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知‘嗒嗒’的馬蹄聲是第幾次碾碎了黑夜的寧靜,側卧在榻上的綠翡看了看還熟睡着的長心,嘆息了片刻。

她忽地有些豔羨熟睡着的長心,不知離恨苦。

腦中回憶了幾遍館主娴熟翻身上馬後,頭也不回的消失在自己視線中,綠翡掖了掖長心的被腳,緩緩起身,着中衣,倚在窗頭。

雖知開了窗戶定會有冷風,而冷風八成會使長心染疾,她卻不願顧這些。

若是館主不在了,她尋不到照顧長心的意義。

綠翡的視線投在空蕩蕩的路口,有些模糊。

她的館主便是因着些說出口的原因,消失在這個路口了。

綠翡忽地有些後悔,心中不禁癡想,她若是不裝醉,若是不應館主,館主是不是會放棄遠行?

綠翡想得入神,卻聽到一個軟軟的聲音。

“翡兒姐姐,你在看什麽?”

綠翡回頭一看,只見長心赤着腳朝着自己走了過來。

“心兒怎麽赤着腳下了地?”綠翡看長心光着腳,沒有遲疑,連忙轉身把長心抱回到榻上,幫她穿好就擱在榻旁的繡花鞋。

長心坐在榻上,低頭看着綠翡的手在自己腳上忙碌,随即輕輕的晃了晃垂在榻沿上的腿,“娘親走了麽?”

綠翡幫着長心穿好了鞋,本打算着起身,但長心的話卻讓她愣在了原地,半晌未動。

見綠翡蹲在原地不吭聲,長心便轉頭四處瞧了瞧,待瞧見放在桌上的搪瓷罐,便知娘親已是走。

知曉娘親走了,長心又低頭沖着綠翡問道,“翡兒姐姐,你知道娘親什麽時候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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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綠翡掩住要淌出來的淚,低低的應了聲,“知道……”

見綠翡答了‘知道’,長心随即笑着露出了兩個酒窩,“那是什麽時候?”

什麽時候?

綠翡想了想,輕輕的答了句,“該回來的時候。”

該回來的時候?雖然不知翡兒姐姐口中‘該回來’是什麽時候,卻并不妨礙長心因綠翡的話雀躍。因為她記得,娘親說過,待着那罐糖蓮子吃完,她便回來了。

想到那搪瓷罐裏的糖蓮子還是滿滿的,長心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娘親只要回來便好!”

猜不透小孩子的心思,見長心停了那般飄渺的消息就能如此歡快,綠翡忽地發覺自己糊塗了,這大半夜的,自己何必給長心穿鞋,只消讓她在榻上睡好便是。

想到現在正是安寝的時候,綠翡手腳麻利的脫了剛剛給長心穿好的鞋,把她在榻上安置好,“那心兒便乖乖的睡好!待睡醒了,館主便回來了!”

可綠翡話還未說完,便愣住了,因為她瞧見長心剛剛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

“翡兒姐姐騙人!”長心躺在榻上,認真的對着綠翡的眼睛,“娘親說了,等着長心吃完她備的糖蓮子,她便回來了!長心還沒開始吃呢!娘親怎麽會在長心睡醒後回來?”

話罷,長心又伸手指了指擱在案上的搪瓷罐,“翡兒姐姐,你剛剛說的‘該回來’的時候,是那罐糖蓮子吃完的時候嗎?”

綠翡順着長心擡起的手,把視線挪到案上的搪瓷罐上。

那陶瓷罐下壓着得宣紙先着搪瓷罐,奪去了綠翡的目光。

綠翡未敢遲疑,徑直走到案上拿起搪瓷罐,小心翼翼的從罐下撤出宣紙。

宣紙上入目的黑字讓綠翡心頭一緊,因為她看見打頭的是,‘此去歸期難定’。

摩挲着信沿,綠翡心道,館主既是寫了歸期難定,那館主與心兒所語的一月之期,怕不過是緩兵之計。

雖今日,館主要走之時,心兒哭鬧的厲害,但依着孩子心性,一月之後,她怕是連館主是誰都不記得。

想着心兒許是一月後便不記得館主,綠翡便一手拿信,一手拿搪瓷罐,小步走到長心的榻邊,輕輕坐下。

待坐穩了,便回頭瞧了瞧。

綠翡本想着,回頭看看,或是能瞧見小孩子的睡顏,順帶着定定神,卻不想,她一回頭只瞧見一團被子。

這小姑娘喜歡蒙頭睡?

想着館主臨行前托自己照顧好長心,綠翡便伸手想拉下長心蓋在面上的被子。

誰知長心在被下卻故意用着力,穩着被子。

“心兒!快出來!”綠翡皺皺眉,躲在被子裏久了,可是會悶壞的。

“翡兒姐姐,你說娘親什麽時候回來?”

被子裏傳出的悶悶的聲響讓綠翡也愈發耐不住性子,“心兒剛剛不是問過了麽?”

“問過了?”被子裏的聲音頓時清越了幾分,“那翡兒姐姐回的是什麽?”

自己剛剛回的是什麽?綠翡心頭一顫,她恍惚間發覺,她心底竟是一直有一個令她恐懼的聲音,館主此去,永無歸期。

不,館主怎會永無歸期呢?定是自己想多了。

綠翡緊了緊握着信的手,轉頭沖長心笑了笑,“一月後……”

“哦!”聽着綠翡說了一月之期,長心立馬從被子裏往上鑽了鑽,露出小腦袋,沖着綠翡彎了彎眼睛,“那就好!長心剛剛還擔心被娘親騙了呢!”

聽着長心道她怕被館主騙,綠翡輕嘆聲,随手把搪瓷罐擱到榻頭,繼續看信。

默念着手中的信,依稀記着剛剛讀罷了右起第一行,綠翡往着榻內側了側,任着視線自然而然的挪到第二行。

第二行的字較第一行細了些許,看得出館主寫時,未多思慮。

綠翡的視線在第二行上下挪了幾次,待着琢磨透了館主的意思,便不由自主的捂住了嘴,硬生生的忍着不讓淚珠掉下來。

什麽叫‘春夏長加餐,秋冬勿忘衣’,什麽叫‘來世勿擾’,什麽叫‘以女委卿,以館典義’……

她才不稀得做什麽春風館館主,孤女的娘親。

縱是館主親筆留了長心是她的親女也不成!

綠翡一面想着要去追館主,一面又念着自己去了館中無人,禁不住,心底暗暗有些幽怨,怨館主,既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卻不願與她坦言。

“翡兒姐姐?”

綠翡想得入神,卻不覺身後忽得趴了一個小人。

“祈虞馥參諸女之例,護我女長心于百年。不求姿形為世所舉,惟願其此生所為皆可随心,不為世事所拘。櫃側尚有餘錢……”

長心借着燭火讀的正起勁,卻發覺那信已被綠翡捂住,不讓她瞧見,随即伸手去奪,“哎哎!翡兒姐姐,手,手,拿開拿開!”

“長心識字?”綠翡忽左忽右的躲着長心的手,一面防着她奪到信,一面心生疑惑,館主寫信一向艱澀,用字不避生僻,依着長心的年紀,着實不該認識。

“認識!認識啊!”長心未發覺綠翡對她起了疑心,只顧着追綠翡手中的信,“翡兒姐姐快給長心,長心要看娘親的字!”

“心兒如何知道這字是館主的?”綠翡笑着把手挪到正前方,搖了搖有些褶皺的信,“翡兒姐姐好奇的緊!”

“那有什麽稀奇的!”長心趁着綠翡不注意,偷偷撓了撓綠翡的胳肢窩,逼得拿信那邊的手臂猛地往回一縮,“娘親的字長心自是識得的。”

話罷,笑着奪過綠翡手中的信。

待着信落到自己手中,長心學着綠翡的模樣,盤腿坐在榻上,逐字覽過。

綠翡未料到長心會靠着撓癢癢奪了信,所以也未來得及阻止,她本想着長心拿到信,不過是高聲念完剩下的字,卻被眼前長心讀信的動作驚了驚。她活這般大,還是頭次瞧見盤腿讀信之人。

“翡兒姐姐的原名的虞馥麽?”

綠翡還未對長心的舉動做完評判,卻聽到了長心的問話。

她的原名是虞馥麽?

再聽‘虞馥’二字,綠翡恍如隔世。

館主把這二字寫于紙上,于她,不過是個暗示,想走便可離去。

可長心一将那二字念出,綠翡便想起一個老者曾言的,世人之姓名皆為令咒,主生主死,主禍主福。

虞馥所謂,出于多年前,父親特意尋人為自己蔔卦。卦象為福薄之象,才起了這麽個名,以補天虧。

綠翡念着‘虞馥’二字主吉,随即喃喃道,“是。”

“是”字一出口,綠翡便發覺長心的眼睛紅了。

“心兒,你是怎麽了?”綠翡有些吃不消長心的性子,往輕了說,便是随心所欲,一會兒風一會兒雨,往重裏說,便是喜怒無常,正如那老話說的,五六歲娃娃的臉,就像那六七月的天,說變就變。

“娘親是把長心賣給虞馥姐姐了麽?”長心紅紅的眼睛,讓綠翡抿了抿唇,半晌無話。

“算是吧!”綠翡抽去長心手中的信,捏成一團,随手從榻上扔了出去,而後抱住長心便往被中一倒,合上雙眼,不欲多言。

見信被丢了,長心便又是止不住的哭鬧。

鬧得綠翡的心愈發煩亂。

不過亂得根源,不在長心,而在她自身。

她的記憶深處,還埋着另一封信。

那封信與館主的信一般,蠅頭小楷,密密的擠滿的一張紙。

但,那封信的主人于她,卻比不得館主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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