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下地

喬福沉默了很久,直到最後也沒說怪不怪,嘆口氣:“你要在這兒留多久?”

喬沉猶豫了下。他挺想呆久點的,可到底是還有個沒開的店在那兒等他,他也沒法兒賴家裏賴一輩子,長大了,沒法兒跟以前一樣任性了。

“一禮拜。”喬沉說,“住一禮拜。”

喬福點點頭:“明天上街跟我挑床去,那破床睡着不舒服。”

睡一禮拜鋼絲床,脊椎都要睡出病來。

那肯定不舒服,喬沉癟着嘴:“那你還讓阿生睡。”

聽聽,聽聽!剛才還“林哥”,現在一挑明,轉眼就成了“阿生”了,喬福氣得吹胡子瞪眼:“我那是考驗他!”

誰知道喬沉這麽個傻玩意還要跟人換房間!

“阿生不是壞人——”喬沉嘟囔,“您別為難他。”

喬福本來還想煽情一回,問問喬沉要不今晚就跟自己睡,眼下被這麽一氣,瞪着個大眼,就差沒揚巴掌了,擡腳就把人踹了出去。

喬沉被這麽踹出來,還傻樂着,今天的事情就跟做夢一樣,他去年過年都沒敢回的家門,今年就這麽進來了,還帶回了林浮生......

喬沉樂嘚樂嘚地跑自己屋去找林浮生,剛推開門,就愣住了。

房間裏幹淨整潔,跟喬沉逃出去以前的“豬窩”完全沒法比,卻又什麽都沒不少,什麽都沒變,除了缺點人氣,帶了點久不住人的那股灰塵味,什麽都沒改,連床榻上的被單,都跟喬沉逃出去的那天是一樣的。

他怔怔地又看向那個抽屜——

光潔如新,絲毫沒有被錘打過的痕跡。

喬沉猛地撲過去,這抽屜的手藝他是認得的,喬福年輕的時候做過木匠,喬沉睡的第一張床就是喬福自己親手做的,連木板都是喬福上山挑的樹,自己劈的柴。

他顫顫巍巍地拉開抽屜,空的,當年的棒子、油,喬福全扔了,但還是親手給喬沉打了這個抽屜。

林浮生一直坐在板凳上處理公務,進了這個房間也沒亂看,眼下被喬沉這麽一折騰,視線跟着挪了過來。

他都不用問,把喬沉的舉動跟他之前講的事兒一聯系,什麽都懂了。

林浮生嘆了口氣,過去扶起他:“你可以在這裏多待幾天,店那邊不着急,等你回去再開。”

喬沉怔怔地擡起頭。

“多陪陪叔叔吧,他挺想你的。”林浮生說,“咱倆相處的時間還長,不着急。”

喬沉慢慢抱住了林浮生,抽抽鼻子,低低地“嗯”了聲。

他悄悄地趴林浮生肩上,湊到林浮生的耳朵旁,小聲說:“你晚上別鎖門,我悄悄溜過來。”

三十歲老大爺沒幹過這麽新奇刺激的事兒,像背德的偷情,又像偷偷談戀愛的高中生——

他輕笑了聲:“喬總讓我當地下情人呢這是?”

喬沉勾勾他指頭:“不算地下情人......我爸知道了......”

“那還要這麽偷偷摸摸的?”林浮生繼續笑他,“幾歲了啊喬沉?”

喬沉嗤笑聲:“還不是你長得太花哨,我爸覺得你不是個好人,不讓我跟你睡一屋,說我玩不過你,明天還要帶我去買床呢。”

林浮生微微一怔。

他現在才想起來,喬福是愚昧,是迂腐,可他那五六十年不是白活的,老人家眼睛最毒,不知道事兒,但能看見人最本質的那層心。

林浮生差點都要應一句“叔叔說的對”了,臨了又閉上嘴,只用手一下一下地撫着喬沉背。

“生氣了?”喬沉直起身,“開玩笑,稀罕着呢。”

林浮生垂着眼:“老了。”

“不老!”喬沉說,“哪能啊!三十一枝花,招人呢,我就愛這個年紀的!沒說你長得不好看,好看的。”

林浮生被他逗樂了:“好看啊?好看不親兩口?”

喬沉二話沒說就湊上去親了林浮生一口,站直了的時候,一擡頭,跟門口石化成了雕塑的喬福對上了眼。

喬沉:“......”

喬沉的耳尖“唰”的一下就紅了,連帶着脖子根都要着火,眼瞅着喬福就要彎腰抄起拖鞋,他連忙把喬福往門外一推,頂着門,把自己跟喬福一塊擠了出去——

“爸你冷靜!”

喬福冷靜不了。

他能勉強勸說自己接受,那也得是眼不見為淨,也得是他看不着的地方才能麻痹自己,就當沒這麽一回事——

現在他親眼看見他兒子往別的男人臉上親,喬福腦子轟的一下都炸了,別說冷靜了,他現在就覺得屋裏那人是只豬,偏生唬了自家兒子去當那顆遭了殃了白菜!

“你別攔着我,我要進去跟他好好掰扯掰扯,什麽事啊!他叫你親你就親啊?你嘴長你自己個身上,你親他幹嘛啊!”

喬福作勢就要往裏面沖,喬沉急了,一跺腳:“爸!我跟他是一對兒!我不親他我親誰啊!”

整個客廳都安靜了下來。

喬福站在原地,滞了半晌,才一瞬間卸了力,手臂也垂了下來。

他慢慢彎下腰,把拖鞋“沓”的一聲扔地上,喃喃地說:“你倆是一對兒......對......你倆是一對......”

他佝偻着腰,沒再看喬沉,就這麽一路念回了房,雙手軟塌塌地垂在兩側,像坍圮枯老的枝桠,也像妥協的號角。

喬沉木木地看着喬福的背影,鼻尖忽的一酸。

父母子女之間的高低地位,本就是一瞬間轉換的過程,就那麽一瞬間,喬福退讓了、妥協了,因為他明白,自己沒東西能再禁锢着喬沉了——

喬沉長大了,思想獨立、經濟獨立、人格獨立,他的身軀已然比喬福要高大,比喬福更能撐起一個家,不需要再瞻仰喬福的臂膀,他如今是俯視着垂下目光,鳥瞰着喬福佝偻崎岖的腰椎。

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喬沉扭頭看去,林浮生從裏面緩緩走了出來,遞給喬沉一個眼神,又兀自進了喬福的房間。

喬沉沒追上去,林浮生的那個眼神是要他信自己,安心等消息。

他不得不承認,他對林浮生的信任幾乎是牢不可破的,林浮生一個眼神、一個手勢,甚至是一聲嘆息,都能叫喬沉安心,又百分百地信賴。

“你進來幹什麽?”喬福沒好氣地說,也不看他,屋內沒椅子,只有張床,喬福自顧自坐上去,意思明晃晃地放那兒了——

找我聊事兒,可以,但你甭想坐着。

林浮生也不惱,可俯視人終歸不是一個有禮數的行為,他沒猶豫,“啪嗒”往地上一坐,盤着腿仰視喬福:“叔叔好。”

喬福凝視着他,忽的笑了一下,搖搖頭:“喬沉玩不過你。”

林浮生沒急着為自己辯解,他順着喬福的話往下說:“我在生意場上浸潤這麽多年,我要說我跟個白兔似的,是無害的,那肯定是假的,我要沒點心計,早被人玩死了。但有點心眼子也不算是個壞事兒吧叔叔?我只要不把這心眼子使在喬喬身上,我的財力權力,能更好地幫襯喬喬。”

喬福不跟他耍嘴皮子,一雙眼陰翳地看過來:“你最好沒有。”

那不可能沒有。林浮生心裏嘆了口氣,面上卻還是笑着:“我至少沒貓在那間屋子裏躲着不敢出來,不是麽?”

喬福不覺得這有什麽,這不是應該的麽?

他嗤笑一聲:“我明天帶喬沉去鎮子上買床,家裏的農活沒人幹——”

“這不還有我麽?”林浮生很快接話,“您和喬喬安心去,司機就在賓館住着,24小時待命,家裏的事兒就交給我,保管您回來的時候,雞能胖三斤。”

喬福倒沒管雞能胖幾斤,他陰恻恻地看過去:“你不是沒落腳的地兒嗎?你家司機都能住賓館,你不能?”

林浮生:“......”

林浮生出來以後,喬沉連忙起身,話都還沒問出口,喬福突然在房內喊他:“喬沉,枕頭拿過來,晚上跟我擠擠。”

喬沉:“......”

林浮生聳聳肩:“看來晚上偷摸談戀愛的計劃要提前泡湯了。”

喬沉一臉不舍地抱着枕頭和被子,跟林浮生在門口上演了兩場依依不舍的瓊瑤劇,又往人臉上啄了兩口,才進了房間。

喬沉第二天跟喬福進了城,走之前皺着眉:“你會用大土竈嗎?”

林浮生拍拍胸脯:“我又不是什麽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

喬沉狐疑地看着他:“真會?”

喬福見不得自己兒子這傻樣,拽着他就往村口走,李叔在那兒等着呢。

林浮生望這兩人的背影,嘆口氣,生火?燒飯?他會個屁!他最多會轉兩下天然氣的閥門。

林浮生這麽一含着金湯匙長大的人,油煙氣都沒聞見過幾回,更別說這種還用火柴、木棒的大土竈了,他見都沒見過。

他跟門口閑庭信步的那幾只雞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三秒,拿起手機一搜——

幸好這雞沒他金貴,能吃生的,就是要把玉米掰碎了......青菜洗幹淨了......

林浮生一個頭兩個大,在廚房找了一圈,也沒見着什麽玉米青菜的影,他腦子裏突然響起早上喬福見着他的時候的囑咐——

“我們喬家的菜地,就在老喬木的右邊,那邊的蘿蔔白菜都是我們的。”

林浮生癱着臉,木然地看着那棵老喬木,旁邊的泥土又濕又滑,他看看自己的皮鞋,又看看那灘泥濘地,一咬牙,扛着旁邊的鋤頭就下了地。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