋屈地等着喬沉發話,喬福也不奢求喬沉能說一句“我朋友能住賓館”,他只需要說後三個字就行,前三個字,喬沉哪怕說了,喬福也不會信一個筆畫。
喬沉夾在兩人視線中間,左右為難,沉默了半晌,還是小心翼翼地夾起碗裏最後一根面,嚼吧嚼吧咽了,才小聲地說:“林哥沒地兒去......”
喬福差點一口氣背過去。
他比喬沉還粗犷,幹脆都沒用筷子,灌酒似的把整碗面拿起來倒進嘴裏,稀裏嘩啦吃了個幹淨,又用手一抹,咬牙切齒地說:“我去收拾客房。”
說是客房,其實就是個雜物間,裏面有張挺破舊的鋼絲床,動一下響一聲的那種,年齡比喬沉還大,一股子鐵鏽味。
喬沉急了:“爸——”
喬福的眼神冷冷地瞥了喬沉一眼,喬沉一張嘴要閉不閉的,開開合合半天,心一橫:“那我晚上睡客房,讓林哥睡我房間。”
喬福喉嚨滾動,一臉“秋後算賬”的樣子,恨鐵不成鋼地吐出兩個字:“随便。”
喬福進了客房,喬沉跟林浮生對視一眼,松了口氣:“我爸好像也......沒那麽不能接受?”
林浮生“嗯”了聲:“可能怕把你逼急了,你又逃了。”
喬沉嘆口氣:“除非他再打我一頓,把我右手也——唔!”
林浮生拿筷子夾住了喬沉的嘴:“不許亂說。”
喬沉“嘿嘿嘿”地笑了兩聲。
不管是為了什麽,喬福的态度到底是沒一年前那麽強硬了,這是好事兒。
喬沉樂颠颠地去洗碗,從廚房出來的時候,被喬福拉去了喬福的房間說事兒,他只能匆匆忙忙給林浮生指了指自己的房間,讓人先自己玩會兒。
剛進房間,喬福就沒好氣地問:“對象啊?”
“男朋友”三個字燙嘴,喬福說不出,就“對象啊”這仨字,還是他剛鋪床的時候在心裏默念了半天,又給自己打了十二分的地基,才能這麽禿嚕出來的話。
喬沉猶豫了下,輕輕點了點頭。
他沒着急着說林浮生有多好,林浮生再好,光是“帶把”這一點,這在喬福那兒就足以抹殺掉所有的好。
“看着挺有心計。”喬福瞥着喬沉,“你追的他?”
喬沉頓了頓,這要怎麽算?他思忖兩下,搖搖頭:“他跟我表的白。”
喬福冷哼一聲:“你玩不過他。”
“我們沒打算玩玩。”喬沉急了,“談戀愛要什麽心眼子。”
喬福翻個白眼:“沒打算玩玩?怎麽?你們能結婚?能抱娃?這男人跟男人......他長久不了啊!”
這已經是喬福能想到的,最溫和的說法了,林浮生有一點說對了,喬福确實是不敢再對喬沉說重話了,他真怕人又跑了。
人在面前的時候,喬福一股腦的只想把喬沉掰回正途,可喬沉走的這一年,他是白天也後悔,晚上也後悔,站也後悔,坐也後悔,看見門口的那棵老喬木都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
怎麽就把人逼走了!!!
後來的喬福壓根兒就想不到什麽同性戀不同性戀,他越想越偏激,就覺着自己一鳏夫,明明已經經歷過生死,當年怎麽就不能把這事兒看得淡一點,死生之外無大事這種破道理,他一年逾花甲的人,怎麽就想不到呢!
這棟破破爛爛的小平房,他一人踱過來踱過去,踱了一年,心裏的憂慮一天比一天多,他怕喬沉死外邊,怕喬沉手殘了,怕喬沉被人欺負了,也怕……也怕喬媽媽怪他,怪他不稱職,怪他狠心。
就在喬沉回來的前一天,他還在那兒對着老喬木自言自語——
“你說說,不就是不找媳婦兒嗎?不就是抱不了孫子嗎?怎麽就把人逼走了啊!”喬福猛踱兩下腳,泥土都抖了兩下,像是在點頭。
如今喬沉坐在他面前,身姿挺拔,肩膀雖不寬厚,但也足夠撐起一片天,反觀自己,年邁垂暮,遲遲老矣,喬福再如何,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是老了。
剛在重見喬沉時,他刻意挺了挺腰,收起了一副老寒腿,努力維持一個父親高大威嚴的形象,可如今.......
喬福嘆了口氣:“你護好自己,你別不信我,我看人毒,這個叫林生的,不是個好人。”
喬沉沉默地不說話。
喬福知道喬沉的性子,主意大、又執拗,不撞南牆不回頭,這幾句話壓根勸不動他。
喬福搖搖頭:“要受傷了,想回來,就随時回來。”
一年前,他的一頓鞭子斷了喬沉的前途,一年後,他重新給喬沉鋪好了後路。
喬沉怔怔地看向喬福:“您……不怪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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