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葉秋成
淩晨三點半,這個點是不可能有車的,得走到鎮子上去。
喬沉大可以等到七點——天光熹微,破曉的時候,第一班城鄉公交就會發車。
放着公交車不坐,非得大早上跑出來,花個幾個小時走路到鎮子上,看着多少有點矯情,又不是在演瓊瑤劇,還得靠摧殘自己的腳來表現下深情?表現下自己失戀的痛苦?
可喬沉待不下去。
他睡不着,也不好意思坐在那個家裏。
原以為這次回來,是榮歸故裏,他雖不願意承認,可把林浮生介紹給喬福的時候,喬沉确實是存着份耀武揚威的心思的,他就是想證明,自己就算喜歡的是男的,眼光也是頂頂好的,能找着跟異性戀一樣的真愛。
可現實的打臉來的太快,喬沉像個可憐的小醜,把一樁充斥着假話的、可笑的“真愛”放到了喬福面前,簡直是把臉放到喬福手底下讓人打。
臉疼。
喬沉出來的時候,沒跟喬福交代一句話——這事兒太丢臉了,把別人的玩弄當做真心,又把自己“小三”的身份視若珍寶,喬沉覺得自己簡直是蠢得沒邊了,他都沒好意思跟喬福提這事兒。
況且他也存了點僥幸,又覺得林浮生不是這樣的人,他是真心待自己好的。
喬沉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想,想東又想西,想得腦袋都糊了,像是腳沒了知覺般往前走,也不覺得累,不覺得渴,他就想要見到林浮生,當面問問他,怎麽就鬧出這樣不光彩的緋聞了,想撒撒嬌,讓林浮生哄哄他。
喬沉一直麻木地走到了鎮子上,他走了五個小時,臉上的表情一下消沉又一下期待,像個瘋子似的,自顧自地唱了五個小時的獨角戲。
就這麽渾渾噩噩上了大巴車,剛落座,喬沉猛地一激靈——
這人叫什麽來着......喬沉偷偷瞥着鄰座的側臉,葉......葉秋成?
他沒想到在這兒能碰見葉秋成,算起來,兩人這還是第二次見面,但因為那本書的緣故,喬沉總是對葉秋成充滿了好奇心,又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要不......打個招呼?
喬沉還在這兒糾結,酒吧裏匆匆的那一面,葉秋成對自己有沒有印象,自己這個招呼打了會不會冒昧——
“有事?”
喬沉吓了一跳,葉秋成不知道什麽時候轉過的臉,一雙眼半眯不睜地看着他。
“沒......沒事。”喬沉咳了兩下嗓,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咱們見過的,在那個酒吧裏——”
“我知道。”葉秋成打斷他,“我記得你,林總身邊的那位——有事?”
喬沉想了想,問他:“你叫葉秋成麽?”
葉秋成沒說話,一雙眼睨着他,算是默認。
“你之前是不是賣了一本書?叫《孽子》,白先勇的。”喬沉問他。
他在酒吧聽見這名的時候,只覺得耳熟,回去後翻來覆去想了半天,才猛地反應過來,自己從二手書店淘來的那本書,原主就叫“秋成”,葉秋成。
提起這事兒,喬沉還有點慚愧,沒遇着林浮生之前,他那樣執着于這本書,祈求能從別人的筆記裏找到點同類的共鳴,可一旦陷入了愛情,他便再也沒碰過這本書,時至今日,這書還在書房裏吃灰。
葉秋成一雙懶散的眼終于徹底睜開了,皺皺眉,問他:“你怎麽知道?”
喬沉松了一口氣,他有些欣喜,世界上當真有這麽巧的事:“我買下了它。”
葉秋成坐直了,認認真真地打量起面前這個人,沉默半晌,問他:“為什麽買它?”
“為什麽這麽問?”喬沉歪着頭,反問他。
葉秋成重新躺回去,眯着眼:“算了,也不意外。”
喬沉擰了擰眉,這話聽得莫名其妙,好像他活得不幸福,活得孤獨又寂寥,是個理所當然的事一般。
原本就不甚美好的心情雪上加霜,喬沉心頭的無名火蹿起,還不等他說話,葉秋成好似有感應一般,輕笑了聲:“不服氣?”
他扭過頭,一雙眼直勾勾地看着喬沉:“你跟林總的身份差距應該挺大?經濟、地位、年齡,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葉秋成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哪怕你穿着Brioni和Zegna,也蓋不住身上的氣質,你跟林總不是一路人。”
喬沉被他這樣直勾勾地打量,又被這樣明裏暗裏的貶斥,合該氣憤惱火,卻不知道為什麽,他竟張不開那個嘴去回怼。
當對上葉秋成那雙眼的時候,喬沉的心頭火“倏”的一聲,滅了——
葉秋成眼裏的哀戚太明顯,喬沉對他這雙眼的印象太深刻了,陰郁和痛苦是從未離開過這雙琥珀色的瞳孔,喬沉沒法兒對這雙眼生起氣,他反而有些顧憐葉秋成——
“你為什麽要賣了那本書?”喬沉問他。
他還記得自己見到那本書的初印象——葉秋成當是很愛惜那本書的。他當時還想過,這書的主人究竟是遭遇了什麽,才會忍痛割愛舍棄了它。
葉秋成問他:“想知道?”
喬沉沒點頭也沒搖頭,就等着葉秋成自己說。
“知道何子麽?”
不知道是不是喬沉的錯覺,葉秋成在說“何子”的時候,嗓音有些莫名的發澀。他下意識朝葉秋成看過去,可那人已經重新合上眼,懶洋洋地背靠在座椅上,好像剛剛喉嚨發緊的不是他一樣。
“知道。”喬沉說,“那個調酒師。”
提到這個,喬沉莫名地喉嚨一幹,“極光”和“幹馬天尼”的味道湧上喉頭,他腦子裏飛速地閃過那晚初夜的荒唐,臉驀地一紅。
葉秋成掃了他一眼,看穿了他腦子裏在想些什麽,笑了:“你怎麽這麽嫩?你這樣的性子,不被林總吃幹抹淨了才怪。”
喬沉紅着耳尖:“瞎說什麽。”
葉秋成勾着嘴角,沒再逗他:“他調的酒,好喝麽?”
喬沉品鑒不來這個,但葉秋成和何子怎麽看也該是朋友,他點點頭:“好喝。”
“是麽?”葉秋成說,“我沒喝過,他之前說要調給我喝,我沒要——他那麽個金枝玉葉的大少爺,我怎麽配喝他的酒——你說是不是?”
喬沉愣住了。金枝玉葉?大少爺?何子不是一調酒師麽?
看着喬沉懵懵懂懂的樣子,葉秋成笑了:“不信啊?你見他那樣子,像個正兒八經的調酒師麽?——他啊——”
葉秋成的尾音拉得細膩綿長,喬沉看過去,發現葉秋成眼裏的陰郁和哀憐悄然變化,取而代之的是種懷念的溫和。
葉秋成輕笑一聲:“他可是何氏集團最小的幺子,含着金湯匙長大的,身價比你的林總只多不少。”
“那他——”喬沉疑惑了,這樣的人,怎麽會去gay吧做個小小的調酒師?
“所以他走了啊。”葉秋成饒有趣味地看向喬沉,“你跟那個林總談戀愛談的開心嗎?”
開心嗎?喬沉心裏反問自己。
在昨天之前,如果有人這麽問他,喬沉肯定不假思索地就笑着應他——“肯定開心,阿生很好的”。
可喬沉現在卻怎麽也講不出這句話。
葉秋成看他這副欲言又止,喉嚨跟被勒住似的樣子,沒什麽驚訝,理所當然般扯了扯嘴角,勾唇笑了笑。
喬沉用胳膊這捅了他一下:“有話就說,笑什麽。”
葉秋成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琢磨,要不要跟這位萍水相逢的人談太多自己的事。
喬沉也反應過來,收回目光,咕哝句:“不說也成,說一半這不是故意的麽......”
葉秋成也聽見了這句嘀咕,無奈地搖搖頭:“林總這麽一老狐貍,怎麽身邊跟了你這樣一朵......小白菜。”
喬沉翻了個白眼:“我年紀小啊——”
“年紀小,經濟實力、心機城府又遠沒有林總那樣高深,那就不應該去招惹他。”葉秋成突然正經,“你不是想問我和何子的事麽?”
喬沉皺皺眉,沒聽明白這兩者有什麽關系。
葉秋成的手指在腿上無意識地敲擊了兩下:“其實跟你說說也沒事——我跟何子是一對,但沒成,他追了我很多年,從三衢追到清杭,但我一直沒答應。”
葉秋成自嘲般地笑了下:“你知道為什麽麽?”
喬沉搖搖頭。
“我不敢。”葉秋成說,“你很勇敢——你跟林總在一塊兒的時候,不覺得抓不住他麽?”
喬沉一瞬間哽住。
他覺得啊!他怎麽不覺得!
只是他不敢承認。
他當初不願意跟林浮生談“長久”,談“一輩子”,談“永永遠遠生生世世”,因為他潛意識裏就明白,自己跟林浮生不是一類人,走不長遠,遲早得掰。
但喬沉當初誠惶誠恐地跟人在一塊,也不是沒有過開心,他以為自己得到的是一光明正大的“男朋友”身份,于是小心翼翼地捧着、珍藏着,想讓這個身份留的久一點,讓林浮生對他的喜歡能久一點,讓這個夢也久一點。
喬沉奢求一個永遠,卻有自知之明,從不向林浮生讨要。
葉秋成看他這樣子就明白了:“可你明知道抓不住他,直到你跟他之間存在着天壤之別,你也敢投進全部的身家,拼上最好的青春,不要錢、不要權,就敢賭他那一顆真心,我不敢。”
“送走《孽子》那天,我徹底拒絕了何子,我不敢賭他這個小少爺對我的新鮮感能有多久,不敢賭他這樣的名門望族,在面對同性戀的時候還會不會選擇我,倘若來日迷足深陷,他還有他的權和錢可以東山再起,而我只能是他棄如敝屣的棋子,和永遠爬不起來的爛泥。”
“我雖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你的事,我聽林總跟何子說過,多少有點了解——你真的很勇敢。”
葉秋成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很平靜,卻又很真誠,可古井無波下究竟有多少悵惘,又有多少對自己“怯懦”的恐懼,只有葉秋成那雙眼知道。
喬沉聽得哭了出來。
他一直緊緊壓着的心事和委屈,被這麽一句“你很勇敢”打開了閥門,淚水止不住地湧。
他把頭都搖成了撥浪鼓:“可是......可是他好像要辜負我的勇敢了。”
葉秋成沒說話,輕拍了兩下他的背,又給他遞了張紙巾,輕嘆一聲——
“別後悔,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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